“我希望你有这样的智慧,不要用来走弯路。”
钟浅锡从来不认为自己会走弯路,因为每一步都是他精心设计过的。
就像姚安准备出国一样。
“其实想从大一开始,我就想来洛杉矶看看了,因为他们说这是天使居住的地方。”五月的某个晚上,姚安躺在钟浅锡的臂弯里,侧过脸看他,“但家里拿不出钱,也不太支持我来。好在我努力了三年,GPA有3.9,申上奖学金了。”
他们都渴望证明自己,渴望抓住命运。
如果非要挑出点不同的话,姚安比他要年轻得多。
她对这个世界JSG依旧充满好奇,对一些东西也抱有憧憬,其中就包括故乡和爱情。
那是钟浅锡早就不相信的东西。
姚安是他的小鹿。
某种程度上来说,却也是他死去的天真。
所以问题就出在这里。
一个人可以杀死猎物,可以杀死对手,可他没有办法杀死年轻的自己。
藤蔓捆住了姚安,不知不觉间,也捆住了钟浅锡。
痛苦是会传染的。
至少在这间被夜色笼罩的客厅里,钟浅锡真切地体会到了这种情绪。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不能说,只是搂住姚安。
紧一些,再紧一些,恨不得把对方嵌进自己的骨头里去。
*
人最恐惧的时刻,往往是最坏的结果还没有发生、你又知道它随时可能会发生的时候。
一旦坏消息被板上钉钉,屠刀落下,心里反倒踏实了。
那天晚上,姚安以为自己会失眠。实际上她没有,甚至还靠着钟浅锡的肩膀,在沙发上糊里糊涂睡了一觉,连梦都没做。
隔天醒来,她人躺在床上,钟浅锡已经不见了。
属于他的枕头和被子都被摆放得整齐,维持着前一天菲佣整理好的样子,像是没有被用过。
钟浅锡昨晚没有睡。
想到这点,姚安掀起被子,往卧室外走去。
客厅的地板上,多了几只敞开的行李箱,菲佣们正在打包旅行需要的东西。
“太太,要带几件纱裙?”他们见到出来,七嘴八舌地问。
“五件还是六件呢?到了肯定还是要再买的,要不少带一些——洛杉矶哪里比得过巴黎,那里可是时尚之都。”
“想想都觉得浪漫极了!”
对于即将到来的旅行,旁人比当事人要兴奋得多。
姚安在餐桌前坐下,打开冰箱,吃了两口亲情味的剩饺子。饺子皮干干巴巴,馅料糟糕透顶。
她实在没有心情伪装出一份喜悦,干脆站起身,往外走。
“太太,您要去哪里?”
答案只有一个。
去学校,辞职。
*
洛城大学。
Rigney教授的项目组,在学校塔楼的拐角处。那间办公室姚安来过很多次,起初是忐忑的,后来又是充实和喜悦的。
现在是什么滋味呢?
姚安自己也说不清。
她只知道停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手握在把手上面,没能立刻按下去。
隔着一道门,里面响起熟悉的声音。
“哎,这段数据好像不对,怎么多了个零?”是意大利小哥马尔科在问。
越南的博士姐姐提高了嗓门:“拜托,这是定量O。你是不是昨天晚上披萨吃多了,看什么都是圆的。”
“说起昨晚。那个谁……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比弗利?”
“对啊。她表哥说的那段话,是我们猜测的那个意思吗?”
“恐怕是的。看来之前楼下停着的迈巴赫,也是来接她的。”
“天啊,她之前还撒谎,说自己要坐公交车回家……”
和姚安预想中一样,仅仅一个晚上,传言已经蔓延开了。这种感觉太过似曾相识,每一次出现,都一刀一刀,笔直地扎进她心里。
即便心里清楚,在面对这样的现实的时候,身体还是痛苦的。
姚安失去了行动的能力,近乎自虐式地听着,直到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
越南姐姐原本就是出来上个洗手间,没想到迎面撞上话题里的主人公,被吓了大一跳:“安!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屋?”
办公室的其他人一听这个名字,脸色立刻变得尴尬起来。背后说闲话被当场捉住,这下再没有人闲聊了,办公室响起一片稀稀落落的键盘敲击声。
片刻后,姚安开口,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平静:“我是来找Rigney教授的。”
“哦,咳咳。”马尔科咳嗽了半天,指了指里间,“那个,教授在屋里回邮件呢。”
……
从办公室的入口,到教授所在的单间,不过短短十米。
每一步姚安都走得很慢、很艰难。
经过窗边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个曾经属于自己的座位。只是经过那个位置时,这一次,她没有能够停下来。
即便再慢、再不情愿,单间的门还是出现在了眼前。
姚安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敲了两下。
“请进。”屋里传出老太太的声音。
Rigney教授的办公室和面试时一样,墙上挂着老式钟表,电脑桌后面的架子上堆着摇摇欲坠的书籍。
开口之前,姚安清了清嗓子,像是要清掉声带上的砂砾:“我昨晚给您发了一封邮件。”
“我看到了。”Rigney教授没有抬起头,而是对着电脑屏幕继续打字,“你说你不想继续做下去了——是因为昨天晚上那件事吗?”
教授果然已经知道了。
而这件事想要承认,实在是太困难,姚安没办法说出口。
好在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ok,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教授眼睛都没抬,“实验室的电脑交给马尔科,他会帮你注销群组邮箱的。”
简简单单两三句话,一切这样就结束了。
如此平淡,如此漫不经心,甚至没有一点点多余的问询。
以至于姚安愣了一下,突然感到不甘心。
她忍不住开口解释:“对不起,让您失望了。但不是我自己想……”
打字声忽然停止。
“不是你自己想中途退出的?”教授抬起眼睛,言语犀利地问,“那是因为什么,其他人议论你?”
质问扑面而来,姚安僵住了。
“他们当然会议论你,也会评判你的言行,这是他们一定会做的事情。你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她撒了谎。
“是,也不是。”Rigney教授说,“因为他们不是你。”
见姚安立着不动,教授又问:“书上是怎么说的?”
好像一切无关流言蜚语,无关诚实,只是课堂提问。
姚安愣了一下,开始断断续续地复述教材上的内容:“在缺乏客观标准的情况下,人们倾向于通过评判他人,来获得对自我的认知和肯定。”
社会比较,是Festinger在1954年提出的社会心理学理论,也是《消费心理学》中一个重要的章节。
通俗一点来说,就是人们需要依靠评价其他人的所作所为,来找到一把衡量自己的尺子。
“还可以。上学期的课算是没白上,我还以为你一点都有没记住。”Rigney教授敲了两下键盘,“所以明白这一点,你还在乎他们怎么看吗?”
姚安当然在乎。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面子更重要的事情。
于是教授根据她的回答,给出了一点提示:“还记得吉洛维奇和佐夫斯基提出的,聚光灯效应吗?”
第 八 章,79页。
在社交环境中,人们会高估自己在群体里的分量,过于在意他人的评价。
但其实旁人议论、不理解、甚至辱骂,往往都只会持续一小段时间。很快,注意力就会被转移。
只有你自己,会和自己长久地共处。
所以这个世界怎么看待你,其实完全取决于你怎么看待你自己。
“我不会为了你犯过的错、撒过的谎,而去安慰你——那是想哄你上床的男人才会干的事情。”Rigney教授面无表情地指了指门,语气严厉,“你当然可以选择放弃,可以为自己找借口逃避。你也可以随时走掉,出口就在那里。”
短暂地静谧后。
“但我需要你知道。”教授收回手,摘下老花镜,蓝眼睛看向姚安,“你今天从这间办公室里离开,就永远都是逃兵。”
第31章
Rigney教授的这番话落了下来。
没有落在地上, 而是落在了姚安的心里。一个个单词连在一起,成了一把锋利的斧子。狠狠一下,劈开一条她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这条路会很难堪, 甚至对于一个年轻又骄傲的灵魂来说,称得上痛苦。
但同样的, 它也是自由的、不被牵制的。
这是属于她的路。
房间里,有很久都没人再开口,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姚安站着、站着,耳旁充斥着挂钟滴答作响的声音, 脑海里浮现出书本上各种各样的道理。
在某一个瞬间,她突然生出了决心和勇气。
于是姚安说:“我去处理一下昨天的数据,争取下午之前发给您。”
教授的眼神里带出一丝欣慰, 嘴上一点没松:“好, 不要太晚,等你的消息。”
*
啪。这是水杯被从书包侧兜拿出来,放到窗台上,发出很轻的震动。
咕噜噜。这是椅子被从办公桌前拉开, 发出的摩擦声。
叮叮叮叮。这是电脑开机键被按下,屏幕亮起来时的Windows经典音乐。
——以上这些再细碎不过的声响,在此刻安静的办公室里, 显得格外刺耳。
姚安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重新坐下, 一边尽量降低噪音,一边硬着头皮、努力去忽略身后那些探寻的眼睛。
很快就会过去的, 很快。
一天不行就两JSG天。两天不行, 就一个月。
既然已经做了选择, 就要坚持下去。
而如果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煎熬, 不如先从拆解时间开始。注意力陷进具体的事务里, 也许会稍微好一些。
第一个小时,去把昨天没有做完的工作收尾。第二个小时,去设计繁琐的调查问卷。第三个小时,把视线集中在不断闪动的数据上面。第四个小时,打电话安排被试来实验室。
时间在缓慢地流淌,里面夹着碎玻璃。一点一滴生生熬着,才算是到了下午的组会。
这也是一天当中,姚安最害怕的时候。
想想吧,一群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要脸对着脸、迎接那些意味深长的打量。
不管做过多少心理建设,对于姚安来说,都太难了。
所以当轮到姚安不得不发言时。
她手上点击鼠标、打开PPT,脸却朝电脑屏幕后面缩过去,避免和其他人对视:“我对昨天的数据反馈进行了截取。按照性别划分的话…”
发言结束,心情前所未有的忐忑。
但等待她的,并不是疾风骤雨,而是一场学术讨论。
“我觉得这样截取不行。”马尔科说,“昨天的数据里,年龄和教育背景的权重明显应该更大一些。”
这句话一出,立刻有人认真地反驳:“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我认为安目前的算法是最保险的,因为上周我们一起讨论过的那篇综述里,是这样写的……”
似乎一旦开始认真工作,大家的重点就偏移了,不再去关心年轻女孩的秘闻。
也是在这个时候,姚安终于能够鼓足勇气,从笔记本屏幕后面抬起头。
她突然发现,事情也许没有她感受中那么糟糕。
就像Rigney教授说过的那样,并没有人真的花时间在看她:礼拜三的傍晚,课题组忙得要死。大家急于在组会上讨论出一个结果,好分配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工作。
八卦从来都只是作料,不是正餐。反倒是桌上电脑的风扇在呼呼散热,闹出的动静更大一些。
那些背负着的眼睛里,当然有其他人留给姚安的。
但更多的,是从姚安心里自己长出来的。
想通这一点,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就变得轻松许多。
不知不觉,加班结束。
越南博士姐姐清了清嗓子,询问起大家:“这么晚了,一起吃个饭吧。”
“好啊,还去街角的披萨店?”有人问。
马尔科第一个抗议:“不是吧,那家破店要连吃两天?”
“你有意见?”越南姐姐挑起眉毛,“你昨天可是干掉八块披萨饼。”
一阵哄笑声里,同事们纷纷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姚安在一旁默默整理起背包,准备随时回家。
没想到马尔科走了两步,停在她的桌子前,拍了一下她的显示器。
姚安怔住,抬起头。
马尔科咳嗽了一声:“那个,咳,一起去吃饭吧。”见姚安想要拒绝,他又补上一句:“刚才组会上你说的内容,还没有讨论清楚呢。”
有人附和:“就是,愣着干什么——都听我的,今天谁也别想先溜走!”
……
马尔科虽然在笑话上没什么品味,在鉴赏美食方面倒是颇具建树。
他说的没错,美国人的披萨确实不怎么样。菠萝有点干,黏在火候欠佳的芝士上面,边缘都被烤焦了,面饼也梆硬。
但那天晚上,姚安坐在桌前,吃了整整三大块。甚至在聚餐的末尾,喝了一点啤酒。
麦芽味略显苦涩,刚好中和了一点点沉默。
餐桌上的气氛算得上和谐,却也不是没有过尴尬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