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踢开跌落地板的空瓶子,将浴巾甩上肩头,绕开他大步离开泳池。
谈迎回到苍城,洗洗晒晒,忙活了几天到前同事舒劲的公司“自由空白”报到。
这边给出的基本工资跟前东家的差不多,但因为人少,业绩提成比较高,这部分收入较为可观。
而且舒劲有意拉她入伙,让她慎重考虑一下。
放假久了有走神综合症,谈迎打了几天酱油才恢复效率。
舒劲让她跟一个迪拜的工程,可能九月下旬要出差,其他大将都是有家有室,移动不方便,就她孤家寡人最适合到处跑。
其实最主要她在老东家时跟他跑过迪拜,有经验容易上手。
谈迎笑骂资本家精明,但还是给优厚的回报吸引住了。
谈迎不是没想起过周寓骑。
他是一个真实出现在生活里的人,不止是网络上的一个ID和头像,只要断网就能抹去一切痕迹。
开车上班遇红绿灯时,习惯性望向右边,副驾座已然空无一人;午间吃快餐时,想起和他进过的每一个饭馆;晚上披着霓虹回家,露营那晚的烟花似乎替代了霓虹的位置;到健身馆撸铁时,会想起教过他的拳法;出了健身馆想吃宵夜时,发现一人份的奶茶凑不到起送标准……
上学背单词时知道的遗忘曲线,在戒掉一个人身上也渐渐奏效。
出差、工作和老家三个地方纬度相差不大,气候大体一致。
当谈迎出差喊热时,谈政玫和游宜伟也在家里抹汗。
谈政玫关心她是否吃上月饼,她好奇两老长假计划。
谈政玫优势在于每年有三个月的假期,游宜伟也想相应休假,一起避开黄金长假的出游高峰。
今年国庆长假也不例外,只是打算就近去乡下找个地方转一转,休养生息。
谈迎挂了跟家里的视频通话,便顺便刷刷朋友圈,没几条便翻到游宜伟的几张照片。
游宜伟不愧是搞艺术的,摄影水平比一般中老年人要高,即使普通照片也给人一种艺术享受感。
这几张分别是钓鱼环境,钓友的背影,钓鱼战利品以及战利品做成的佳肴。
谈迎点开放大,逐张快速浏览,翻到头退出按了赞,才发现玄机。
她点开钓友那一张,起初以为只是几个中老年男人坐钓鱼椅上的寂寞背影,细看方才发现,有一个拍进侧脸的好像是年轻人。
而且还有点熟悉……
如果她没放大,第一眼忽略这个人实在太正常了——
周寓骑变黑了。
虽然不至于跟当地人同色,但那种亮眼的白皙已然消失,而是一种健康的淡蜜色。
谈迎保存下来,发给游宜伟:「怎么小周也在?」
游宜伟可能一直握着手机,回复很快:「这不是很明显吗?」
心跳加速的经历淡去已久,如今陡然复现,谈迎忽然感觉父亲抓小辫似的。
难道游宜伟也看出来或者知道了?
她装傻:「什么明显?」
游宜伟:「小周一直是我们的钓友啊。」
谈迎:「……」
原来误会了。
安心的同时,谈迎不禁扯了扯嘴角,看来自己想多了。
第32章
周寓骑自那晚跟钟逸扭打之后,好几天没去翠月湾。他不止像余菲然说的,菜单上的菜吃腻,连人也腻了。
他量了怡香园租房阳台的尺寸,买了一个四层的花架,往花鸟市场跑几趟,给花架摆满彩草。
但仙人球别说开花,连花苞也没一个。
他特意的,就像送小和尚进山入庙,不可能一蹴而就成为主持,得日复一日地诵经念佛。
他想感受提升的过程。
也不知道姐姐和花开,他会先见到哪一个。
傍晚照旧跟方树宇打球,这天没聚餐,方树宇带他吃了烤鱼,然后神秘兮兮说带他去一个地方。
周寓骑心如擂鼓,已经幻想出一个神秘屋,一开门谈迎就从惊喜箱里弹出来,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去哪啊?”
方树宇说:“跟我来你就知道了。”
在海风街欢闹不息的街角,一家名叫“航向标”的酒吧撞入视野。
方树宇脑袋朝里点了点,看向他:“可以喝酒吧,小周总?”
周寓骑扯扯嘴角,“那要看跟谁喝。”
方树宇揶揄道:“就我这个光棍条子,没有美女,委屈你了。”
周寓骑笑道:“咱们可以拼团,走吧。”
方树宇习惯在吧台喝酒,侧身就可以俯瞰全场,满足了作为警察的安全感需求。
但第一次带周寓骑来,他还是先关照一下:“卡座还是吧台?卡座可以靠,吧台伸直腿舒服。”
周寓骑直接问:“她喜欢坐哪?”
方树宇顿了顿,仿佛看见一个幽灵美女。
“你猜。”
周寓骑径自往吧台走,“应该是这里。”
方树宇不掩讶然,“你真是行啊。”
两人分别找好位子,叫了酒。
方树宇问:“你怎么猜到的,她带你来过,不能吧?”
周寓骑右手搓了搓左胸口,“因为爱。”
方树宇像扫黄打非一样不忍直视他,笑骂道:“也不嫌肉麻。”
周寓骑无奈道:“肉麻什么,我这叫真情实感,自然流露。方sir,你信不信,我会比你早脱单。”
方树宇翻白眼,“我三十岁了老弟,我们不在一条起跑线上。”
周寓骑故作老成拍拍他肩头,“不要放弃啊,老哥。”
方树宇:“……”
酒保给他们斟上酒,这对母胎单身的半路兄弟碰了碰杯,浅抿一口。
方树宇说:“实话实说,我现在看你顺眼多了,以前装未成年累不累啊,我都替你害臊。”
他看人眼光还可以,瞧准周寓骑性格单纯,才敢这么“造次”。
周寓骑也感觉到人以群分,谈迎的好友自是同一派风格,不会太为难他。
“装是因为有人疼有人宠,懂吗?”周寓骑挑眉道,“再说,在姐姐面前当弟弟是自然而发,又不是给你当孙子。”
方树宇说:“你有你的道理。”
周寓骑忽然问:“你说如果我一开始就是小周总,她还会对我这么好么?”
方树宇想了想,跟他碰了碰杯:“她我不知道,我们还可以一起打球,但可能不会像现在坐在这里。”
周寓骑无奈咧了咧嘴,“其实我以前就是这样,是不是很没劲。”
余菲然他们会美其名曰“曲高和寡”,但在他这里,只感受到了孤独。
不多一会,方树宇忽然朝门口方向抬了抬手。
周寓骑跟着望过去,愣了愣,他的情敌来了。
方树宇凑近一些,低声说:“这里是我们的根据地,经常会碰上熟人。”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不是他故意组的局。
周寓骑看了一眼杯中淡褐色液体,摇了摇,一口闷了。
钟逸扫了他一眼,坐到方树宇的另一边,当没看见周寓骑,“今晚竟然有空?”
方树宇大声道:“我还不想天天加班以身殉职。”
方树宇得承认,钟逸加入后,气氛变得微妙。
谈迎成了禁忌话题,就连工作也不能再谈了,怎么说周寓骑也算钟逸的老板。
方树宇无奈暗叹,还真不如回去加班。
恰好这时阮茜霖来电,说在网上买了个柜子,问他有无电动螺丝刀,手动的拧到手断了。
方树宇跟两人晃晃手机,“猴妹呼救,我要去帮忙。”
钟逸愣了一下,说:“你珍惜机会。”
方树宇交替看了看周寓骑和钟逸,仿佛班主任临走前担心刚劝和的两个男生会重新打架。
周寓骑半笑道:“快去吧,别让人家等久了。”
方树宇离开后,周寓骑和钟逸莫名轻松,就像兄弟俩关起门打架,家丑不至于外扬。
周寓骑那天先动的手,理应道歉,但实在说不出口。
他没有跟方树宇离开,避过钟逸,就是最大限度的求和。
钟逸可能也意识到,怎么可能让老板兼情敌低头。
周寓骑没有用恶毒手腕清理他,可能已算资本家的仁慈。
两个男人就这么隔着一个空位,默默喝酒。
周围的灯红酒绿,莺歌燕舞,似乎与他们无关。
周寓骑和钟逸像流落荒岛的人,坐在沙滩喝淡水,却等不到一艘救援船。
然后,在某一个偶然的瞬间,两人悄悄打量对方时,眼神不小心撞上了。
谨慎,嫉妒,还有一丝微妙的同盟感。
说来也奇怪,共同的喜好可以把一群人拉到同一阵营,成为盟友,比如周寓骑和方树宇是球友,和游宜伟是钓友。
唯有当喜欢独一无二的人时,他和对方变成了敌人。
不知道谁先扬起唇角,笑容跟病毒似的,感染了他们俩。
爱情就是那颗可爱又可恶的病毒。
周寓骑忍着被侵蚀的苦楚,问空气,也问钟逸:“她以前是不是也这样残忍?”
钟逸难掩讥嘲,“原来你一点也不了解她。”
周寓骑嘴角抽了抽,“你再了解她,结果还不是跟我一样。”
钟逸招来酒保,示意先给周寓骑斟上,然后才到自己。
小小的举动算是冰释前嫌的暗示。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自顾自般的话语似乎不含任何挑衅,但周寓骑一颗年轻的心还是给利箭扎了对穿,鲜血淋漓,漏风漏雨。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压下疯狂的嫉妒,仅仅嗔怪一句:“我就不应该留下来。”
钟逸忽然望向他的肩膀后,说:“那边有美女一直盯着你。”
周寓骑脑袋一片糨糊,顺势望过去。
那边的美女接收到讯号,端着酒杯款款走过来,嚣张地带着一股浓烈的脂粉味填进两人之间的空位。
美女老练地抬手向酒保叫酒,“我看两位帅哥很有眼缘,想请你们喝杯酒,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
周寓骑立刻拎着杯口挪掉酒杯,冷冷斥道:“你没看出来我们是一对的吗?”
钟逸:“……”
美女脸色稍变,示意酒保暂不用招呼。
“帅哥可真会开玩笑。”
周寓骑也陪着笑,一张俊脸太过单纯,让人容易卸下防备,疏忽了笑容的深意。
那抹笑容忽然刹车,周寓骑轻轻撴一下酒杯,冷淡如冰:“滚。”
钟逸也做了一个清理的手势。
美女嘴巴一噘,端着酒杯扭腰走了。
“还是女人懂事,挥挥手就能赶走,”周寓骑说,“上次她被要号码,没给,那个男的还动手了,真是比鼻涕虫还烦人。”
钟逸跟方树宇一样能听出来主语,但不是一个合适的倾听者。
试想如果钟逸跟他复述当年的风花雪月,他不得把人拆了?
“她怎么就不能对我主动一点呢?”
周寓骑一个人说得口干舌燥,想润润喉,发现酒杯已经见底。
“走了。”他放下空杯,不等钟逸回答,抄兜往门口走。
可能酒后脚步打飘,没能快速撤退,他把钟逸的话也带出来了。
钟逸说:“她要是太过主动,你就不会珍惜她了。”
周寓骑想说放屁。
他回怡香园做了一会数学题,找到久违的平静,才能入睡。
没了谈迎,他的活动好像并没有减少。
周寓骑买了一条海钓艇,时不时出海海钓,起初跟着教练,后来上手就甩掉人,独自当“周滨逊”。短短半个暑假,那层标志性的白皮晒黑了,析出健康的淡蜜色。
头发拖拖拉拉长长了,发尾打卷,盖住了耳朵,嫌热干脆扎了个小辫。有一次还忘记刮胡子,拉碴的样子添了一种颓废美,走街上像个搞行为艺术的野人,再次被游宜伟捉到画室给学生当半裸模。
完事后拿着报酬冲动剃了一个寸头和断眉。
周寓骑便这么在云岚岛混了一个夏天,本地人把他当游人,游人把他当本地人,老外把他当导游给小费,导游把他“老外”抢生意。
然后雇佣钟逸的空闲时间,继续学烹饪。
钟逸意外他的执着,以为他会放弃这份“功利心”,放弃这门不入流的技能。
周寓骑自嘲道:“难道人走了我就不吃饭了?”
钟逸只是看着料理台,没有说话。
周寓骑想了想,说:“如果有一天她变成你的老板娘,你还会辞职?”
钟逸缓缓抬头,看他眼神又爱又恨,发毒誓般甩话:“如果有那么一天,我给你们做婚宴。”
周寓骑鼻子哼出一声,“有你这话我就有动力了。”
钟逸没再多说什么,从易到难,把家常菜一道道教给他。
周寓骑虽然是个实操小白,却是理论大师,能从物理层面解释一些对钟逸来说知其表不知起因的窍门,比如为什么油锅撒盐煎鱼不容易粘锅破皮。
当然有时也会有争论,为什么不能调整调料的先后顺序,只要钟逸搬出“她就喜欢这种口感”,他便将信将疑妥协。
只有在钟逸面前,那股情敌间针锋相对的张力,才让他切实感知到,他对她的感情是被相信存在的。
钟逸说自己等了六七年,没等回来,话里话外劝他放弃。
“不是在等她,”周寓骑苦笑,“一个人也不知道去哪里,只想感受一下她多年的生活方式。”
钟逸低头沉思片刻,掏出一张边缘发毛的名片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