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祉抬手, 将她侧脸的碎发别至耳后,指尖蹭过她的后颈。
“没事。”他说,声音低哑沉沉, 像是在安抚。
裴祉没去管自己肩膀上的伤口,漆黑幽深的眸子凝视安德烈,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余光瞥一眼还在哇哇大哭的米娅, 强忍着怒火。
“现在, 立刻, 跟我出来。”这次他用的命令语气, 带上了十足的压迫感。
安德烈:“......”
他没有任何反抗的,跟在裴祉身后。
客厅阳台的推拉门被拉开,室外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门很快关上。
宋郁望着裴祉的背影,从后面看,被玻璃扎到的地方,血色更加醒目。
血顺着胳膊流到了手掌。
她看见裴祉弯下腰,从地上抓起一捧雪,来回地揉搓,最后把雪按在肩膀上压住,用于止血。
洁白的雪被染成殷红。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踩在茫茫的白雪里,走到了客厅的视线盲区。
“......”
米娅歇斯底里的哭声将她的思绪扯回。
宋郁将米娅抱到远离餐厅的区域,低声细语地哄。
米娅边哭边扭着身体,去够茶几上的座机电话,在宋郁的帮助下,她笨拙地按键,拨通了一则电话。
电话那头女人一听到哭声,声音立刻焦急起来。
她们使用的是瑞典语对话,宋郁听不太懂,但能明显的感受到米娅在和女人的对话里,情绪渐渐的稳定,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已经不再哭了。
宋郁听到对面女人的嗓音,从焦急到强装镇定的安抚,轻柔和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些羡慕米娅。
至少对她来说,在这样糟糕的境况里,还有一个随时会接她电话,会哄她,会给她当后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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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祉和安德烈回来的时候,安德烈的脸上挂了彩,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嘴角裂开,有青紫色,浑身都沾了积雪。
裴祉身上倒是干净,只是肩膀上的血色氤氲的范围大了一圈。
米娅看见安德烈,瞬间扑进宋郁的怀里,把小脸埋进去,满是抗拒。
安德烈的眼神有一些受伤,又无奈地摇摇头。
他的情绪已经完全稳定,微微躬着背,走到宋郁面前,用非常郑重的语气道歉。
宋郁抿着唇,扭过头,没有搭理。
安德烈:“......”
他也没指望能立刻得到原谅,和米娅也保持着距离,一个人默默地收拾厨房的狼藉。
裴祉借用了房子里的浴室,拿着安德烈给的干净毛巾、衣服和便携式药箱。
“需要帮忙吗?”宋郁眼神关切,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没有移开过,说不出的愧疚。
裴祉看一眼坐在她身上的孩子,“你照顾米娅吧。”
夜幕已经沉沉,落地窗外是死寂一般的黑夜。
米娅哭累了,消耗了太多的精力,趴在宋郁肩膀上睡着了,发出起伏的呼吸声,安静得像是一个天使。
安德烈找了个单人的沙发坐着,手里习惯性地拿了罐啤酒,在拉开拉环的一瞬间反应过来,五指插进头发里,烦躁气恼地揉了揉,随后将啤酒罐搁在了茶几上,没有再喝。
裴祉从浴室里出来,身上换了一件宽松的灰色卫衣,黑发散落在额前,还沾着湿漉漉的水汽,皮肤冷白,毛巾盖在头上,用没受伤的那只手随意地擦拭。
安德烈轻咳一声:“很晚了,我刚才看了下已经没有回去的航班,要不今晚你们就在这里住下吧。”
“爱丽丝知道你要来,特地把客房打扫得很干净。”
裴祉看向宋郁,征求她的意见。
宋郁和他对视,点点头。
虽然其实她不想再在这里呆着,但放心不下裴祉身上的伤,不想大半夜再往外跑了。
北欧国家到了晚上,因为寒冷很少有人会出门,几乎所有的公共交通都会停止。
安德烈走到宋郁面前,压低声音说:“米娅给我,我抱她回房间睡。”
宋郁下意识往后撤,目光依然警惕。
安德烈无奈地笑了笑:“放心,我比你想象的爱她。”
宋郁:“......”
她怔怔地望着男人灰色的瞳孔,心脏像是被揪了一下,最后终于松开手,把米娅交给了他。
经过下午的闹剧,大家都没有心情再闲聊和叙旧,早早地互道告别,回了各自的房间。
安德烈直接默认了他们住在一间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准备了一个枕头。
经过一天的周折,宋郁早就精疲力尽。
裴祉身上带了伤,也累得够呛,不约而同地选择躺在床上。
虽然他们该做的事儿都做过了,但这还是两个人第一次正儿八经躺在一张干净舒适的双人床上睡觉。
房间里很安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爽的沐浴露味道。
宋郁反而显得有些拘束,她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发了会儿呆,慢腾腾地翻过身来,视线落在男人右边肩膀。
裴祉躺下来以后,卫衣领口松散,露出一截精致的锁骨,以及绷带的一角,看不太清。
“你的伤还痛吗?”她小声地问。
裴祉伸出没有受伤的胳膊,从她腰下穿过,宋郁也很配合,就那么被他揽进了怀里。
“还好。”
这时,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两道。
紧接着是男人和女人压低声音的争吵,应该是怕被米娅听见,用的是英语。
“我们需要搬走。”女人的声音坚决。
“搬家、搬家,到底还要搬多少次?这已经第三次搬迁了。”安德烈语气激动,“这栋房子要是拆了,我们支付不起下一栋房子的钱。”
爱丽丝依然很坚决:“今天政府会议已经通过了搬迁方案,一年内,这些房子都要被推倒,我们没有选择。”
“你是这座城市规划的设计师,为什么没有选择?”
“安德烈,”爱丽丝耐着性子,“基律纳铁矿常年开采,已经到达地下两千米,城市下方的土地被挖空,即使回填,也难以支撑城市的重量,整个城市都必须要搬走。”
“如果不搬走,铁矿继续挖掘,这里会坍塌。”
“那为什么不能停掉铁矿?”安德烈的语气变得歇斯底里,“它曾经差点要了我的命,现在又要夺走我的生活!”
爱丽丝静静地望着他。
“如果没了铁矿,城里大多数人会失去生活。”
安德烈眼眸红红,仿佛受了很大的委屈和不公,嘴唇嗫嚅了两下,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两人陷入很长久的沉默,宋郁在他们的房间里再也听不见声音。
许久。
裴祉俯身在她额头上轻吻,低声喃喃:“睡吧。”
夜已深,房间里的灯熄了。
客房的窗户正对着一大片开阔的平地,远处是连绵的山脉。
白雪将月光反射,外面的景色反而变得清晰,天空中落下了小雪,飘飘荡荡。
周遭变得更加静谧,宋郁睁着眼睛,脑子却变得无比清醒,她的侧脸贴着男人的胸膛,能够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我睡不着。”黑暗里,宋郁冷不丁地说。
裴祉闭目养神,密匝匝的眼睫盖下,拇指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蹭。
宋郁仰着头,低声问道:“他们刚才争论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停掉铁矿会失去生活?”
裴祉下巴抵在她的脑袋,声音低缓徐徐,解释道:“铁矿产业是基律纳的经济命脉,北极圈周围的城市,终年积雪,道路封闭,导致经济不发达,但是矿产资源很丰富,所以只能依靠开采维持经济。”
“这样啊。”宋郁有些无奈。
裴祉轻轻“嗯”了一声,好像并不太关心外面这个世界的变化,城市的无可奈何。
他的手臂紧了紧,将她往怀里带得更深,被子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该换我问你了。”他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晚饭的时候反应那么大吗?”
“......”宋郁怔了怔,以为自己隐藏很好了,却还是没有逃过他细致入微的观察。
确实下午的时候,安德烈不过是想让米娅好好吃饭,训斥的语气凶了一点。
他们作为这个家里的客人,其实不应该去插手,因为吃饭不听话,裴祉小时候也不是没被裴枕山打过。
裴祉印象里,宋郁一直是个很懂分寸的人,除了对拍片摄影有自己的执拗外,生活里遇到的各种事情,总是习惯以旁观者的视角去看待,从不去干涉,报以漠然的态度。
所以看到她特别生气地指责安德烈的时候,甚至用到了不配当父亲这样很激烈的词汇,他其实很惊讶。
裴祉对安德烈还算了解,虽然他有时候脾气会比较急躁,但本质并不坏。
米娅这孩子过分的聪明,知道谁在护着她,哭得那么大声,就是故意要给安德烈下不来台,让他当那个坏人。
所以才把安德烈激怒了,不过他推宋郁的那一下,确实是让裴祉很生气,如果不是他反应快,摔在地上的就是她了。
肩膀的伤口隐隐做痛,洗澡的时候也很不方便,做什么事都变得麻烦起来,他本来是很怕麻烦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很值得。
宋郁揪着他卫衣帽子的抽绳带子,绕着手指缠了一个圈又一个圈,就是不讲话。
其实她反应大,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不过就是过去经历的阵痛对她造成的影响。
以前沈舒芝三天两头就会有应酬,每次都喝得烂醉如泥,一回来就会把她工作上的不顺、感情上的憋闷,全都发泄给宋郁。
那时候沈舒芝还对宋齐梁有期待,所以怨恨的情绪很深。
看到宋郁那一张很像宋齐梁的脸,就控制不住,用各种言语去辱骂。
宋郁完全想象不出,在人前温婉优雅的女人,骂自己的女儿,会说出那么难听的话,明明她什么也没有做。
她尝试过给宋齐梁打电话,但几乎很少打通,就算打通了,接电话的也是别人,大多拿腔拿调,嗲声嗲气。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她念寄宿制初中之后才结束,宋郁上初高中以后,几乎很少回家,大学考的另一座城市的学校,即使寒暑假也不会回去。
一直到现在,她对沈舒芝的印象,不是过分冷漠,就是过分狂躁,完全不像是一个母亲该有的样子。
所以她会很羡慕米娅,至少父母都很爱她,即使有矛盾,也是出于对这个家的爱护,行的路和方向始终一致。
不像她的家,表面上看着光鲜亮丽,就是强凑在一起的三个陌路人。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宋郁完全不想提及,情愿让它沤在内里发烂发臭,也不想翻出来见光。
见她许久没有吭声,裴祉发出一声:“嗯?”
宋郁小声嘟囔:“没什么其他原因,我来姨妈了,心情不好。”
裴祉一愣,倒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早上不还没有吗?”
“路上才来的。”宋郁胡乱扯着谎。
裴祉没再说什么,手移到她的小腹上,来回地揉搓。
隔着薄薄的衣服布料,宋郁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温暖炽热。
她把脸埋进男人的脖颈处,鼻尖蹭了蹭,空气里散发出一股很淡的雪松味道,让人很安定。
裴祉动了动受伤的胳膊,没什么大碍,于是抬起手,盖在了她的脑后,五指插进宋郁密密的头发里,一下一下顺着她的黑发。
忽然,他摸到宋郁后脑勺那块略微突起的疤痕。
“这里怎么弄的,刚才摔的吗?”
宋郁后背僵了一下,有些不习惯被碰触到那里,好像疤痕还是会痛一样。
男人的指腹粗糙,动作却轻柔,沿着凸起的疤痕,小心翼翼地抚摸。
她随后又缓和下来,由着他的碰触。
从记事起,宋郁见到沈舒芝的次数就屈指可数。
她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某个放假的周六,沈舒芝很难得回了一趟家,但依然埋头在处理工作。
宋郁那时候四五岁,在客厅上蹦下跳发出噪声,想惹妈妈的注意。
一不小心,她从沙发上摔了下去,后脑勺磕到了茶几的尖角。
宋郁记得当时她哭得很大声,一直哭一直哭,以为妈妈总该出来了吧。
结果她只听见了冰冷的关门声。
是沈舒芝嫌她太吵。
最后还是买菜的阿姨回来看见,把她送去的医院。
宋郁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原来世界上是真的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很早以前了,小时候调皮摔的。”她轻描淡写地说。
闻言,裴祉轻笑,“是挺皮的,摔那么大的口子。”
“痛不痛。”他问。
耳边男人的声音温润清淡,像是醴泉流经干涸的土壤。
不知道为什么,宋郁突然觉得很委屈,隔了许多年,第一次有人问她伤口痛不痛。
她双手死死箍着裴祉的腰身,彼此贴得更近,有两滴水珠落在他的衣服上,很快渗透进布料,消失不见。
宋郁摇摇头。
“现在不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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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宋郁醒来的时候,另一半床已经没有了人,床单也是冰凉,不知道裴祉是什么时候醒的。
她在客卧自带的卫生间里简单的洗漱打扮后下楼。
还没走到楼下,就已经闻到了从厨房里传来烤吐司的味道,还带有焦糖的甜味。
爱丽丝端着烤盘,嘴里叼着一块吐司边,正好从厨房里出来,看见宋郁时,虽然安德烈提前和她说过,但还是忍不住的惊讶,没想到裴祉带来的女人那么漂亮。
宋郁穿着一条蓝色的针织连衣裙,早晨温度有些冷,披了条素色的坎肩,明明未施粉黛,表情里还带着刚睡醒的懵,眉眼微微上挑,又是娇媚又是可爱。
“早上好。”爱丽丝打招呼道。
宋郁揉了揉眼睛,认出了爱丽丝是这个房子的女主人,很快清醒过来,也道了一声:“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