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车在地下停车场停下,听小姑娘念叨念叨,手里拎着硕大的奢侈品包装盒。电梯直达家门,门口玄关处一双干净的女士拖鞋。
“媳妇儿。”
熊燃喊了一声。
梁宣荷歪着脑袋问:“嫂子不在家?”她拿出手机递给他,“那你打电话问问。”
熊燃连打了三遍,没人接。
最后,他下单购买手机,加急让跑腿送到家里,开机更新用了半个小时,那会儿窗外天已经黑透了,距离宣荷落地才不过几个小时,树木房屋上渐渐有了积雪。
梁宣荷看见熊燃焦急的模样,说:“给嫂子朋友打电话问问。”
她这会儿还很开心,没觉得会有什么不妥。
熊燃拨通夏晨语的电话,问道:“你和她在一块儿吗?”
仅一个她,夏晨语也知道他问谁。只不过也还是愣了一下:“我们中午吃完饭就分开了,她说她要去事务所。”
熊燃问:“哪个事务所?”
“t k。”夏晨语问,“怎么了吗?”
熊燃让她给林若冰打电话试一下,能否接通,如果能接通,让她给他回个电话。可很快夏晨语打来电话,说电话无人接听。
熊燃挂断电话,万分不解。他有什么事情惹她生气了?不,他们午饭之前还通过电话。
这边宣荷还在沙发上等着,他沉吟数秒走向玄关,拿起黑色外套,对她说:“你在家等我,我出去一趟。”
梁宣荷脸一窘:“啊?”
熊燃没再搭理她,他隐约觉得林若冰可能出了点儿事,当然如果没有是最好的。他从地下车库开上马路,才六点多的天,深色如墨。
因为堵车,熊燃开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车才到tk事务所,所幸今天有人加班,姜呈就是其中一员,他认识熊燃。
熊燃进来的时候,他只用了一秒就反应过来来者的意图,神情认真地同人打招呼:“熊先生?”
熊燃扭过头,看着他,用低沉平缓的声音问道:“林若冰来过么?”他说,“她电话打不通。”
姜呈说没有,随即反应过来,“但今天有人来找过她,还留了一张名片。”他从键盘下面抽出那张记者名片交给熊燃,“就是这个。”
熊燃接过名片,薄薄的一张卡纸,上面写着静南县电视台某记者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他慢慢皱起眉头,想起一些实在称不上“好”的过往。
“谢谢。”他对姜呈说。
出来事务所,坐进车里,他拨通了名片上的联系方式,对面倒是接得挺快,且背景嘈乱,熊燃一听就知道是在饭馆。
“刘先生么?”他问。
记者“啊”了一声,“你谁啊?”
熊燃看见车前屏幕显示的时间,他说:“你别管我是谁,我问你,你今天是不是来找林若冰了?”
那记者顿了一下,而脱离工作时间和没有摄像机录音器的束缚后,他明显态度不如之前,语气里甚至带了点儿不屑一顾:“是的啊,怎么了?她妈和她姐弟找到我们,他爸癌症晚期想见她最后一面,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就是这么一回事儿?”熊燃冷笑一声,一字一句道,“杀.人.犯,快死了,没钱,所以来找她要钱?”
“欸,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我就那么说怎么了?”熊燃怒道,“你告诉那一家人,把刚出生的婴儿丢在雪地里时有没有想过自己有遭报应的一天?现在后悔?晚了。”
“再来一次,我有的是办法送他们一家进监.狱,想要钱,想认人,做他妈的梦。”
说完,他挂断电话,胸腔上下起伏着,鼻息间发出粗息。他沉默三秒,一拳打在方向盘上,低低骂了声:“艹你妈!”
他心急如焚,一遍又一遍拨打林若冰的电话,忙音透过听筒传到耳蜗,熊燃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从没这样过,直觉告诉他,她一定受了影响,只是这影响的大小,他暂且不能判定。
天黑透了,雪越落越大,街道布满积雪,过往行人小心翼翼,时间好似被拉长放慢。
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电话竟然通了。
空气又静了一会儿,熊燃看着手机屏幕,车窗外的霓虹灯光与微弱的屏光相衬,通话显示已接通三秒——
“喂。”一声很淡很淡的呢喃,“熊燃。”
熊燃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是我,是我倩倩,你在哪儿?”
她说:“我想去看我爸,但雪下得太大了,我迷路了。”
“不着急,你把定位发给我。”他说,“我去找你。”
他开始启动车子,将手机放置一边,语气焦急地问:“你怎么关机了?”
她“嗯”了声:“有人一直给我打骚扰电话,我觉得烦。”她好像很冷,语气虚弱,“熊燃。”
“在呢。”
“你能快点儿吗?”她说,“我……有点儿害怕。”
“别怕。”他一脚油门,“别挂电话。”
“嗯。”
熊燃看着灰色的马路,白色的线,说:“我今天去接宣荷了,她给你买了礼物……说要请你吃饭,可是她不小心摔坏了我的手机。”
“嗯。”林若冰换了另外一只手拿手机,长时间的步行令她发了不少汗,她不能停下来,只是暴露在寒风中的手太冷了。
她说:“雪太大了,我不敢开车了,我把车停在路边,走了好久。”
“累不累?”熊燃说,“冷不冷。”
“不冷的,你快到了吗?”
“还没有,再等等好么?”
林若冰艰难地向前走,雪地被踩出了一个接一个的脚印。她喘着粗息,反应迟钝地问他:“宣荷回来了。”
“嗯,回来了。”熊燃抱歉道,“手机被她摔坏了。”
林若冰忍着眼泪,低声说道:“本来真的伤心了,又觉得想多了。”
“什么。”
漫天飘雪,夜色在灯光的浸染下格外落寞孤寂。她眼眶微红,似乎将所有爱意托付给他,才敢同他这样讲话。
“熊燃,你怎么能不接我电话呢……”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他看见手机屏幕里炽亮而闪烁的点,猛吸一口气,“等我,我马上到。
第64章
林若冰有很轻微的精神分裂症。
从小到大, 犯病次数寥寥。在她印象中,确切地感觉到自己不正常时,只有三, 四次。第一次,十四岁那年中考, 第二次, 和施懋莲坐在一辆车里, 第三次,是在林大余死后, 第四次,就是现在。
林若冰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忽远忽近, 她茫然无措地注视正前方,嘴唇微动了下。
那声音来自于林大余, 是她的父亲。
城际高速,车辆一辆接着一辆, 开得越来越快。
雪越下越大了。
窗外雾色茫然, 暖风吹拂着挡风玻璃,她腾出一只手来在左手边车窗上擦了几下, 雾气遮挡了她的视线。
她心底发慌,焦躁不安,那个声音却变近了。
——你回去吧, 要下雪了,别再开车了, 太危险, 爸不放心。
——你小时候活泼得很, 在人多的地方跳舞唱歌, 特别可爱,怎么越长大越不爱说话了呢。
——你学上多了,是有出息,可我瞧着你怎么比以前爱钻牛角尖,想不开了呢。
——你不认他们,你以后可怎么办,你连婚都没有结,我怎么放心去死。
暴雪将至,高速路出入口等待着很多辆车,开过出口后,车辆接近于无。
天空染上暗色,大雪骤然漫天纷飞,林若冰将车停到高速路出口不远处的路边,低垂着头,将手机关机。
陌生号码响了一路,她想都不用想都知道是那位是非不明的记者。
下车的时候,一股狂风吹起了她的长发,她裹紧外套,望了眼远处的山岭,决心走下去。
林大余葬在距离静南很远的墓地,当时她负债累累,无法拿出更多的钱来给父亲买墓地,只能通过打听得知在静南市外的便宜墓地,最后将林大余安葬至此。
今天的雪比她想象中大多了,她没有帽子,头发几乎被浸湿,双手裹在大衣里不知疲惫地向前走,踩上去的地方如同地毯一般。
路灯炽亮,路上却没什么车。
某一瞬间,林若冰似乎又听到有人在叫她名字,但是这声音和之前不同,认真而有力度。
林若冰在认出这道声音时,从兜里摸出早已被她关掉的手机。
她冻得难受,手指冰冷,动作僵硬地打开手机,十几秒后,接到熊燃的电话。
她说,我害怕。
如同小时躺在破旧房屋里,屋外头风雨交加。林大余躺在房间另一头的竹席床上,一道布帘隔开父女二人。
雷声一响,她猛然惊醒,哭着喊着说我害怕。
林大余佝偻着身子,拿着板凳坐在她床头边,一手撑着头,一手牵着她的手,嘟嘟囔囔着,快睡吧,我不走。
如今,电话那头的男人说,你等我,我很快到。
林若冰不敢停下,她变得很冷,冷到极点,她眼前发黑,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走不到终点了。
她已经带着这种想法又走了很久,就像是曾经每一次想要放弃的时候,咬咬牙回头,发现已经又独自走过很远的路。
太冷了,又累又饿,林若冰停下脚步,大口呼吸,就在这时,一道灯光从背后涌来。
车身冲破雪雾,车顶积满新鲜的雪,身前的路一望无际,白色苍茫平滑。
像是有预感一般,林若冰扭过头去。
熊燃看见一张惨白到极致的脸,原本蓬松的长发被雪水浸湿贴在脸上,挺拔的身躯此刻略显孱弱。
他从后座拿了羽绒服下车,将人裹在怀里,为她戴上帽子。
林若冰不说话,她被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紧紧包围,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这次不再是幻听,而是实实在在的,熊燃的声音。
“都冷成这样了。”他的心里像是被沙砾摩挲过一样,磨得他喘不上气的疼,“还说不冷。”
“现在不冷了。”现在是真的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