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边的一切就如同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是极其稳定的,没有什么必要去打破这一切,她甚至不希望有什么东西出现来打破这一切。
宁曜甚至在想,可能他就是高甜生活中的那个意外。
高甜被宁曜这话给惊着了。
她说这话是什么时候呢?是什么前提条件呢?
那是叶云商给她屡次表白,她屡次拒绝但无果的情况下,最后被逼无奈,只能这么直接而直白的拒绝他,告诉他无论如何两个人都绝无可能在一起。
宁曜现在把这话拿出来问她,这是什么意思?这整个就是不对劲啊。
她跟叶云商谈的是爱情,跟宁曜谈的是界限感,这根本就是两回事,压根不能混为一谈的。
还是说——
高甜又去看宁曜,他还是没有看她,委屈又不高兴的样子,眼角的红因为这些话说完似乎重了点。
高甜忍不住又想,事不是一回事,但结果都是一样的。她的话都会伤害他们的感情。
伤害叶云商的感情,高甜没什么太大的顾及,她总不能委屈自己。
可伤害宁曜的感情,高甜心中不好受的。但这个事必须说,为了宁曜好,总得忍下这一时之痛。
可宁曜这话就吓人了,他说她拒绝他,还用了也这个字。弄得高甜不敢猜想都忍不住要想,难不成,这小孩对她动感情了?把她这话当做是对他情感的抗拒的一种信号?
可是,这不能吧?
高甜回望种种,总觉得宁曜不像是动了感情。可仔细想来,他所做的种种,又不像是没有动感情。
怕刺激到宁曜,高甜也不敢直接问,不管问出来结果是与不是,高甜都觉得对眼前的局面并没有帮助。
宁曜虽说看着十九了,但他的成长环境与别的男孩子还是不一样的,他还有病症在身上,思想行为总是与众不同,也不一定就是高甜所想的那样,要是问岔了,尴尬的就是高甜自己了。
谨慎起见,高甜没透露半点她的心理活动,怕宁曜敏锐的察觉出什么,她连神情都不敢有什么松动,几乎是刻意维持着脸上的表情,还用方才的语气问宁曜:“宁宁,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啊?”
也幸好小孩现在不看她,否则早就发现她脸上略显僵硬的肌肉了。
宁曜已经习惯于对高甜表达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他表现的别别扭扭的不看高甜,心里却不愿意真的跟高甜划清界限。
他心里有好多话想说,高甜问,他就说了。
“我想当一个例外。”
宁曜话说的认真,也认认真真的转头看高甜,他的眼睛还是红红的,里面一片水光,潋滟中倒映着高甜的模样,仿佛汪着夜色,仿佛汪着月光,仿佛要望进高甜心里去。
“我不想跟你只有医生和病人的关系。我不想只做你的病人。我想同你建立亲密且安全的关系,就像是你跟糖糖,跟高伯父,跟宋阿姨那样。”
“……行吗?”他小心翼翼的,生怕被高甜拒绝,满心希冀。
但目光中的闪烁颤动又让高甜觉得,仿佛只要她说出不行两个字,他就会立刻哭出来。
高甜的心放下了一半,小孩这话说出来,就不是动心起念的意思。
糖糖是她的宠物,高周宋琳都是她的亲人,宁曜想像那样,那就不是要做恋人,不是要表白的意思。
——高甜也肯定不会把小孩当做她的宠物啊。
自动忽略一些比喻,高甜笑起来:“行啊。以后,咱们就是亲人。你就是我弟弟。”
“不是亲人。不要做弟弟。”宁曜突然就急了,一下从棉窝里翻身坐起来,身上的棉花娃娃掉出去了都顾不上捡起来。
宁曜就不爱高甜把他当做小孩子,尽管他是比高甜小,但是他始终觉得自己成年了,是成年人,迟早要从男孩变成男人的,不做小孩子,也不给人当弟弟。
他不想总是被高甜照顾,他也想照顾高甜。
今天在福利院跟国浩宇聊起来的时候,国浩宇就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一个劲的夸他,说他现在特别有责任感,说这是好事。男人就要对身边的人有责任感。
高甜哪怕再迟钝,有了这么一两次,也知道宁曜的抗拒点在哪儿了。
他就是不喜欢高甜过于注重这个年龄差。
高甜给他把棉花娃娃捡起来,宁曜撇着嘴伸手过来要,高甜含笑给了他:“那做好朋友,好不好呢?”
治病的时候好好治病,相处的时候好好相处,好朋友之间就是这样的。他们之间本来就一直是这样的。平等相待,和平共处。
宁曜抱着棉花娃娃盘腿坐着:“不好。”
他和国浩宇才是好朋友,他觉得跟高甜,不仅仅只是好朋友。用好朋友来形容他和高甜,有点远了。他还想再近一点儿。
他和浩宇之间就挺近的,可跟高甜之间,他觉得近一点才更好。
但是他自己想不到用什么来定义,似乎被眼前这一题给难住了,就眼巴巴的看着高甜,指望着她能再说些什么。
高甜不会被难住,只觉得眼前小孩眼巴巴的样子跟糖糖有时候特别像,就像糖糖盯着他们吃东西时的样子,高甜情不自禁生了几分逗弄的心思,几分真几分假的逗他:“那做知己?咱们也来个高山流水遇知音?”
世上亲密又安全的关系本就不多。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样。
宁曜眼眸却一亮,立刻点了头:“这个好。就这个。”
做知己好。比朋友亲近。又是独一无二的。
高甜身边,还没有这样的人呢。
宁曜占了独一份,心里高兴。他立刻应了,就怕高甜会反悔似的。
高甜微微一顿,看向宁曜的目光就深了几分。
现在的心理学病症其实很难界定有真正治愈的时候。现代社会的节奏快压力大,别人给的压力,社会给的压力,家庭给的压力,自己给自己的压力,生活在其中的人太过于焦虑,太容易也太频繁的会被生活给弄成抑郁症或者其他的心理疾病。
心理上的病症也会导致身体上出问题。也许吃药会让身体上的病症慢慢好转,但归根结底,还是需要人自身来调节自己的心理状态,心理上的问题解决了,身体上的问题就解决了一半。
可是故态复萌重蹈覆辙,也都是常态。
所以即便治愈了,也还是会有复发的可能。
高甜在抑郁严重的时候,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只有高周,她哪舍得将自己的病让高周发现让高周心疼呢?要不是宋琳自己发现的,高甜都不准备对任何人说。
她是会一直藏着的。
在与疾病抗争的路上,走过的将近七八年的时间里,她都是一个人的。
宋琳会关心她爱护她,可是高甜也舍不得让宋琳担忧太多,很多时候,也不会太过于亲近。
在高甜好了之后,她觉得内心获得平静安宁的方式,就是平静简单的生活。
认真工作,简单生活,精简社交,保持与自己的交流和相处,这是高甜喜欢的方式。
她没有深交的朋友,跟爸爸亲密,跟宋琳亲密,跟糖糖亲密,但是实际上,这么些年里面,真正让高甜觉得走进了她内心世界的,真正窥见她内心隐秘想法的,是她读过的书,是她认真整理过的文献,是她奋笔疾书写过的那些论文,是她的工作,是属于她的私密时光。
可现在,宁曜却说要做她的知音人。
什么是知己?
我知你,如同知我自己。我待你,如同待我自己。
高甜这样的人,说是想要简单的生活,但其实真要说起来,能被她认定成朋友,能让她当做身边真正亲密人的,其实是很难的。
因为看似没有要求,其实就是最高的要求。
一个已经将自我滋养做到极致的人,一个已经拥有了稳定生活的人,哪还需要什么知己呢?
她所有的分享欲,所有的倾诉欲,都已经找到了最合适的出口。少数落在高周宋琳身上,多数落在自己身上,自洽而自化,自己解决自己消化,这就是高甜的方式。
知己,她是不需要的。
她本应该第一时间就说不,第一时间就拒绝,第一时间告诉宁曜,说这是她说着玩的话。
可这个话,就是怎么都偏偏说不出口。
一个是怕惹宁曜哭,她晓得她是真舍不得看见宁曜哭。
再一个,她也敏锐察觉到了自己心理上的变化。她也不想把那个不字说出来。
从一开始相处状态的‘相敬如宾’,到现在的和谐融洽。
高甜已经习惯了和宁曜在一起生活。她从一开始就在关心他呵护他保护他,她认为这是自己作为一个心理医生对待宁曜这样的特殊病人所应该做的。
她不求回报,不需要宁曜为她做什么,唯一就希望宁曜能重新好起来。
现在宁曜好起来了,甚至还要关心她,照顾她,还会想办法为她解除困境,这已是很好很好的结果了。
高甜必须要承认,在宁曜制作棉花娃娃的那些夜里,高甜有时候从书房出来,看见从宁曜房里漏出的一点光亮,又或者是更早的时候,她在书房里看文献,宁曜没有安全感,抱着棉花娃娃在书房里的小沙发上安静睡着的时候。
她抱着宁曜给她做的棉花娃娃靠在床上玩手机的时候。
她住在她爸家里,看见宁曜和高周头靠着头坐在一起说悄悄话的时候。
她听到科室主任说,宁曜为了她跑去满医院出头的时候。
在很多很多这样的时刻里,高甜都从心里感到了安心与宁静。
这不同于她给自己的平静,这是来自于他人所给予的安心感。
她能分辨,这种感觉,与高周宋琳带给她的感觉不一样,是她从没有体验过的,仿佛能让灵魂安静下来的宁谧。
宁曜参与了她所有的生活,她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生出排斥的感觉。
宁曜其实是个很安静的男孩子,有很多很多的像这样的时刻,高甜莫名觉得,她很懂得宁曜,能感同身受;而宁曜,似乎也很懂得她,也能感同身受。
这实在是——实在是很令人贪恋的一种滋味。
那个不字在喉间转了一圈,怎么也舍不得吐出来。
知己么,其实可以试一试的。高甜惊讶于自己这样想。
她思考着半天不说话,面上神情又不似松动,宁曜等了半天没有回应,还以为高甜又不愿意了,眼里急起来上身都往高甜这边倾:“你……你反悔了?”
高甜忙说:“没有没有。”
再三保证没有反悔,再三承诺一定不反悔,宁曜这下就高兴了起来,亮亮的眼睛里仿佛盛满了星星。
他抱着棉花娃娃对着高甜笑:“甜甜。”
高甜一愣:“嗯?”
这唱的哪一出?
宁曜高高兴兴的说:“我不要喊你高医生了。既然是知己,那就是比好朋友还要好,我们是平等的,你喊我宁宁,我就喊你甜甜。”
喊一声甜甜,他就像是吃了蜜似的,心里也觉得甜了。
高甜就随他了,小孩高兴就好。
宁曜又把卡往她这里递:“知己就应该互相帮助的。这个还是要给你。这是我的心意,就算你已经处理好了这些事情,但是我还是想要帮你。如果你现在不需要,那就先放在你那里,等你有需要的时候可以再用的。”
他绕了这么一大圈,最终的目的,还是这个。
高甜看了他一眼,伸手把宁曜手里的卡拿过来,结果还没等宁曜高兴一秒钟,下一秒就看见高甜把地毯上的文件袋拿起来,把他拿出来的文件还有卡都给好好放了进去,还把带子给扎上了。
高甜站起来,把文件袋给宁曜放到柜子里。
——前段时间她给书房购置新的柜子,给宁曜这里也购置了新柜子,新柜子带锁,钥匙放在宁曜手里,专门给他用来装一些贵重东西的。
只不过宁曜一直都把钥匙直接cha在锁孔里,压根没拿出来过。
宁曜跟着站起来追过来,直接一脸的不高兴,还想把柜子门打开把东西再拿出来。
高甜挡在柜子门前没让他动,转过身来微微仰着头看他:“宁宁,你刚才说了,我们之间是平等的。实际上,我有些话,还是想同你说一说的。”
“做知己,建立亲密且安全的关系,也不是一定说,有关系的对方发生任何事情,另一方都要去帮助去解决去想办法的。有些事情,必须要自己一个人解决。像我遇到的这些事,像你看见我遇到的这些事。”
“我之前就同你说过,你要学着处理身边人发生突发状况的情绪,要学会积累经验,要学着在不伤害任何人的情况下置身事外,这不是冷漠,这是首先要保护你自己。”
“你不可能什么都参与,更何况,我的事情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
“宁宁,适当放放手,选择相信我,好不好?”
宁曜觉得自己又被拒绝了。
为什么是知己了,还会被拒绝呢?
宁曜不想懂高甜说的这些话,可偏偏经过这么久的时间了,他都能听懂。
高高瘦瘦抱着娃娃的男孩子眼睛红红的看着高甜,他就是想不明白。
福利院里老师们小伙伴们出了事,他用尽自己的能力帮助他们陪伴他们,无论送什么礼物,跟他们说什么话,他们都会开开心心的接受,无论他有怎样的情绪,他们也都会承接,从来没有人拒绝过他,怎么到了高甜这里,就不行了呢?
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可能什么都参与呢?
福利院的老师和小伙伴们都不是这样说的。要他首先保护自己,他怎么就没有保护自己了?
宁曜想不通,但他愿意听高甜的话,也愿意相信她,她让他适当放放手,那他肯定是不会逼着她的。
宁曜蔫蔫走回去,又把自己扔进了地上的棉窝里,抱着娃娃不看她,却还低声应着她的话:“……我相信你。”
高甜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混蛋。
她同时意识到,她可能已经不适合再给宁曜做治疗了。
做心理治疗师,不能对患者冷若冰霜,也不能热情过分,需要保持一种亲密但又理性冷静的距离。他们是需要给患者解决问题的,要疏导患者的心理问题,要引导患者的情绪,要帮助患者重新拥有生活的热情与勇气。
可是如果个人感情掺杂太多了,这就容易出问题。
她不能一边在接纳宁曜,答应他给他一份亲密且安全的关系时,又时时刻刻教导他引导他,扮演着心理医生的角色告诉他应该这样做,不应该那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