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雨——明开夜合
时间:2022-07-17 07:31:49

  这是只变焦镜头,很重,但夏郁青已经扛惯了院里的老机器,这点重量不在话下。
  这不是新机,有使用过的痕迹。
  夏郁青问,“是您的相机吗?”
  “闲置很久了,你先拿去用。”
  “很贵吗?”夏郁青小心看他。
  “所以你得物尽其用。”陆西陵四两拨千斤地答。
  摄影是陆西陵为数不多的爱好,刚读大学那会儿一个人进山,提前架好机器,整晚等流星雨。后来开始参与公司的事,忙得几十万的机器和镜头全留在柜子里吃灰。
  今天带过来的是一部入门级的全画幅,镜头选了一只最实用的变焦,焦段能够覆盖大部分的日常场景,应付学生作业和社团活动绰绰有余了。
  夏郁青将相机开机,对准餐桌上的课本,旋转变焦环。
  “你开的什么模式?”陆西陵问。
  夏郁青拿起相机查看。
  陆西陵脱了风衣,搭在座椅靠背上,走到餐桌对面去,从她手里接过相机,放低,拨动转轮,“这儿,看见了吗?”
  “嗯。”
  “AUTO是全自动档,也就是你说的傻瓜模式,所有参数不可调整。”
  “嗯嗯。”
  “P档,Programmed Auto,半自动,相对全自动,能调节部分参数。”
  夏郁青频频点头。她留意到陆西陵英文发音十分好听,没有听力录音的那种板正感,随意里带三分优雅。她决心把每天的发音练习再加半小时。
  “A档,Aperture,光圈优先……”
  陆西陵话语稍顿。
  夏郁青“听课”时,为看清楚转轮上的字母,不自觉地朝他的位置越靠越近,额际挨住了他手臂。
  他垂眸看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没往旁边让,也没将她推开,继续讲解。
  她点头时,额角擦过他的衬衫,细微的,不可觉的窸窣声,像半夜醒来捕捉到的,吹过树叶的模糊风声。
  “……M档就是手动模式,所有参数自己调节……”
  隔着衬衫,依然能感觉到她额头的一点温热。
  呼吸捕捉到的气息,似乎一股混杂了夏日水汽的清新皂香,是洗发水,还是洗衣液?
  剩一个S档没讲,陆西陵忽将相机往夏郁青手里一塞,往旁边退了半步,“你先自己试试。”
  说完,他绕到一旁,从风衣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快步走到了客厅的落地窗前。
  他点燃烟,吸了一口,背靠着窗户,一手抄袋地往餐厅所在位置看一眼。
  拿到新设备的夏郁青爱不释手,拨动转轮,时不时地朝房间各处举起相机,按动快门。
  片刻,那镜头调转方向,对准了他。
  “不准拍。”陆西陵说。
  镜头飞快转回去。
  陆西陵咬着烟,转过头去,很轻地笑了一声。
10
  陆西陵抽完一支烟,抬腕看了看手表。
  “吃过晚饭了吗?”
  埋头研究相机菜单的夏郁青回神,“还没有。”
  “走吧,去吃饭。”
  夏郁青将相机关机,小心翼翼地盖上镜头盖,放回包里。
  陆西陵走过来拿外套,风衣被他挽在臂间,他伸手拍了拍,又抹了抹布料上压出来的几道褶皱。
  夏郁青这学期接触到许多新鲜名词,比如“网抑云”、“社恐”、“强迫症”等等,这种流行文化可能更像是一种身份政治的浅层投射,各种标签之下的人群,能够在同类中迅速获得身份认同。
  她被大家贴上的标签是“社牛”,虽然她自己不这么认为。
  不过,当下,她觉得陆西陵可能是有一些“强迫症”,见不得一切凌乱——包里的两块备用电池,都是拿一个单独的小塑料盒子装着的,并排整齐地放在一起。
  夏郁青收拾好了背包,拿上外套,提上相机包。
  她打算吃完饭之后就直接回学校。
  陆西陵瞥了一眼,伸手。
  夏郁青茫然。
  陆西陵指了指她手里,她反应过来,说“不重”,而陆西陵直接向前一步,伸手。
  她下意识地松了手。
  相机包被陆西陵接了过去。
  今天风小了很多,气温比昨天稍高。
  天已经完全黑了。
  城市的天黑不像山里。
  山里的落日,是一个有迹可循的过程,能清晰看见太阳怎样一寸一寸褪去炽热的亮光,变成一个深红的,不再刺眼的圆盘,随后落到了山的背面。一瞬间群山缄默,万籁俱寂。
  而城市的落日,则混沌得多,各种建筑切割天空的形状,建筑与建筑的空隙间,露出色彩斑斓的晚霞,非常热闹,非常逼仄,像是在挨挨挤挤的课本上,空白处的信手涂鸦。而当太阳落下,华灯四起,城市才真正地热闹起来。
  她已经开始习惯后者,走在路上,随手拍下过好多场落日。
  陆西陵打开后方车门,将相机包和外套放在后座上。
  夏郁青怕抱着衣服和背包不方便,也就只拿了手机坐上副驾驶。
  出发之后,陆西陵问她,“附近有什么吃的?”
  夏郁青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吃的食堂,学校的贫困生补贴不是直接发钱,而是充值到校园卡,校园卡除了刷食堂,也能用于学校特许的超市。
  衣食住行都能在校园解决,夏郁青在外消费的次数不多,跟室友聚餐的那几次,吃的东西味道都比较一般,而且环境稍显嘈杂,她不好意思推荐给陆西陵。
  “附近我逛得不多,您决定吧。”夏郁青说。
  陆西陵对这附近就更不了解了,考虑过后,将车往市中心驶去。
  “什么时候期末考试?”陆西陵手臂搭在方向盘上,偶尔修正方向。
  “一月份。”
  “四级呢?”
  “我们大一上学期不能报考四级,这学期英语80分以上的,下学期可以报考,不然就要统一到大二才能报名。”夏郁青面露苦色,“我争取考到80分以上。”
  不单单为了早点考四级,还为了绩点和奖学金。
  陆西陵有心传授学习经验,想了想,发现自己根本无经验可传——他从小就是双语学习环境,能流利中文读写的时候,英语也是同样,习惯成了本能,毫无经验发挥的余地。
  陆西陵的沉默让夏郁青几分不安。
  是“80分”这目标设置得太低了吗?
  “85分以上!”她立即改口,“我有偷偷去蹭英语系的课,也打算报英语双学位,但大二才行。”
  再高就变成说大话了,她一般不会给自己定不切实际的目标,免得徒增压力。
  陆西陵瞟她一眼,猜到了她的心路历程,觉得好笑,“我不是你老师,也不是你家长,你考多少分不必跟我汇报。”
  “可是,您是我的资助人。”
  “已经不是了。”陆西陵淡淡地说,“你考上南城大学,已经对这资助有了交代,后面的人生属于你自己。大学就四年,不必都扑在学习上。”
  夏郁青反倒是愣了一下,为“后面的人生属于你自己”这句话。
  “我没有完全闷头学习。”她解释道,“我参加了学生会——哦!我昨天还去走秀了!”
  “是吗?不错。”
  夏郁青露出被表扬后的乖巧又微微骄傲的笑容。
  餐厅周围没有停车位。
  陆西陵把车停在附近商厦的地库,预备和夏郁青步行过去。
  下了车,夏郁青拿下放在后座的外套披上,跟在陆西陵身后,走往通向地面的电梯。
  陆西陵先一步进去,夏郁青紧随其后。
  她转个身,站在他身侧,面朝着电梯门。
  陆西陵目光侧低,看了一眼。
  夏郁青白色薄针织衫外面,套着藏青色的双排牛角扣大衣,身材高而瘦,像个衣服架子,很能撑得起来。这大衣近看质感一般,但穿在她身上倒不显得廉价。
  虽无确切的对比验证,但她皮肤应该是没夏天那会儿那么黑了,同样还是扎着马尾,已然褪去了五分的“土气”,只有种沉静的学生气。
  环境能最大程度地塑造一个人的气质。
  他不免又想拿陆笙做对比。
  陆笙高中的时候像初中生,大学的时候像高中生,现在大学毕业,混了两年,还像个不懂事的高中生。
  可这才半年不到,夏郁青已经有了质的变化。
  ……溺爱长大的孩子就是不容易成器。那时候不该心软,还是应该送陆笙去国外历练历练。
  去餐厅的那条沥青路上,落满了比巴掌还大的黄色梧桐叶,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条路安静又干净,夏郁青张望着去看路边路牌,记住了名字。
  陆西陵脚步放缓,转弯迈上路肩。
  夏郁青抬头看去,落地窗透出澄净的浅黄色灯光,门前挂着一张不仔细看,便会漏过的低调招牌,上书“江南小馆”四个字。
  推门时,有铃铛一响,带着食物香味的热气扑面而来。
  前台的领座员跟陆西陵打了声招呼。
  陆西陵点了点头,也不多说什么,领着夏郁青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
  一段木楼梯,最后一阶上方天花板低矮,不小心极有可能撞上,陆西陵伸手挡了一下,提醒夏郁青小心。
  走廊两侧以深檀色的木板装饰,墙壁上挂着灯笼,包间名都是三个字,“宴山亭”、“夜游宫”、“一萼春”、“半霁秋”、“黄雀雨”、“鲤鱼风”……
  陆西陵在“黄雀雨”停下,推开包间门。
  那里头面积不大,放了一张只够四人坐的方桌,靠墙立着一个胡桃木的柜子,柜子上摆着黑色陶瓶,里面插的是芦苇。
  夏郁青第一次来这么雅致的地方,左右张望之后,问陆西陵:“我可以拍照吗?”
  “嗯。”
  她后悔没将相机带上,自己的手机拍不出来效果,很是遗憾。
  她站在柜子前,拍下了那芦苇草,就回到位上坐下。
  老家的河滩边遍地都是芦苇,野蛮生长,哪里知道换个地方,就比普通的花还显得名贵。
  服务员送来菜单,陆西陵随意翻了翻,按照惯常的口味点了两个菜,忽意识到,今天不是自己一个人吃饭。
  他将菜单往对面一推,“点你喜欢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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