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想过如果小白没有锁门窗,没有录音,她未来的路要怎么走吗!”周月蓉揽着自己的女儿,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一般瞪视着这个大姑姐。
“反正她没有出事,爸,爸,我们今天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好不好,爸?求你了,求你了。”陈涧明没有理会弟媳的质问,跪下来,不停地朝着上方的大家长求情。
在她的身旁,男人像是一条被缝上嘴的、蜷缩的鱼,用一种带着庆幸、嘲弄的目光看着这个不停求情的妻子。
陈爷爷闭上眼,又是一声叹息。
“涧明,做错了事就要立正挨打,这是三岁小孩都明白的道理。”
女人愣愣地抬起头,额头上沾满了尘土,狼狈又可笑。
“想要小琛好,你可以带着他离婚,你爸我没有教好你,这是我的错,我愿意从头教起。老头子虽然穷了一辈子,但供你们吃饭或者出钱让你做点小生意的钱还是够的。”陈爷爷道。
他是真心希望女儿能脱离那个环境的。
他在泥土里打滚了一辈子,见过的人也不少,穷山恶水未必出刁民,金玉锦绣堆里养出来的,也未必是个品行高洁的君子。
陈涧明却像是疯了一般摇头,声嘶力竭地吼:“我不要!”
从小到大,她已经受够了家里的穷苦。
为人正直善良兜里却没有几个子儿的父亲,漂亮却愚笨的母亲,虽然他们都尽力对她和弟弟好,父亲采药摸脉的手曾经为了他们的学费去学校里搬砖砌墙抵钱,母亲那种低不得头的性子也会尽力去讨好他们的老师。
可是,可是。
她还清晰地记得许多年前的往事。
班里有人看到她的父亲在搬砖,在上课的时候指着外面,故意问是不是她的爸爸。
她的母亲自以为打扮得像班里那些女孩子的妈妈一样时髦,实际上脸涂得像个猴屁股,老师没有笑,但班里人给她取了个“小猴屁股”的外号。
贫穷的家庭就像是一根刺,如鲠在喉,旁人的嘲笑更是直直地往她的肺管子里戳。
她从那时候就疯魔了一样,想要把自己变成有钱人家的一份子,想要让所有曾经嘲笑她、忽视她、看不起她的人刮目相看。
清白当然重要,但是如果能把一个金龟婿钓到手里,就算付出多一点也是理所应当的。
即使父亲阻止也无所谓,她执意把自己托付给这个当时最渴望的选择。
她如愿以偿地成了有钱人家的儿媳妇,很争气地生了一个儿子,就算丈夫和儿子不争气也没关系,只要在旁人眼里,她过得扬眉吐气就是好日子。
所以她不能离,她付出了那么多,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人样,现在的日子是她用半辈子的企盼和心血换来的,她怎么能离!
陈爷爷突然沉默下来。
他看着这个几乎叫他认不出来的女儿,像是瞬间苍老了好几岁。
“那以后,我们这边你就不要来了。”陈爷爷道。
他没有说出断绝关系那么难听的话,却也对这个女儿彻底冷了心肠。
“是我没有教好你,既然你不愿意,那老头子也没有脸面再见你了。”陈爷爷不再看她,转头把目光落在一直躲在女人身后的男人身上。
“明天一早,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吧。”
作出决定后,老人环视周围,深深地弯下腰:“这件事,我这个老大也有责任,怪我识人不清,把女儿嫁给了这么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我向大家道歉。”
周遭一片寂静,不管是同辈还是小辈,都怔怔地看着这个可以称得上是倔强的老人弯下自己的脊梁,像是要把自己深埋到地里。
“大哥,这事和你没关系,你往身上揽什么?”
“那个姓李的是个畜生,也是他爸妈没教好,跟你没关系!”
“大哥你快起来,要道歉也是这两个狼狈为奸的道歉!”
他的弟弟妹妹凑上来,七嘴八舌地安慰他,又齐齐伸手把他扶起来。
陈涧明看着父亲这般作态,突然从心底涌出如同潮水般的慌乱情绪来,她试图再辩解些什么,却撞上自己丈夫带着嗤笑的眼。
“阿术,你说点什么啊,这样下去你就要留下案底了。”她带着哭腔,双手无力地捶打着丈夫的肩膀。
李术一把挥开了她的手,不耐着拍拍自己的衣服:“急什么?没用的东西!连自己老子都哄不住,我爸能把事情摆平,大不了就去找我叔,他又不是没帮过我!”
他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大有倚仗,气焰嚣张地指着陈墨白:“我他妈连我爸的学生都能上,还有一个都被我搞烂了,她家里人也只能把气往回咽,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爸是副校长,我叔是当官的,哪个小女孩不是乖乖听我的话不敢反抗?这次算你运气好,也就是个泥腿子,被我看上还不知道乖乖的,等你到城里读书有你好受的!”
“要是识相的话,就乖乖伺候我,这样我心情好了还能让他们放你一马!”
男人大放厥词地威胁着,像是一条胡乱攀扯的疯狗。
陈墨白安静地看着他,像是一尊漂亮的瓷娃娃。
瓷娃娃微微地笑了起来,把背在身后的手放到身前。
那支录音笔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次被按下了录音键,眼下指示灯正一跳一跳地闪烁着。
第34章 小白蛇
夏日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方才还晴空万里,突然就下起了阵雨,他们肩并肩坐在落地窗前的木地板上,看着外面的雨线被风刮得倾斜。
沈清听陈墨白讲完了事情的经过,心中除了庆幸便是后怕。
他低下头,把手里的芒果剥开,递给陈墨白:“害怕吗?”
陈墨白的衣服上还用别针别着黑布条,上面用白线勾出“奠”字。
她接过芒果,认真思索了片刻:“除了打电话之前有点害怕,其他时候都还好。”
沈清把芒果剥得很仔细,没有流下来的汁水,下面还留了一块方便拿的底。陈墨白托着下面那块底,咬了一口。
“我把录音笔给舅舅了,听说这段时间在严打,那个人的爸爸和叔叔大概都保不住自己的位置了,因为涉及的范围很大,如果调查情况属实的话,可能还要坐牢。”陈墨白道。
那个人的爸爸她也是叫爷爷的,是个很老派的知识分子,她房间里很多书都是那个爷爷从学校里淘汰下来给她的。
陈墨白虽然不喜欢那个人,但一直很喜欢那个会给她讲各种道理和故事的爷爷。
或许是面具戴久了也便成了真,或许是人也有亲疏远近,她也说不出自己在听到那番话时的心情。
但做错了事就要受罚,陈墨白不打算原谅,也不打算替那人话语中所提到的女孩子们原谅。
“欢欢,女孩子为什么总是要被苛责呢?”陈墨白问。
“穿得凉快一点,被欺负了会被说不检点;长得好看,被欺负了会被说勾引人;就算什么都没有做,只要是被人欺负了,也会有人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这是她听到连理的事情时就开始思考的问题。
她能看出来小伙伴的不寻常之处,如果欢欢没有假扮成女孩子的话,那个人原本准备下手的对象或许是她,如果他没有拿来铁链和锁的话,或许她现在不会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
她有欢欢近乎未卜先知的保护,但像连理、像徐玥、像那个人口中被他迫害的女孩子们那样的存在,并不是个例。
她们都在挣扎着成长,有的从谷底硬生生地爬了上来,有的被人拉了上来,但一定也有人被困在深渊里,即便是呼喊也没有人听见。
沈清看着陈墨白的眼睛。
她的眼睛是偏圆润的杏眼,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清晨荷叶上滚动的露珠,抑或是夜幕上明亮的星星,但眼下这双柔软却也璀璨的眸子里,充斥着某种近乎悲悯的、痛苦的情绪。
小白是很容易共情的孩子。
他伸出手,轻轻地覆在她手上:“有些大人默认的规则,光靠我们小孩子的只言片语是没办法改变的,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保护好自己。”
陈墨白盯着他们交握的手:“只有这样吗?”
“小白,我们是会长大的,当我们成为大人的时候,我们可以做到的事会多很多,可以影响的范围也会变大。就像砍下的柴禾需要在晴天晒上一阵子一样,我们需要时间,这样当我们点起一把火的时候,它就会迅速地蔓延。”
沈清说。
他感觉自己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燃烧了起来。
如同了悟一般,他露出一个笑容,随后伴随着剧烈的晕眩感,他如同一个供电不足的机器人一般往后倒去。
*
耳边是潺潺的流水声,有人在高处说话,声音有些朦胧。
“…可能…增加,…白…更多了。”
沈清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梦境中的那棵梅花树下,原先五颜六色的巨大花树,几乎有三分之一转变成了雪一般的纯白色。
他有些愕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如同飘雪、如同月光洒落,那些纯白的花朵摇曳着从上方落下,有的落在地上,有的停滞在半空中,在他面前组成一道通往上方的阶梯。
“小鬼,还愣着干什么?”树上的人往他头上丢了一枚青梅。
沈清被砸得吃痛,慢吞吞地走上阶梯,随后他看到了一直以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鬼先生。
“……”
沈清一时无言。
鬼先生用的是陈墨白的脸。
“怎么了,欢欢哥哥?”由鬼先生扮演的“陈墨白”露出一个担忧的神色来。
这下声音都变成陈墨白的了。
沈清面无表情地推开要往他这边凑的“陈墨白”,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还说我是小鬼,您这样不是更幼稚吗?”
“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这个样子呢,毕竟你不是很希望你的小青梅这么叫你吗?”
一阵烟雾笼罩住“陈墨白”,片刻后,一条小指粗细的小蛇从烟雾里游了出来,爬上他的手腕。
沈清道:“住归住,希望您不要窥探我的隐私。”
他低下头,有些新奇地打量着缠绕在手腕上的白蛇:“所以鬼先生是蛇妖吗?看这个颜色,难道白娘子也是可男可女的吗?”
白蛇卷起尾巴在他手背上一抽:“你才白娘子!我想变什么就变什么!”
这一下不痛不痒,沈清笑眯眯地点头:“好的,那您突然出来见我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你的身体太弱了。”白蛇的眼睛里出现了非常人性化的鄙夷,“改变未来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本来只需要你的身体维持在虚弱状态就差不多了,但你的身体本来就很弱,再虚弱下去的话就会超过人的界限。”
“换句话说,如果是用身体虚弱做代价的话,按照你现在的底子,你会变成半人半鬼的存在。”
“是因为鬼先生寄宿在我身体里的缘故吗?”沈清沉默片刻,问道。
白蛇点了点头:“为了预知梦能被你准确看见,我和你的灵魂是紧密相连的,如果你没有办法付出代价的话,这些代价就会转移到我这边,如果是少量的话其实不会出什么问题,但是一直这么做的话,规则就会把我们判定为一体。”
沈清思考片刻,明白了话语中的含义,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也就是说,鬼先生会成为我灵魂的一部分?”
“如果我在那时的状态足够虚弱的话。”白蛇拿尾巴尖点点他的手背,“说不定是你被我掌控了呢?”
这显然是个玩笑。
沈清看着这个一直帮助着自己,却不肯露出真容的存在,真心实意地发问:“除了身体虚弱这个代价,我还可以付出什么呢?”
他的想法一直都很简单。
小白是他在乎的人,他希望她能避过本不必承受的苦痛,平安快乐地长大。
但改变的代价,应该由他,也只能由他来承担。
“答案很简单,气运。”鬼先生答。
白蛇用尾巴尖在他的手背上画出一个繁复的图案:“我之前有试验过,简单来说,就是用你的运气来填补身体虚弱的代价,虽然会在短时间内变得很倒霉,但是补一次能延续很久。”
沈清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奇怪:“是之前商场那次吗?”
白蛇有些得意地点点头:“虽然副作用是乌鸦嘴,但很有用对不对?你那次之后就没生过病了。”
“……”
沈清顿时有一种没处吐槽的挫败感。
“下次拿我做实验的话,麻烦您提前说一声。”
说完,他低下头,看着手背上的图案散出点点柔和的星芒,随后融入到他的皮肤中。
“行了,画完这个就没什么大问题了。”白蛇卷起尾巴,凑到蛇信前,像是要打一个哈欠。
“在你身体好起来前,你的气运会填补需要付出的代价。如果未来有所改变的话,你就会倒霉一小段时间,但不会持续很长,毕竟你的运气还不赖。”
沈清若有所思:“那我不是可以用它来反向推测自己的行动对改变小白的未来有没有用吗?”
鬼先生笑了起来:“也就比我笨一点吧。”
沈清接受了他的夸奖:“我长大之后说不定会比你更聪明。”
“小鬼。”白蛇又拿尾巴尖拍了一下他。
沉默片刻后,鬼先生问他:“你的小青梅可以平稳地度过小学这个阶段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在预知梦中,陈墨白所有不幸的开端是在小学三年级,这两件事的性质极为相近,发生的时间也很集中,只要找对时间点就可以防范。
可陈墨白在初中遇到的,是长达三年的霸凌。
沈清只能梦见时间线相对比较近的细节,眼下除了最初梦中所看到的这个大概的事件概括,没有丝毫的头绪。
但他的心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苦恼:“小白没有经历最开始的坏事,她的性格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