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航的课已经上了两个礼拜,今明两天都是放假,本来陈墨白是打算邀请章波来家里玩的,但是英才突然通知要进行摸底考,只好把之前的计划往后延一天。
英才的摸底考试可能关系到分班,他们俩想要分到一个班的话,就要尽量考好,不能马虎,也不能出错。
即使本来做好了心里准备,真正坐到考场上,看着手里的卷子,陈墨白还是有点紧张。
卷子的内容不仅仅是小学的,还涉及一些她在补习班才学到的初中知识。
好在她之前的课都有好好听,答得也还算顺利,不会的题干脆就放到最后写。
上午数学语文考完,有两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
英才地处比较偏僻的城郊,没有其他学校门口那样的小吃一条街,为了省去新生两头跑的麻烦,考试当天开了食堂,饭食甜点饮料供应一律免费。
陈墨白和沈清不在一个考场,但之前有约好碰面的地点,她顺着人流下楼,准备去花坛那边等小伙伴一起去吃饭。
但她的方向感实在不太好,加上一边顺着人流走一边思考卷子上的题目,一抬头就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不远处就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
她有些茫然地呆立在原地。
湖边有一幢玻璃花房般的建筑物,看上去采光和绿化都很不错,里面零零散散走出几个人,手里拿着笔袋,看着像是同龄的新生。
陈墨白纠结了一会儿,准备上去问路。
反正也不一定会分到一个班,丢脸就丢脸吧。
英才的占地面积实在太大了,加上她刚刚完全没有注意周围,光靠自己原路返回似乎也不太可能。
就在她思考的时候,眼前突然投下一片影子。
陈墨白怔怔抬头。
少女的个子很高,长发扎成一个利落的高马尾,肤色白皙,五官精致,脸上的笑容像是演练过无数遍般,自然又亲切。
只是她的气息有点乱。
就好像是一路飞奔过来的一样。
“怎么了?迷路了吗?”
第41章 话梅糖
陈墨白乖乖点头。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在这个人的面庞上停留太久,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指卷了一下包包的袋子,收回了视线。
“是要去哪里吗?”少女问她。
陈墨白道:“一个花坛,我和朋友约好了要在那里碰面,但是我刚刚顺着人流走,没注意就到这里来了。”
少女笑了起来,她的眼眸恍若琉璃般澄明:“那你发呆的时间挺长。那个花坛长什么样子?”
陈墨白挠挠头:“唔…开着花?”
“花坛里当然都开着花啦。”似乎是被她逗笑了,少女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带她往来时的方向走,“周围有什么标志物吗?”
“十字路口和香樟树?”陈墨白苦思冥想片刻,试探道。
“这算什么标志物啊。”
素不相识的少女大笑起来,随后在一派轻松的氛围中,她们一边聊天一边抵达了那个开着花、有香樟树还位于十字路口的花坛边。
沈清正站在花丛旁看表。
距离考试结束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但他依旧没有看到小白的人影。
“不会是把自己转迷路了吧。”他喃喃道。
这样的状况在陈墨白小时候经常出现,所以她去不熟悉的地方时都会带上写有家庭地址和家里人电话的纸条,那时徐书阳能找到周昕这,也是多亏了陈墨白装着纸条的包包。
但他们会解锁新地图的情况实在太少,就算有,因为他们一直形影不离的缘故,小白不知不觉中也就熟悉了路况,所以很少会表现出来。
实在是糟糕。
他都快忘记小白本质上是个路痴了啊!
别的路痴会记标志物,但小白一向都凭感觉,要她说大概也只能描述“这是个花坛”。
可英才这边到处都是花坛。
沈清想到这茬,有些头疼,正准备去楼上看看,似有所感般,视线陡然一转。
他方才还在挂念的人,眼下正好端端地站在不远处冲他招手。
以及站在她旁边,牵着她手的是——
陈墨白看到小伙伴快步向自己走过来,便转头向送自己过来的好心人道谢。
“谢谢你!那个就是我朋友。”
少女的眼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轻飘飘地停驻片刻,便收了回来,琉璃般的眼眸依旧专注地凝视着她。
虽然被这么注视着有点害羞,但陈墨白并没有觉得不适。
她从随身的包里掏掏,拿出一枚话梅糖,放在少女恰好展开的掌心。
“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叫陈墨白。我们要去吃饭,你要一起吗?”
沈清抵达陈墨白身侧,却没有发出只言片语,只是沉默地看着她们互动。
少女摇摇头,松开她们相握的手,缓缓后退一步:“我回家吃饭。”
她露出一个轻浅的笑来:“我叫秦音。”
*
英才的食堂很大,似乎是为了方便新生取用,在中间开辟出了一块自助餐区,陈墨白和沈清按量取完食物,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沈清装作不经意道:“刚才是迷路了吗?”
陈墨白不疑有他:“我一抬头就在湖边了,要不是遇上秦音,估计还要晚好久才能找到你。”
湖边。
沈清捕捉到这个关键词,想起之前周昕等人闲聊时透露的信息。
湖边的休息室,是两所学校联考时成绩最好的那一批人考试的地点。
再加上英才一直有用各种条件招收竞赛生和成绩优异的学生,想必这次的新生中也有这样一批人,考试的地点安排在那边也不稀奇。
章波的提醒、梦中所见的场景,还有那个女孩与小白相牵的手、在小白递出糖果时熟练摊开的掌心。
种种影像在他的脑海中如同走马灯般不停地旋转显现。
秦音。
小音。
还有她脸上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练习了千万次的完美笑容。
不同于他的预知,那似乎是时间回溯的超能力。
沈清皱起眉,熟练地偏头避过路过的人掉下来的筷子,一边应对路人的道歉,一边敛眸深思。
那她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考场在下午的考试没有开始前是封闭状态,他们吃完饭后在附近晃了一圈,远远看到那边拉起来的警戒线后便换了个方向,漫无目的地闲逛。
陈墨白身边有人陪着,就不怕找不到路,从上午开始就有点紧绷的精神渐渐松弛下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沈清便拉着她找到一个石桌,用纸巾把桌面和石凳都擦干净之后,才把她按着肩膀坐下来。
“睡一会儿吧,到时间了我叫你。”他道。
陈墨白是不午睡就没什么精神的那一类人,闻言小声道完谢,便把头枕在手臂上,闭上了眼,呼吸很快就变得平稳绵长起来。
沈清听着她轻缓的呼吸声,从包里拿出补习班留下的作业,写了起来。
在他做完几道大题后,身边突然响起一阵衣料摩挲的响动。
他抬起头,正看到少女轻手轻脚地把一件外套披在陈墨白肩膀上。
注意到他的视线,秦音也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她在陈墨白的另一边坐下了,单手撑着脑袋,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专注地凝视着沉睡中的少女。
似乎是因为不必、抑或是不屑在他的面前伪装,眼下她的眸中闪烁着的种种情感,如同退潮时遗留在沙滩上的贝壳。
失而复得的欣喜、恰逢故人的兴奋、面对珍宝般的珍视。
或许还有眼前人是否真实存在的惶惑。
这些都是沈清在初次从预知梦中惊醒、好几次改变悲剧后产生过的情绪,所以他可以平静地面对秦音称得上是奇怪的举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对面响起一声压得极低的叹息。
“我从来没见她穿过裙子。”
秦音终于收敛起了所有外露的情绪,这让她和梦中那个一身黑的女人气质更为相像,那些温柔神情仿佛只是非人之物只向命定之人展露的伪装。
“你这时候也不该站在她身边。”
被敏锐地指出差异之处,沈清不慌不忙地反问:“难道你应该在这个时间出现吗?”
预知梦所展露的内容只能让他确定这个人是小白未来的友人,其他的一概不知,所以他必须要相当谨慎地和这个人交流。
即使对方有很大的可能性也是站在保护者的立场上,他也不能轻易让步。
每个人的保护方式都不一样,他希望小白可以走向更好的未来,但也不排除一些执拗于过度保护的存在会干脆利落地折去小白的羽翼,以保护的名义把她关在“绝对安全”的金丝笼中。
秦音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不知道未来全部的样貌,更偏向于对危险和悲剧的提前察觉。”
沈清的脸色有些难看。
秦音从口袋里摸出那颗话梅糖,撕开包装含到嘴里,轻飘飘地看他一眼。
“我们是初中认识的,虽然不用找你,她还是迷了路。”
沈清之所以敢这么反问,就是因为他知道梦中的小白所遭受的是长达三年、没有人伸出援手的校园霸凌。
他根本没想过这个荒唐的悲剧中会有一个全程没有出现过的友人。
在他被怒火支使着发问前,是秦音先开了口:
“我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秦音与陈墨白最初的相识,也是在那个湖边,但开头没那么美好。
秦音是个情感淡漠的人,对她来说竞赛题比人际交往更有意思,但“天才”总是会被优待的,父母老师和周围的人都很纵容她的孤僻性格,反正她可以捧回来很多荣誉,聪明的头脑也足够让她考上足够好的学校。
在湖边拦下她问路的女孩子很烦人,但拒绝她的话似乎会被继续纠缠,所以秦音就带着她去了食堂,和她一起吃了一顿饭。
她以为只是萍水相逢,结果分班的结果出来时,那个女孩子成了她的同班同学,甚至还分到了一个寝室,之后她就被变本加厉地纠缠了。
单独包装的糖果、小饼干、小零食之类的东西,总是会变魔术一样地掏出来,放在她的掌心,虽然给她这些东西的女孩不喜欢哆啦A梦,但光是口袋这一点就格外相似。
秦音最开始也烦过,但陈墨白从来不会在她思考的时候打断她,即使是听不懂她说的内容,也能笑眯眯地聆听,从来不会去发表一些强行附和的言论。
秦音变成了“小音”,虽然她那个时候依旧是直呼陈墨白的名字,却也把她当成了可以相处的朋友。
但她实在是太过迟钝。
似乎是对她之前孤僻处事的报应,她甚至都不能察觉自己的朋友在自己不知道的角落里遭遇了什么。
陈墨白校服后用圆珠笔写的“猪”字、胳膊肘和膝盖上的淤青、空空荡荡的床铺……
每次她竞赛回来,都会发现又多出一点异常,但每次都被陈墨白找借口搪塞过去。
秦音一次次地相信了,她甚至都没办法察觉这是陈墨白不愿意牵扯到她,所以才缄口不言。
她们在高中时去了不同的学校,但依旧保持着联系。
秦音的性格有时候其实很能气人,但在友人的影响下,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改善了许多。
在大学时,没相处多久的室友跟她大肆抱怨一通她的不好相处时,她突然想起了陈墨白。
她从来不知道陈墨白在最初对她的看法,那个人永远都是温温柔柔的,就好像是一汪水,包容着她的全部。
秦音顺从内心的想法,找借口跟导员请了假,回家找已经放假的陈墨白时,正好撞上初中的一个同学在公交站跟陈墨白道歉。
不,也许说是忏悔录更为合适。
她听完了全程。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她没有意识到的、被陈墨白刻意隐瞒的遭遇。
那是她的朋友,她肆无忌惮地享受她的包容体贴、挥霍着她给予朋友的爱意,全然没有察觉陈墨白在初中时长达三年的痛苦。
但当她明白一切的时候,能做的仅仅是赶走那个打着道歉的名义揭人伤疤的混蛋。
为时已晚。
她们在那之后依旧是很要好的朋友,陈墨白甚至会在墓碑上刻下让她笑一笑的话,但她知道,她没有办法让陈墨白真真正正地笑起来。
如果不是回到最初,我永远都没有办法拯救她。
包裹在话梅外面的那一层糖衣彻底褪去,称得上是苦涩的酸意从舌尖漫上来。
第42章 琉璃眸
微风拂过,阳光从树叶的间隙洒落下来,微微摇曳着,秦音伸出手,挡在沉睡的少女眼前,将摇晃的光斑隔绝在外。
沈清沉默地看着她。
即使缘由在讲述中已然明晰,他依旧无法对眼前的这个人交托信任。
但这个人…恐怕也是这么看待他的。
梦中的小白不喜欢哆啦A梦,也不会穿裙子,他一直以来都太过依赖小白,从来没有察觉到迫近的危险,也不曾在危急关头听见她的求救,向她伸出手。
小白因为羞耻心对遭受的坏事闭口不谈时,他躺在家里休息,享受着小白的照顾。
外面刮着台风,下着暴雨的时候,他安稳地呆在自己的房间看书,明明醒着,却没有听到她的呼救声,甚至只当廊桥上的响动是风卷走东西时产生的。
即使梦中的悲剧被蝴蝶的翅膀击得粉碎,依旧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如果他不曾在鬼先生的帮助下预见那些片段的话,他可能永远都没办法靠自己察觉。
明明小白那么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他嘴上说着想要保护小白,却没有分出哪怕一星半点应有的敏锐。
如果那只蝴蝶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的话,恐怕一切依旧会以悲剧告终。
即使那个悲剧发生在他的梦中,即使那个悲剧发生在眼前这个人的过去抑或是未来。
他们都是负着罪恶荆棘的漠视者,即使眼下站在保护者的立场上,依旧是野天鹅那个故事中依靠沉默的公主编织荨麻皮甲才获得救赎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