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卫弯弯发现他的清冷小院。
院中泼洒了他收集许久的油, 火折子一扔,漫天大火便能瞬间燃烧整个院落。
点火之前,他对那蠢笨的小丫头说, “你出去。”
小丫头却抓着他的胳膊,睁着大大的眼睛:“惊喜呢?你准备的惊喜呢?我也想看!”
他都不明白,那样小小又白皙的一双手, 怎么就能抓人抓地那么紧。
眼看那家人就要察觉到不对, 他当机立断, 将她拎到远离火油的地方,骗她说,闭上眼, 一炷香后再睁眼, 就能看到他准备的惊喜。
小孩子总是好骗的。
她乖乖地闭上眼, 等待他所谓的“惊喜”。
而他头也不回地走回那个院落。
火折子扔下, 预料之中的大火顷刻燃起, 吞没了那一家人,亦吞没了他自己。
那是他为那家人准备的葬身之地,也是为他自己准备的。
火舌撩上脸颊时,他感觉到了痛,脸上却笑出来,看着那家人惊慌失措疯狂喊叫却又动弹不得的样子,他便笑地更痛快。
然后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翡翠!翡翠!”
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慌乱和急切。
他愕然转身,就看到那本来应该在火场外的蠢丫头,跟颗球一样磕磕绊绊地朝他滚过来。
“滚出去!”
他愤怒地朝她大吼。
她却似乎已经吓傻了,口中不断叫着翡翠,叫着那家人,因为不小心吸入了浓烟,眼泪鼻涕都呛下来,满脸狼狈、跌跌撞撞,却仍旧不死心地朝他跑来。
他身上的衣物已经燃起,脸颊痛地几乎睁不开眼,却无比清楚的看到她的模样,听到她的声音。
终于,他滚地扑灭了身上的火,冲出了火场,冲向了那个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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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冲天际的大火终是惊动了人们。
一片兵荒马乱中,满身黑灰与烧伤的小少年,抱着一个小女孩摸到了卫府门口,他不敢将她随便交给门人,直等到一辆马车辘辘而来,他才上前拦了车。
车里的男人穿着官服,身材高大,俊朗威严,车夫叫他二爷。
卫枢,卫弯弯的父亲,在家中行二。
他松了一口气,什么也不说,将因浓烟昏迷的卫弯弯塞入男人怀里,便跑走了。
之后便是混出京城,四处流浪,直到流浪到秦地边关,被一老兵收养。
大火烧毁了他的脸,却也正好烧掉了那象征着束缚和耻辱的奴印。
京城的一切都远去了,那个女孩,那个女孩给他取的可笑名字,也随之一起远去。
直到十年后,他再次回到京城。
-
“我?取的?”
卫弯弯指着自己鼻子,两眼瞪得像铜铃。
眼前人轻轻点头。
“我认识你???”卫弯弯的鼻子都快被自己摁扁了。
不能怪她,实在是这发展太出乎她预料。
眼前人又轻轻点头,点头后,忽然,又似有些不情愿地说:
“你……救过我的命。”
?
鼻子都被按痛的卫弯弯,这下直接不知该做什么动作,整一个呆住了,半晌都没有说话。
眼前人忽然微微弯腰。
一双大手按上她呆掉的脸。
五指揉搓。
“回神。”
“当时,我正被一户很坏的人家囚禁,是你见义勇为,帮我逃了出来。”
他下意识地略去了“见义勇为”的细节。
但卫弯弯显然没注意到这点。
脸蛋被人揉搓,卫弯弯终于清醒过来,先是不高兴地一把打掉脸上的大手,然后,刚刚听到的话在脑瓜里转了几转,她便控制不住地张大了嘴巴。
旋即嘴巴缓缓阖上,眼睛却越来越亮,都快赶上夜猫子了。
她缓缓叉了个腰。
“所以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嗯。”
他承认了……他承认了!
卫弯弯几乎要仰天大笑三声。
但她克制住了,她不仅没笑,她还放下了叉着的腰,一脸悲愤愤怒,刚刚指着自个儿鼻子的手指,转而指向了眼前的人。
“所以,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眼前的人没有再说话。
高大的身形仍旧颇具威慑力。
但卫弯弯已经完全不怕了!
哈哈哈哈!
趾高气昂都不足以形容卫弯弯此时的气焰。
就像被老虎踩在脚底下瑟瑟发抖的兔子,陡然爬到了老虎脑袋上,揪着老虎毛,抓着老虎耳朵,小小的身体大大的嘚瑟。
“你弯下腰。”兔子首先趾高气昂地给老虎下达了第一个指令。
“老虎”没有说话,少顷,原本就微弯的身躯,竟然真的如她说说,弯了下来。
不是居高临下那种俯视的弯,而是先弯腰,再单脚屈膝半蹲,于是原本高大魁梧的身躯,陡然矮了一半。
叫卫弯弯的兔子内心疯狂蹦跶。
面上还倒勉强维持着矜持。
“……再说句抱歉听听?”
如果他所言为真,卫弯弯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跟她道歉了,岂止是隐瞒真实姓名不报这一项,他要跟她说抱歉的地方,可太多了!不过,虽然她这么想,却还是要先小小试探下。于是说出了这么个要求。
而眼前的人,依旧乖乖听从了她的要求。
“抱歉。”
他半蹲在她身前,虽然夜色里看不清脸,但那比她还矮的身形,那乖乖吐出的“抱歉”……
反正没人看见,夜色里,卫弯弯脸上笑开了花。
只有声音依旧趾高气扬。
“我觉得你的道歉还不够诚恳,再说一遍。”
“抱歉。”
“声音太小了,我都没听清。”
“……抱歉。”
“你真的有认真道歉吗?道歉可不只是嘴上说说,道歉是要认真反省,要实际付出行动的!”
“……”
“哇,才这么几句话就忍不住了?要露出真面目了吗?我就知道,什么抱歉啊,就是嘴上说说而已,真要觉得抱歉,会那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吗?你的救命恩人可是差点就死了呢,哦,是谁第一次见面还对救命恩人不闻不问,抬脚就走的?这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吗?这是对待仇人吧?”
“哦,还威胁救命恩人的家族,让恩人家把恩人当玩物一样送过来任你蹂|躏,人到了又不闻不问,连个真实姓名都遮遮掩掩不愿告诉,顶着别人的名字交往,还把救命恩人丢掉!还把救命恩人绑树上!”
本来只是想借势拿个乔,但越说,卫弯弯简直越气。
她是个假的救命恩人吧?
“我真的救过你?”她不信狐疑地看着他,怀疑这又是什么戏耍她的把戏。
想想也是啊,十年前她才五岁,居然已经本领高强到能见义勇为救人了?怎么想都觉得很可疑,偏偏她什么都不记得。
想到这里卫弯弯就拍拍自己脑袋,恨不得把那疑似遗忘的记忆给拍出来似的。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没让她拍下去。
“是真的。”他说。
黑夜里眼睛看不见,于是耳朵便变得格外敏锐,卫弯弯听着他的声音,只觉得那声音格外沉稳、坚定、郑重,和真诚。
如果是假的那演技未免也太好了。
而且他演她做什么?
卫弯弯觉得脑袋晕乎乎的,摇了摇,嘿,更晕了。
终于没忍住,瘪瘪嘴蹦出一句话:
“既然是真的,那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刚才一堆抱怨,九分假一份真,但这句话,却是十成十的委屈了。
想想这段时间自己的遭遇,哪怕对方看不见,卫弯弯还是转过了头,试图掩盖发红的眼角。
眼前人沉默片刻,旋即身前又传来那两个字:
“……抱歉。”
卫弯弯吸吸鼻子,仰起头,把快到眼角的没出息的液体逼了回去。
她很会开解自己。
已经比最初预想的情况好太多了不是吗?
原本以为杀人不眨眼的杀神,被她误打误撞当成“朋友”处,貌似还处出一点感情,甚至会跟她道歉,现在杀神又跟她说,两人幼时相识,她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已经很好了。
“那,你不会杀我,对吧?”
她小声求着保证。
“不会。”
“除了卫家的事,以及暂时不能放你回卫家,你想要什么,做什么,都可以。”
这一次,他的回答快速又坚定。
“那卫家……是已经被抄家了吗?”所以才不放她回卫家?
“没有。”又是十分快速且坚定的回答。
“那如果卫家真的出事了,要被抄了,你不能隐瞒我,要及时告诉我。”
“……嗯。”
这一次,他的回答慢了一些。
卫弯弯盯着他黑乎乎的脸部轮廓看了半晌。
半晌后,“那我相信你。”
所以,不要骗我,不要让我失望。
“嗯。”
他轻轻地道。
卫弯弯这才长舒一口气。
然后,眼角的委屈渐渐退去,甚至露出点笑。
这样就好了嘛!
如果是刚刚入府时得到这个保证,更兼一个救命恩人的身份,她恐怕都要开心地放爆竹了。
所以为什么这时却又会觉得委屈呢?
至于卫家的事,卫弯弯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
归根究底,所谓杀神也是给皇帝办事儿的,动不动卫家,怎么动卫家,他可能有些小影响,但终究,还是要看皇帝老儿的心意。她只要确保他不会因为私心而搞卫家就好了,如果能在皇帝面前为卫家美言几句则更好。
至于其他的……她也管不了。
再者说他不放她回卫家的事,若卫家没有灭门之危的话,卫弯弯其实……还真不是很想回卫家。
于是,一通询问加保证加自我心理建设后,卫弯弯终于把自个儿开解完毕了。
不合时宜的委屈退去后,整个人顿时又张狂起来。
她大手一挥:“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以往你犯的错,我就既往不咎了!”
又叉起腰:“现在,到你报答救命恩人的时候了!”
“嗯?”男人轻应了一声,声音似乎也随着卫弯弯的言语动作,而变得轻松起来。
“我饿了!要去吃夜宵!现在,你在前面带路,带我去厨房!”
男人沉默了一瞬。
“……你要去厨房,现做?”
卫弯弯一瞪眼,“什么现做?我白天做了一桌子菜呢,不赶紧吃了坏掉怎么办?太浪费了!”
陈起:\"……不会浪费。\"
卫弯弯:“嗯?”
陈起:“……已经全部被我吃掉了。”
“!!!”
——
辛苦做好的菜被某人全部吃掉,害得她这个肚子饿了的救命恩人,还得半夜辛苦做菜。
全然忘记那桌菜本就是她为某人做的卫弯弯,在自个儿心里的小本本上,又给某人记上一笔。
记完了,则是更加使劲儿地折腾。
第二天,卫弯弯便直接跑到了之前被明令禁止靠近的正殿,陈起的住处。
虽然是陈起的住处,但也实在没什么好瞧的,卫弯弯旁观了石大夫为陈起换药,见他伤地不重,便没心没肺地跑了,然后就见到了真正的“宣明”。
宣明也正想再见见她呢,也不是关心她跟陈起那档子事儿,就是单纯地,馋。
见了面就拉着人要去厨房。
卫弯弯那能是随随便便就给人做牛做马做菜的人吗?
肯定不能够啊。
于是宣明说尽了好话,也没把人哄进厨房,反而被卫弯弯拉着套了一堆话。
作为心腹手下兼多年好友,宣明知道的陈起的事,自然比校场边随便一小侍卫多。
于是,屋里,陈起皱着眉头换药,屋外,俩人拿陈起的陈年旧事逗闷子。
“我跟你说,我第一次见那小子,哇草,就不像个人,见人就想咬想杀,那收养他的那老兵也不是个好东西,只要他不够凶够狠,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打。那时候哇,他身上就没有一天是不带伤的,不是训练伤的、打架伤的,就是被那老兵给打的。那老兵指望着他够凶够狠,以后上了战场立功,好让他享福呢!到我认识他时,他已经被那老兵教的,恨不得路边见条狗都要扑上去咬一口!”
“那老兵年纪大,伤病多,知道自个儿没多久活头了,于是也没教他多久,十一岁就赶他上了战场。”
“陈起那小子也的确争气,不都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吗?陈起就是那不要命的,愣是凭着那股不要命的疯劲儿,第一次上战场就杀了敌。”
“凭着不要命,他也很快在军里闯出了名头,那时候我去边关投奔亲戚,我那亲戚当时正好是那老兵的上级,跟我说军里有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儿,杀的人比我见的血还多,嘿,那我可就不信了,就去找他,结果,你猜怎么着?我见他时,他正跟那老兵养的狗抢饭吃呢!我跟他搭话,他还当我也是要跟他抢饭吃的,上来就要拿刀子捅我!”
“认识他头三年,我就没听他说话超过三个字儿!”
“不是‘滚’,就是“死”,要么就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