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本来也有许多人,但一看到他面具下的面容,便面露惊惧之色急忙后退,于是顷刻之间,他周身便空出了一片。
“大人!”史大柱等人忙叫着冲上去。
陈起直起身回头。
面具下金色的额发被汗水浸透,成缕状贴合在额头,碧绿的双眼仿佛凝滞住的井水。
他看向史大柱等人,眼神甚至有一瞬的茫然,片刻后,才吐出几个字:
“快去,找她。”
却是话声刚落,便有含笑的声音突兀响起:
“陈大人要找谁啊?不过无论是谁,都别找了,先随本官走一趟吧。”
-
与此同时,卫弯弯已经被挤到了一个小巷子里。
她看着那些从一开始就在她附近,把她挤到这里,又迅速若无其事般正要散去的人,拉住了最近的一个人的衣裳。
“你们是谁派来的?”
被她拉住的人一脸吃惊。
“小姑娘说什么呢?什么谁谁派来的?”
说罢,便装模作样地拉开卫弯弯地手,一溜烟地消失在巷子里。
其他人也都是同样动作,顷刻间做鸟兽散。
卫弯弯蹙着眉,抬眼看了看巷子,这才发现这巷子有些眼熟。
她走到巷子里一户民居门前。
“吱呀。”她推门,房门无锁,一推就开。
门后传来温柔的轻笑声。
“你果然来了。”
卫弯弯沉着脸看过去,就看到一个穿着红衣的人影。
身形纤瘦,身量不高,苍白瘦削,而又斯文俊秀的脸上,此刻正带着一脸笑意,看着卫弯弯。
——正是刚刚打马游街的新科状元,郁子清。
——也是卫弯弯曾经为自己选定的未来夫君。
作者有话说:
男二同学终于登场
然而你来晚啦【不是
第39章 民意
卫弯弯第一次见郁子清, 是在她爹卫枢举办的诗宴上。
卫家是言情书网,卫枢年轻时放肆浪荡,但自从收敛心性后, 倒在文人儒林里闯出了不小的名声,常与文人士子诗歌唱和, 编纂付梓的文集诗选都出了好几册,又曾数次担任科举主考官,便颇有些门生,地位和名望都颇重。
而去年夏, 赶赴秋闱的举子陆续抵京, 卫枢便在卫府举办诗宴, 不拘出身来历, 广邀应考举子。
郡望无名的寒门贵子郁子清,便也因此得以被邀入席。
彼时,正被自家娘押着今儿相看这个公子, 明儿相看那个侯爷的卫弯弯,又被她娘拉着,躲在诗宴旁的小楼上, 悄悄打量那些举子们。
“那个紫衣玉冠的, 是于尚书家的小公子。”
“那个圆领璞头的, 是魏王世子!没想到他今日也来,弯弯,你快看!”
……
卫弯弯怀疑正在相看未来夫君的不是自己, 而是她娘, 不然怎么她娘能激动地脸都发红呢。
近日已经明里暗里相看了太多人, 程蕙娘刚刚所说的那两人, 更是早已看过许多次, 卫弯弯便很有些兴致缺缺,目光漫不经心地一扫,从那些天潢贵胄们身上扫过,最后视线却定在角落里一人身上。
“娘,那个蓝色道袍的,是谁?”
程蕙娘听闻,目光看过去,随即拧眉,“不认得,外地举子吧。”相比之前说起于公子魏王士子时的热络,语气已经明显冷淡。
卫弯弯倒不在意这份冷淡,兴致勃勃地看向那蓝衣道袍的年轻人。
他很年轻,才十七八岁,身形瘦弱,长相斯文,最重要的是身量不高,正是这点一下吸引了卫弯弯的目光,但是,场内身量不高的举子可不止他一个,能让卫弯弯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自然还有别的原因。
这个原因便是——他没有像场内其余举子一般,用十足热切地目光看着卫枢。
他自斟自饮,不往卫枢身边凑,亦不跟着其余举子那般对卫枢舌灿莲花,大加颂扬,甚至,卫弯弯居高临下地看着,竟然还从他眼里看到一丝冷冷的不屑。
卫弯弯顿时就……兴奋起来了!
恰此时,卫枢作了一首诗,满座举子皆拍手叫好,恨不得把那短短一首小诗从诗题到诗尾裱进金框里夸。
然而,一直盯着他的卫弯弯,分明看到他借着喝酒时酒杯的遮掩,轻轻吐出一个字:
“呵。”
-
诗宴结束后,卫弯弯便打听到他的姓名来历。
郁旋,字子清,今科举子,河东人氏,家中从前也算小有薄田,但父亲早丧,家道败落,由寡母抚养长大,日子渐渐艰难,在郁子清取得秀才功名前,母子两人甚至是靠郁母打短工度日。
妥妥的寒门贵子。
是绝不会进入卫家小姐择婿名单的人物。
但偏偏,卫弯弯对这人好奇地紧。
卫弯弯不是没见过寒门贵子,也不是没见过一身傲骨,不事权贵的清高狂徒,但这人跟寻常的寒门贵子和清高狂徒还不一样。当时宴上亦有其他品级高的官员,然而无论是对其他官员,还是同科举子,他始终斯文礼貌,既不拘谨,亦不卑怯,很是落落大方。
可见他不是对谁都狂,他只是对她爹不屑。
卫弯弯十分好奇其中原因。
于是,打听到这人来历居处后,她便打扮成寻常百姓家的女孩子模样,在他暂时租住的院落门前的小巷里,制造了一场堪比碰瓷的“偶遇”。
相撞,跌倒,崴脚,然而,还没等卫弯弯实施下一步计划,刚刚抬头欲哭,就听郁子清道:“卫小姐,可有伤到?”
?
“什、什么卫小姐?我姓程。”
不得不说,那时候卫弯弯道行还是太浅,一被道破真实姓氏,便心虚地眼神都躲闪起来。
郁子清就微笑地看着她。
看得卫弯弯不打自招。
“我就是卫小姐,怎么样!”
“不怎样,卫小姐可有伤到?若是伤到,在下送您到医馆,若是无事,在下便告退了。”
卫弯弯自然是无事的,已经被识破的情况下,还要她硬装模作样,也太难为她了,于是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
郁子清便告退。
“既然如此,在下便告退了。”
说着,就要走。
卫弯弯急了:
“你不喜欢我爹?!”
郁子清转过了身,清澈温柔的双眼春水般荡漾。
“不,不是不喜欢。”
“是厌恶。”
-
之后卫弯弯又去了几次清安坊。
尤其被程蕙娘逼婚逼地紧的时候。
她已经十四了,过了年就十五,及笄之年,可以出嫁,程蕙娘早早便开始为她寻摸婚事,将京中豪门权贵家适龄的男子看了又看,选了几个如意人选。
尚书公子,魏王世子,尤其魏王世子,是程蕙娘心中最如意的女婿人选。
魏王有望得登大宝,而魏王世子,届时自然也就是将来的太子。
然而卫弯弯都不想嫁。
“这几位你都不想嫁,那你想嫁什么样儿的?难不成还想嫁皇帝?”
程蕙娘被她气得心口疼。
卫弯弯小声嘟囔,“于公子长得太高,魏王世子后院好几个美人了。”
程蕙娘又是一番生气,苦口婆心说她不懂。
卫弯弯的确不懂,她只是觉得,如果听从她娘的安排,往后的日子想想都窒息。
烦闷之下,她便跑了好几次清安坊。
她就是想知道,郁子清为何会厌恶她爹。
“没什么理由,人与人之间讲究缘分,我一见他就心生不喜。”郁子清眉眼弯弯地对她说。
卫弯弯撇撇嘴,一个字都不信。
不过,郁子清不喜欢她爹,这点是实打实的。
就因为这个,卫弯弯觉得,她跟这人肯定处得来。
——毕竟她也不喜欢她爹。
郁子清也很快发现这点。
他有些惊讶,但也并未大惊小怪,甚至,卫弯弯明显感觉到,察觉她也讨厌她爹后,郁子清与她相处时,更多了一分真诚。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
讨厌着同一个人,的确是促进友谊的良方。
于是两人很快热络起来。
郁子清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聪明,会说话,无论说话做事都很温柔,不给人咄咄逼人的感觉,而且身形身高都很符合卫弯弯的癖好。
简直是成为卫弯弯朋友的最佳人选。
于是,再又一次被程蕙娘逼着与魏王世子“偶遇”时,卫弯弯突发奇想。
“郁子清,我嫁给你怎么样?”
反正郁子清已经对她的情况门儿清,而且是个嘴严的,卫弯弯便也不装,连自个儿择偶不顺的事儿都跟他说。
此时更是突发奇想,说出这样不羞不臊的话。
或者也不算太突发奇想——若错过郁子清,她可能再也找不到一个和她一样不喜欢她爹的夫婿了。
说的人不羞不臊,听的人也无波无澜。
“好啊。”郁子清说。
“不过,待到我高中之后再说吧,不然,你爹娘可不会把掌上明珠嫁给我这样的人。”
他笑眯眯地道。
“那说定咯?明年春闱后,你来我家提亲!”
“嗯,说定了。”
两人就这样,儿戏般地“私定”了终身。
程蕙娘隐约得知了一些,自然对郁子清的条件甚是不满,直接对卫弯弯严加看管,让她再没有溜出府去见郁子清的机会,同时也已经跟魏王妃搭上线,双方摊明了结亲之意。
彼时魏王正在拉拢卫枢,对这桩婚事乐见其成。
甚至直言,待他登基,定许以卫枢首辅之位。
眼看,这桩“正经”婚事就要由双方父母定下,卫弯弯和郁子清那私底下的“戏言”,便好似从不存在一般,若一切顺利,卫弯弯会顺理成章地嫁给魏王世子,哪怕魏王世子喜欢的是高挑丰满的美人,对卫弯弯这个小豆丁没半点兴趣,而卫弯弯对魏王世子,也是一百个瞧不上。
但只要大人们觉得好就好。
-
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
秋闱方罢,老皇帝病危,秦王入京,京城变天。
卫家押错宝,程蕙娘看好的那位魏王世子,更是头颅都被砍下,扔到城外乱葬岗任野狗乱鸦啃食。
之后便是长达数月的清洗屠戮。
为求自保,卫家将她送给陈起,被送来前一晚,卫弯弯写了纸条 ,让程蕙娘帮她送去清安坊。
纸条上写的,是取消跟郁子清的“婚事”。
虽然只是儿戏般的约定,但卫弯弯是个有始有终的人,单方面毁约,她还有点不好意思。
尽管那时候,她觉得郁子清应该一点也不想娶她,但既然人家没先说毁约,那毁约的就是她。
直至如今。
卫家仍旧前途未卜,但已经快入夏的时节,皇帝竟然又开了恩科,而那位跟她定下婚约的郁子清,高中状元。
卫弯弯觉得,这实实在在地证明了,她的眼光比她娘好。
可惜现在不是炫耀这个的时候。
唉。
她看着小院里身着红衣,帽插红花,整个红通通好似新郎官的郁子清,举手一笑:“好久不见呀。”
“不过我没有太多时间叙旧,我跟同伴失散了,要快些找到他们,不然他们该着急了。”
郁子清闻言并不惊讶,温温一笑。
“你说的同伴,难不成,是指陈起?”
卫弯弯没有多惊讶。
对外,卫府一直宣称是将卫弯弯送到寺庙为祖母祈福,但作为曾经的“婚约”缔结方,写解除婚约的小纸条时,卫弯弯还是隐约透露了些。
郁子清一个能考上状元的聪明人,结合时事猜到真相也不难。
不过卫弯弯当然也不会直接承认,只笑着看着他。
郁子清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消失。
“看来,你不需要我上门提亲了。”
卫弯弯竟然从他声音里听到一点点失落。
她挠挠头。
正想着要不要安慰安慰他大丈夫何患无妻之类的,就听郁子清又说:
“但你的同伴若是陈起的话,我劝你此时还是不要出去。”
“嗯?”卫弯弯疑惑看他。
郁子清叹了一口气。
“就在刚刚,新科进士联合上千太学生,披发素服,敲响登闻鼓,奏请皇上铲除奸佞,解百姓之忧怖,还盛世以清明。”
卫弯弯嘴唇微张,似乎有些理解不了他话中之意。
“奸佞?”她问道,“谁啊?”
京城大官都快被秃噜干净了,还有哪个能有这么大牌面,激起这么大“民愤”啊?
郁子清看向她的眼神复杂难辨。
“自然是,陈起。”
“进京后不过几月,他抄家三十六户,屠戮男女老幼数千口,凶名赫赫,为京城上下所有人畏惧,三岁小儿都不敢言其名,此时的‘奸佞’,除了他,还能有谁?”
围观状元游街的百姓还未散去。
依旧热闹的清安坊,忽然街角又传来一阵骚动。
“官府办事,闲人回避!”
有人高声喝叫着,上百披坚执锐的兵卫,神情谨慎戒备地巡视四周,兵卫正中,则是一个被带上了手铐脚镣的高大人影。
他原本似乎穿了一身盔甲,但此时盔甲半数已去,露出盔甲下单薄的夏衣,衣裳下时坚实鼓胀的肌肉,看着便叫人心惊,但更令人心惊的,是那张脸。
金发,碧眼,恶鬼般烧毁的脸。
仅仅是这般异样的容貌,就足够百姓们窃窃私语,更不用说,此时正有数条人影窜入围观百姓中,四处与人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