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徐徐,暖阳和煦。
卫弯弯离了清安坊, 在似乎重又恢复安宁平静的街道上走着。
耳边是喧喧嚷嚷的人间烟火, 间或的, 也能听到那人的名字。
有人得意。
“那个陈起呀……”
“嘘!你怎么敢直呼姓名!”
“切, 直呼又怎么了?你当他还是那个随便抄家灭门的杀神啊?秋后的蚂蚱罢了!”
有人感慨。
“掌柜的,杀神伏诛,你怎么还不高兴了?”
“嗐……高兴什么呀, 自从那位进了京,我这儿就再没遇到过闹事儿的,那些富家纨绔公子哥儿, 都不敢来寻衅吃白食了, 反倒是都指挥使府, 咳,就是那位府上的人,来采买时给钱爽快, 从不拖欠, 也不拿咱当奴才牲畜使唤, 如今想想, 倒觉得……哎!”
卫弯弯听着这话, 才发觉已经离殿前都指挥使府不远——虽然如今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这么叫了。
她定定地站了一会儿。
想起曾经跟史大柱闲聊时,史大柱说,府上的大锅饭吃多了实在腻,所以兄弟们不当值时,便喜欢去外面的酒楼食肆打打牙祭。
可杀□□声太响亮,京城百姓一听是殿前都指挥使府上的,都把他们当煞星瘟神一般。
虽然不敢说什么做什么,但那畏惧的眼神和动作,也足够叫人倒胃口。
“俺跟着大人,杀的是敌军的脑袋,抄的是贪官污吏的家,可从没对他们这些小老百姓下过手,也不知道他们怕个鸟!”
说起这事儿,史大柱便气咻咻意难平。
以致在外面买了好酒好菜,也不在外头吃。
不过,情形似乎在渐渐好转。
出来看状元游街的前一天,史大柱还对她说:
“今儿俺常去的卖卤肉的那食肆掌柜,竟然朝俺笑了!”
“这就是宣统领说的日久见人心吧!”
卫弯弯还记得,史大柱说这话时,脸上心满意足的表情。
仅仅是因为一个食肆掌柜的笑容。
不知道那个食肆掌柜,是不是就是方才说话的那位。
不知道若没有敲登闻鼓之事,史大柱会不会渐渐在不远后的某一天,不再因为杀神属下的身份而备受忌惮和惧怕。
如果没有登闻鼓之事……
可是没有如果。
“卫——小丫头?!”
卫弯弯觉得自己想的太入神,不然怎么会恍惚听到史大柱的声音?
“丫头!小丫头!”
又两声唤传来,哪怕极力压低了声音,却仍旧十分粗犷。
卫弯弯愣住,确定了自己没听错。
她倏然顿住,脑袋飞快地转一圈儿,然后就看到躲在一棵树后、虽然化了妆、但因其魁梧的身形,还是被卫弯弯一眼认出的史大柱。
卫弯弯木愣愣地走过去。
问:
“你……你怎么在这儿?”
“俺还想问你咋在这儿呢!”史大柱拉着卫弯弯躲在了树后。
旋即又拉着卫弯弯,三步两步,穿街过巷。
一边走一边说:“听说有个人围着咱府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把朝廷派来的那些细作都吸引了,俺还想着是谁,谁想竟然是你。说吧,你来做什么?”
史大柱带着卫弯弯七拐八拐,没拐到什么隐秘的藏身之地,反而带到了一个死胡同,带到后,便松开她的手,抱胸站定,那张一惯老实憨厚的脸上,竟然透着狐疑。
对她的狐疑。
卫弯弯一时语塞。
不知道该解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绕着那宅子转了许多圈。
还是该解释,她什么都不想做,不会对他和他背后的那些人有什么妨碍,所以请放心。
易地而处,若她是史大柱,害得自家大人被关押,害得自己和兄弟同袍们躲躲藏藏的仇人之女突然出现在旧府邸周围,无论对方说什么,她恐怕都不会信,甚至还想挠花她的脸。
史大柱对她算是很客气了。
于是卫弯弯没有解释。
只是问:“你们现在还好吗?那天失散后,大家都怎么样了?府里那些士兵又怎么样了?”
说罢,看见史大柱脸色,急忙又补充一句:
“不必告诉我详细信息,只要告诉我好不好就行了。”
府里其余人的下落,卫弯弯其实也打听过。
所以她知道,出事之后,刑部等三司便联合封了殿前都指挥使府,而府里那近千号兵丁,则被移到京北大营,那位似乎跟陈起不太对付的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张林的地盘。
但近千人,总不至于一个都没有跑掉吧?
卫弯弯心里一直如此想着,所以真见到史大柱时,并不如何惊讶,甚至有种松一口气的惊喜。
真好。
陈起且不说,她打心底不希望如史大柱这样的普通护卫出事。
就跟她不希望卫家如守门的王老头那般人出事一样。
史大柱看着这小丫头,刻意板着的脸不可察觉地放柔了些。
只是声音还硬邦邦地。
“……我们还好。”
除此之外,果然便没有再说什么,到底逃出去多少人,如今在哪里落脚,全都守口如瓶。
卫弯弯也没有追问,只点点头,然后说:
“如有需要,随时来找我。”
史大柱虎目微瞪。
卫弯弯笑。
“作为卫枢的女儿,我还是有几分用处的。”
说罢,她将身上带着的银两和值钱东西,全都解下,塞到史大柱手里。
随即转身离去。
留下史大柱看着手里的一堆东西发愣。
半晌,巷子旁边的一扇小门打开,走出一个白衣翩翩,手摇折扇的男子。
正是宣明。
“啧啧啧……”他一边啧声一边上前,翻捡着史大柱手里的东西,然后突然爆出一句粗口。
“卧槽好有钱!”
他手里拿着的,是厚厚一叠银票,粗略一数,得有五千两左右。
“我现在特别理解,皇帝为什么想把整个京城的权贵都犁一遍。”
宣统口泛酸气地道。
实在是太惊人了。
权贵之家的小姐,随意一出手就是五千两,而他宣大统领,一个月俸禄才不到一百两……
愣了半天的史大柱却突然摇了摇头,“宣统领,她没你想的那么有钱。”
“嗯?”宣明不解抬头。
史大柱:“这是她被送到咱府上时,卫枢给她的傍身钱。”
史大柱说着便微微低下了头,看着那叠银票出神。
他被调过去后,卫弯弯时常找他套近乎,甚至曾经还试图用金钱腐蚀他的意志。
当时她一张银票一张银票地掏,掏地他心都快跳出来了,但谁让他意志够坚定呢,于是哪怕看着那银票,都快想跪下冲这小姑娘喊亲娘了,最终却还是富贵不能屈,以无比顽强的意志力移开了视线。
不过事后,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了她,大户人家的小姑娘都这么有钱吗?
“怎么可能呀。”
“你见过米虫吗?长在米堆里,吃的白白胖胖,但是,你觉得米虫是那堆米的主人,哦不,主虫吗?”小姑娘笑眯眯地对他说。
他诚实地摇了摇头,直脑筋还没转过弯,不知道她突然提米虫是做什么。
“像我这样的,就是养在米堆里的米虫。”
“吃喝穿用不愁,看似拥有一切,但那一切,都是依附着别人,被施舍着给予的,所以,如果施舍着愿意,他就能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如果不愿意——自然也能随时将你从米袋里丢出去。”
才十五岁的小丫头,哗啦啦数着那一厚叠银票,脸上带着笑。
“至于这个,可能是施舍者心情好,便给了米虫一笔上路费吧。”
史大柱这才明白她这一通话的意思,同时心里有点异样。
虽然在他眼里,那些不事生产了无寸功的权贵子弟,的确跟米虫没什么两样,但那是男人啊。史大柱对女人倒没那么高的要求,虽然也不太看得上那些肩不能抬手不能提的小姐们就是,但他也知道,人家大小姐也压根不必肩能抬手能提,人家的生活方式,跟他们这种大老粗是完全不同的。
可怎么她一个小姑娘,也会有这种想法?就那样大咧咧地将自己比做米虫,将家人的抚养说成施舍,父亲给予的傍身钱,被她说的跟断头饭似的……
虽然似乎也不能说错。
只是,似乎过于清醒了。
他还以为,她这年纪这出身的小姑娘都是傻不愣登的呢。
不过,似乎又确实傻不愣登。
史大柱又看看那叠银票,叹了一声。
不傻不愣登的话,怎么会把自己一直攒着的钱随手就给了他?
不,也不是给他,而是给他和他身后的人,而他和他身后的人,都是大人的人啊……
她还说,如有需要,随时找她。
明明此时世人皆避大人如蛇蝎。
而她还是大人的仇敌之女,之前大人得势时,她还不得不屈膝讨好大人,按理来说,此时两人境况逆转,她不应该落井下石才对吗?
不过……
那样就不是他们大人看上的小姑娘了嘛!
他们大人眼光真好!不仅战场上无敌,看女人的眼光也无敌!
他们大人太棒了!
宣明正看着银票沉思,忽然便见史大柱昂首挺胸,浑身的得意和骄傲几乎要溢出来。
宣明:……
这是骄傲个啥?
宣明表示不明白大老粗的脑回路,最后看一眼那银票,同时脑袋飞快转动。
“她刚刚离开时,说如有需要,就去找她,对吧?”他忽然开口。
正为自家大人的眼光分外骄傲的史大柱闻言一愣,点了头。
“说是这样说,但她一个小丫头能干啥?”
随即又警觉地看着宣明:“宣统领,你不会想着敲诈人家小姑娘的钱吧?那是卫家的钱,她真的没你想的那么有钱!”
宣明:……
他没那么眼皮子浅谢谢。
不过,某种程度而言,他想干的事,似乎比骗小姑娘钱更可恶啊。
不过,也没办法,都是为了兄弟的幸福嘛!
宣明笑眯眯想着,心里下定了主意。
作者有话说:
更新,还有,哼哼
第45章 帮忙
虽然说了有需要找她, 但卫弯弯心里也清楚,史大柱那群人多半不会找她。
且不说立场问题。
如她所说,她就是条米虫, 依仗着卫家过活,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能力能够帮到他们, 顶多顶多,就是像今天这样,给他们一些钱财。
他们会做什么呢?有多少人?会不会像戏里唱的那样,闯牢房?劫法场?
卫弯弯满脑子都是这些东西。
虽然似乎不应该, 但她就是控制不了这样想, 并且, 打从心底里, 希望他们能成功。
而若不成功……
那个人很可能就会……
卫弯弯猛然摇头,将那个可怕的念头摇走。
此时她才发现,她根本不敢去想那个可能, 就算只是稍稍触及,胸口都像被什么捏紧了一样,疼痛地像是要窒息。
“……弯弯、弯弯?”
柔和的女声打断了卫弯弯的思绪, 她愣愣抬头, 见是程蕙娘。
“想什么呢那么入神?你还没跟娘说说今日如何呢, 娘听说,你是去了清安坊?”程蕙娘满脸温柔笑意,哪怕提起清安坊, 也没了以往的不喜。
卫弯弯又低下了头。
果然, 虽然说是不派人跟着她, 但她的行踪, 她娘却又哪能一点不知。
只是, 她知不知道她今天和史大柱见面的事?那些人不会因此而暴露吧?
卫弯弯一时很忧心。
“那个郁子清,你要真喜欢,倒也不是不行,不过弯弯,你还是要多看看,毕竟这个郁子清,状元名头虽好听,但真要出头,还是要许多年……昨日娘给你说的那几位公子,虽然如今看着不如郁子清,但只要好好□□,以后前程不可限量,就像你爹,当年……”
程蕙娘没有发现女儿的情绪变化,兀自碎碎念,说着说着,便又说起她和卫枢当年的故事。
这个故事,卫弯弯已经听过许多次了。
故事的最初,卫枢起初是放浪形骸的纨绔贵公子,而程蕙娘则是家道中落的清寒小娘子。
纨绔公子去地方游山玩水,偶遇了家道中落但仍旧仪态大方温柔可爱的清寒少女。
纨绔公子便看上了清寒少女,紧追不舍,几番纠缠后,两人终于定情。
但这情是私下定的,差距甚大的两人,并没有得到双方家庭的支持。
卫家不必说,根本看不上程蕙娘的出身。
而程蕙娘家,则是一来觉得齐大非偶,二来也嫌当时的卫枢太放浪纨绔,而且哪怕程家再没落,他也不该如此私下勾搭他们家的小娘子。
但,两人是真心相爱的,于是无论周遭怎么反对,这相差甚大的两人还是走到了一起。
走到一起后不久,卫枢便仿佛忽然换了性子,开始知上进,而上进之后的卫枢,立刻一鸣惊人,先是科举考取了探花,成了人皆称赞的才俊,后进入朝堂,本身能力加上家族傍身,升迁之路简直是一路坦途。
于是便也显得程蕙娘当初是多么的慧眼如炬。
这段跨越了家世和阶级的结合,便也带上了传奇般的色彩。
听着这个从小听到大的故事,看着程蕙娘脸上溢出的满足神情,卫弯弯忽然想起,被送给陈起之前的那夜。
那时候,程蕙娘可不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