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许多人想的不一样,此时的陈起,没有被关在阴暗潮湿的刑部大牢,而是正在一处天下最金碧辉煌之处,陪着当今天下最尊贵之人,下棋。
“跃渊,你走神了。”
昔日的秦王,如今的皇帝,笑着轻声提醒道。
陈起这才回神,低头道:“陛下恕罪。”
皇帝摇了摇头,“算了算了,你既没心情,这棋下着也没意思,不如来跟朕说说,你在想什么?听说你前几日着人跟踪宣明那小子?怎么,难道你还怀疑起他了?”
陈起摇头,“不,宣明是臣的好友,臣并未怀疑他。”
但别的却没有再说。
皇帝再度摇头,对他这问一堆答一句的性子也是无奈,若不是亲眼看着这孩子长大,怕是任何一个帝王,都会对他心生猜忌吧,就像此时外面无数人想的那样。
“你既不想说,那朕也不问了,不过有件事朕要问问。”
“你都二十了吧?以前在秦地,一直忙着打仗,条件不允许也就算了,但如今,京城事也差不多结束了,你该想想自个儿的终身大事了吧?怎么样,这几个月在京城,你有没有碰到什么中意的姑娘?有的话,朕给你赐婚。”
话是这么说出来了,但是皇帝其实根本没指望得到回答。
眼前这个少年,曾经被训练地几乎没有任何感情,如同杀人兵器一般,只知道挥刀,杀戮,他和宣明、石大夫等人,是用了数年,才在这人心中留下了一些分量,至于姑娘什么的……
皇帝怀疑他脑子里压根没这根弦。
所以,问是问了,皇帝心底却是觉得答案显而易见的,不紧不慢地自己给自己斟了一碗茶,想着这人是会说简单利索地说“没有”,还是拿那种十分无语的眼神看他。
然而,茶喝下去好几口了,预料之中的反应全都没见到。
反而看到,眼前这个从前从不知情滋味的男人,突然在他问话之后,怔住。
皇帝缓缓睁大了眼睛。
——不会吧?
“你真的有中意的姑娘?谁呀?哪家的?姓甚名谁?怎么就看上了?人家姑娘对你什么感觉?你怎么也不说一声?”
茶都顾不上喝了,皇帝着急忙慌地,像个街角打听最新八卦的三姑六婆。
陈起抬起头,这下,倒是用那种十分无语的眼神看了看皇帝。
皇帝:……
咳,矜持,矜持,他现在是皇帝了啊,得矜持!
“我也不多问了,总之你既然有了心仪之人,那事情就好办了,我还担心你打一辈子光棍儿呢。你想什么时候成亲,提前说一声,我赐婚就是了。”
说是这么说,但皇帝已经打定了主意。
待会儿等陈起一走,立马就叫人查,查是哪家姑娘这么神通广大,能叫顽石都动了心。
然而陈起的话给皇帝的八卦心来了兜头一盆凉水。
“不用,还有,别瞎猜,我没有中意的……人。”
“……真的?”
皇帝怎么那么不信呢?
陈起嘴唇微抿,点了头。“嗯。”
“那你刚刚下棋走神想什么?”
朝堂上的事儿,他们一早就安排好了,不然此时也不会悠闲地下棋,既然没有别的事儿,能让他走神的,不是中意的姑娘是什么?
陈起瞥皇帝一眼。
“我在想——”
“我的救命恩人。”
“陛下,我想向您求个恩旨。”
作者有话说:
双更合一
第46章 下定
自宣明被小栗子拉走后, 卫弯弯便再没见过陈起那边的人。
她等了几天,都没等到人联系她。
倒是等来晋国公府下聘。
晋国公府?晋国公世子?
在失去陈起那边的联络之前,卫弯弯甚至完全没有将这些事情、这些人放在心上, 虽然也在两家的安排下,和那位晋国公世子隔着几丈远见了一面, 说了几句话,但却似风过水无痕般,没有在她心底留下半点涟漪,这会儿想起来, 卫弯弯甚至想不起那位世子具体长什么模样。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她都不记得长什么样子的人, 马上就要成为她的既定夫君, 接下来几十年时光, 她都要与他一起度过?
卫弯弯抗拒。
非常抗拒。
晋国公府来下聘的前一天,卫弯弯找了程蕙娘。
说出了她真实的意愿。
“娘,我不想嫁给晋国公世子。”
程蕙娘正在写卫弯弯的嫁妆单子, 不停地增增减减,虽然此时才下聘,但老夫人既已发话, 那离卫弯弯出嫁的日子必也不远了, 嫁妆自然要赶紧筹备。
以卫弯弯卫府嫡女的身份, 这嫁妆必然不能寒碜,不然不能傍身不说,也会被晋国公府看轻, 就如她当年嫁进来时一般……但也不能太重。
程蕙娘正左右思忖着, 猛然听到卫弯弯开口, 一时还没被听清, 又问了句“什么”。
卫弯弯重复:“娘, 我不想嫁给晋国公世子。”
程蕙娘一愣,随即气笑了。
“不想嫁晋国公世子?那你想嫁谁?郁子清?”
卫弯弯摇摇头。
郁子清,她似乎也不想嫁。
虽然这是她以前亲自选定的人,但那时想地太简单,只想着找个自己不讨厌、不害怕的人,而郁子清长相文雅,身形瘦弱,谈吐不错,才学也好,更重要的是,还跟卫弯弯一样,对卫枢颇有意见,两人可以说是“臭味相投”了,于是冲动之下,便与其定下了婚约。
实在太过儿戏。
而经历过最近几个月的事,卫弯弯分明感觉到,她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她不想那么儿戏地决定自己的人生了。
她也想象不出与郁子清共度一生的模样。
所以她不想嫁给晋国公世子,也不想嫁给郁子清。
“郁子清也不想嫁,那你想嫁谁?”
程蕙娘眼神怪异,仿佛看什么怪物似地看着卫弯弯。
“娘,”卫弯弯看着这样的程蕙娘,觉得有点陌生,但还是放软了声音,撒娇似地道,“我……谁也不想嫁,我就在家里陪娘,或者,我出家?修佛、修道……”
这是卫弯弯左思右想半天,想出来的两条路。
第一条其实也只是想想。
谁家会留女儿一辈子不嫁人在家养着?就算程蕙娘答应,卫家全家上下也不会答应。
而第二条,才是卫弯弯真正的打算。
修佛或者修道,只是她避婚的方法,而不是目的,她的目的,是通过修道出家,而躲避过婚嫁这一遭。
相比起目睹的父母十几年婚姻,卫弯弯觉得,哪怕是吃斋念佛,也好过整日见那些乌七八糟。
当然,这条路相比第一条,也只是多了那么一丝丝可能罢了,但只要有一丝丝,卫弯弯就想去试试。
总之不想现在就嫁给那个面目都记不起的晋国公世子。
程蕙娘还是了解卫弯弯的,看她的神情,很快便意识到。
她没有开玩笑。
她真的宁愿出家也不愿出嫁。
程蕙娘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奇怪。
奇怪地卫弯弯忍不住又小声地唤了一声“娘”。
程蕙娘按了按胸口,想到一个猜测。
“弯弯,你老实告诉娘,你是不是……失了贞洁?”
虽然卫枢跟她说过,女儿在那杀神府上并没有受什么苦难,也没有失身,但卫枢就算不骗她,却保不准有些事,卫枢自己也不知道。
若是卫弯弯真的失了贞洁,嫁给晋国公世子的确不妥,若被发现,两家怕是会结了仇怨,但这也不是没法挽救的,听说坊间便有些法子能让破身的女子伪装成处子……
程蕙娘兀自思索着,卫弯弯却已经摇了头。
“当然没有。娘,你在想什么啊?”
她的眼神有点恼怒,有点羞窘,但唯独没有被揭破不堪秘密的恐惧。
程蕙娘登时松了一口气。
既然没失身,那就一切好办。
她放下嫁妆单子,伸出手,慈爱地摸摸卫弯弯的头。
“既然没失身,那些任性的话便不要说了,娘不想再听,你爹、你奶奶更不会想听,明日晋国公府便要来下聘,这不仅是你的大日子,更是关系两家颜面交情的大事,娘不许明天有任何差错,你明白吗?”
卫弯弯看着她娘。
“可是……”她想最后挣扎一番。
“没有可是。”程蕙娘直接扑灭她挣扎的可能。
“弯弯。”她幽幽地叫着。
“你记住,你是卫家的女儿,是娘的女儿。”
“娘和卫家生你养你,不是为了让你恩将仇报,将娘和卫家置于不利的境地。”
“之前你爹将你送给那杀神,娘心疼,娘不舍,娘想尽方法阻拦,那是因为,娘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去处,娘知道那是在害你。”
“可如今,娘和卫家一心为你打算,仔细挑选出的婚事,这全是为了你好。”
“你不要——”
程蕙娘又瞥了卫弯弯一眼,居高临下地。
“不知好歹。”
-
王小六守在这个叫做聚福楼的酒楼已经两天了。
他有点紧张,因为昨晚,小姐又来找他,说如果今天再等不到人,往后就不用等了。
小姐这样说着,脸上的神情有些木然,有些绝望,让王小六看得胆颤又心惊。
前天,小姐突然找到他,让在来这里守着,守一个做翩翩公子打扮,长相却又十分“有特色”的男子。可王小六守了两天也没守到人,却在昨天又看见小姐那副模样。
小姐不是快要与晋国公世子定亲了吗?
王小六不明白小姐为何是那副神情,但既然是小姐的吩咐,他乖乖照办就是,不然他爷爷知道了,非得打断他的腿。
想着,王小六换了个姿势,重向酒楼大堂里那人来人往的客人中看去,心里正哀叹着小姐的吩咐今日怕是也完不成时,忽然,一个无比显眼的人冲进他眼帘。
王小六一下明白,小姐说的长相“极有特色”是什么意思了。
那翩翩公子的仪态和打扮,再配上那反差巨大的面容,没错,就是他了!
王小六一下站了起来。
而此时,宣明恰好也望过来,一见王小六激动地朝他望过来,折扇“唰”地一开,也笑眯眯地走进来。
唉。
绝交的事儿稍后再说,如今,他还是得为兄弟的幸福辛勤奔波的苦命人啊。
正搞事业呢,家被人偷了可不行。
-
卫弯弯一大早便被叫起来,梳妆打扮,绞面扑粉,还有一个卫老太太身边的老嬷嬷不断重复训诫着稍后晋国公府来人后,她要做出的种种反应,一言一行都要规矩,不要被晋国公府看轻,不要丢了卫家的脸面,云云……
卫弯弯听着那声音,思绪却全然已经飞出去。
她望着窗外薄薄的天光,听着卫宅里仆从主子无数的人声,心里却突兀地想到,如果时间倒退回一个月前,她此时应该正搬着小马扎,屁颠屁颠地跟着陈起去校场。
陈起和那群兵丁们起地也非常早,迎着朝阳,踏着晨露,天不亮便操练不休。
为此,卫弯弯曾经还十分不适应,试图赖床,但她赖床的后果,便是陈起一天都不带她。
气得她牙痒痒,便不得不强迫自己也跟他们一样,天不亮就早起。
只不过起来后,梳妆打扮什么的那就是洗洗脸漱漱口绑个头发的事儿,在梳妆台前停留的时间绝不会超过一刻钟,洗漱过后,便是在校场上的漫长又无聊的时光。
但说无聊,其实也不算太无聊。
卫弯弯嘴角漾出一抹笑意。
起码,那震天的喊杀声,那兵刃刀枪相接声,似乎都洋溢着生命的动感与活力,仿佛只要他们愿意,就能够征服一切。
那是,一种一往无畏的前进的勇气。
“……稍候晋国公府来人……”
耳边,那教导嬷嬷还在喋喋不休。
卫弯弯无声地攥紧了手。
-
约定的下定吉时是午时。
那么约莫半上午的时候,晋国公府的人就该到了卫府。
但卫弯弯在闺房里等了许久,等地眼睁睁看着窗外的日头越来越明亮炽热,等地窗外芭蕉的影子变得只有根部小小的一片。
午时已到。
晋国公府的人却还未到。
程蕙娘中途来看了一次,没说什么,只脸色难看。
就在卫家人再也坐不住时,终于有了晋国公府的消息。
——晋国公世子来下定的路上惊了马,摔了。
人都摔了,自然也就不能下定了。
晋国公府派来报信的人十分不耐,程蕙娘着人悄悄打听,才知道因为这下定路上惊马一事,晋国公府那边竟然动摇了,想着这门亲事是不是有些不吉利。
程蕙娘大惊,急忙找卫老太太等人商议去。
那被派来服侍卫弯弯的嬷嬷仆婢们也撤去了大半。
卫弯弯顶着精心大半的妆容,穿着繁复华丽的衣衫,走出房门,站在窗外那片浓密的芭蕉林下,听着隔壁正房院落里长辈们吵吵嚷嚷的声音。
有说这门亲事必须结成,要趁此机会,赶紧上门慰问巩固一番交情,好不让婚事生变的。
有说强扭的瓜不甜,若晋国公府真的因此便不愿的,那不如趁早再寻摸别的合适对象的。
……
这桩婚事,从定下到如今是否要解除,没一个人真正询问过卫弯弯这个当事人的意见。
卫弯弯怔怔地想着,抬头看晴朗碧空下,有鸟儿飞过,忽然想着,若是自己也肋生双翼,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