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此时——
她忽然察觉出异样。
猛然转身。
便见芭蕉丛中,站立着一个无比熟悉的,高大的身影。
第47章 香粉
天日高悬, 晴空如洗,卫弯弯却疑心自己在做梦。
她揉了揉自己眼睛。
眼前的人没有消失。
“你……”她梦游般出声,还没来得及问出后面的话语, 眼前人长臂一展,将她整个揽入怀中, 藏在阔大的芭蕉叶下。
芭蕉叶前,恰响起仆从的脚步声。
“小姐?小姐?小姐哪儿去了?”
“兴许是去前头找夫人去了吧,唉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大好的日子……”
两个丫头在芭蕉丛前站定, 或许是贪那芭蕉丛的阴凉, 竟站着聊了起来。
躲在芭蕉丛后的卫弯弯:……
她能感觉到, 自己身后紧贴着的那具属于年轻男人的身体, 宽阔,健壮,紧实的肌肉仿佛一块块石头, 存在感十足地硌着她的后背。
而她整个人被他完全揽在怀里,像抱只小猫小狗似的,完全包裹住。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 头顶上他绵长的吐息。
卫弯弯突然觉得耳朵很烫, 下意识就想挣扎, 然而头顶的吐息突然靠近。
“别动。”
近乎呢喃的低语在她耳边绽开,落入她耳中却仿佛惊雷。
但她的确不敢动了,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以致片刻间, 脸蛋就憋得通红。
甚至连那两个丫头什么时候走的也没注意。
只是突然间, 身后的钳制松开一些, 然后两只骨节分明的长指捏住了她的脸颊。
“呼吸。”
简洁的两个字, 却似乎带了隐隐的笑意。
卫弯弯如梦初醒般大喘一口气。
然后就是赶紧转身。
身后抱着她的人,金发耀眼,碧眸如翠,不是陈起是谁?
他竟然……就这么光天化日地,闯进了恨不得活剐了他的卫府!
卫弯弯瞬间急得又快忘记如何呼吸,紧张地左右瞅瞅,见四下无人,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又担心起来。
他怎么跑出去啊?
不对不对,他此时不是应该在刑部大牢吗?
已经越狱成功了?
还是……从来就没有进去过?
“你你你——”
无数问题堆积在脑海,卫弯弯连“你”三声,都没“你”出个所以然。
陈起看着她这副模样,眼角微微弯起。
“我来看看你。你不是让人在酒楼守着宣明吗?”他低声说道。
卫弯弯差点被他气死。
她让王小六守宣明,是想看能不能再联系上他,想着能不能再帮上他,而不是让他大白天地闯卫府啊!
而且——
卫弯弯脑筋忽然一动。
张大嘴巴道:“那个、那个晋国公世子惊马——”
“我干的。”
没等卫弯弯问完,某人便飞快地承认。
其承认之速度,态度之坦然,简直好像刚做了什么见义勇为的好事儿一般。
卫弯弯被他这态度又给弄地有些气。
狠狠瞪了他一眼。
陈起挨了这一眼,眼里的轻松一滞。
“……放心。”他唇线抿地紧紧地。
“只是让他受了一点小伤,养两天就好。”
卫弯弯:……
她在乎的是那个长什么样都记不清的晋国公世子伤的怎样吗?
她在意的是——
“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身份!大白天地摸进卫家不算,还敢去暗算一个国公世子,你是嫌脖子上的东西长得太结实么!你不知道、知不知道,这里……”
这里的主人,有多想要你死啊。
卫弯弯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说,然而说到最后一句,却又根本不敢再说出口,只急地眼圈儿都泛红了。
陈起一愣。
随即,翠眸里漾起春水波纹。
“我知道。”他握住了她因为急切而乱挥的手,将那小小的手掌放入自己手心。
“但是,你派人找我,不是吗?”
“所以我来了。”
-
趁着前院正房都正闹哄哄,卫弯弯带着陈起悄悄摸回自己的闺房。
没错,闺房。
芭蕉丛自然不是久待之地,不用说卫弯弯蹲了没一会儿,便被蚊子盯上,脖子上都咬了几个包,自然再无法忍受这偷偷摸摸仿佛……那啥的场景,于是开始赶某人走。
然而——
“刚刚进来时不小心惊动了一个护卫,让他起了疑心,如今前头的守备变紧,此时我不一定出得去。”某人一脸镇定地如此说道。
卫弯弯:……
卫弯弯还能咋办,只能将人带回去了。
等到了晚上,月黑风高,以他的本事,再出去应该就比较容易了。
卫弯弯这样想着,才将人领回闺房。
毕竟把人放在别处,她也不放心。
等回了闺房,将人往拔步床里一推,又吩咐侍女不许打扰,便无人知道他藏在这里。
侍女还以为她被婚事不顺打击到,十分乖觉地听话出去了。
中间程蕙娘终于拨冗又来了一回,自然也被卫弯弯挡在了卧室外,只在旁边的花厅说话。
程蕙娘对于晋国公世子惊马的事很不悦,甚至卫弯弯隐约听着口风:她似乎以为,这事儿是卫家其他几房嫉妒才使得坏。
卫弯弯自然不会将某人供出来,闭口不言。
然而程蕙娘见她不吭声的模样,不知道哪根筋搭错,突然道:“你是不是很高兴?”
卫弯弯倏然抬头。
“你不是不想要这门婚事吗?如今这婚事生了变故,你狠高兴吧?觉得不用嫁了?”
卫弯弯没有回答。
程蕙娘也不用她回答。
\"卫弯弯,我告诉你,如果你有这个念头,趁早打消。”
“这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今日我已经与晋国公夫人重新拟定了吉日,所以无论如何,你和晋国公世子的婚事,不会变。”
“所以,不要奢想那些有的没的。”
卫弯弯全程没回话,只听程蕙娘说着。
待程蕙娘说完,室内也渐渐暗了下来,暮色降临了。
待侍女又全部退出去后,掀开床帐。
床帐里,陈起安安生生地待着。
卫弯弯的拔步床很大,说是床,简直更像一个小房子,里头各项摆设用具一应俱全,是十分奢华精巧的大家千金闺房的布置。
但陈起高大的身躯窝在这拔步床后,原本十分宽大的拔步床,竟平生出几分局促之感。
这里根本不适合他。
不管是她的拔步床,还是卫府,他不可能久久留在此处。
之前没见他时,他担忧他的处境,不敢想他的下场,但此时真见了,她知道他过的还不错,起码没有真的受牢狱之灾,至于为何会是这样,其中究竟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原因。
卫弯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陈起高大的身躯坐在矮小的榻边,卫弯弯就离得远远地站着。
明明他坐着,不会因为身高对她形成压迫,她也没有靠近,只是站地远远地对他说:
“待会儿天再黑些,你就走吧。”
陈起望着她,眼神定定的,像翠绿澄澈没有一丝杂质的湖水。
那湖水看得卫弯弯眼睛有些灼热。
她移开了眼,“看我做什么?你既然能进去,那自然也能出去吧?”
陈起依旧没有说话。
正在卫弯弯以为这人的“说话会死”症又犯了的时候,他开口了:
“我出去了,你怎么办?”
卫弯弯一僵,随即梗着脖子道:
“什么怎么办?”
陈起翠眸微敛:
“……你不是不愿嫁给那个人,而你母亲,并不愿改变主意么。”
卫弯弯急了,瞪大眼指责:
“你偷听我讲话!”
“没故意偷听……我耳力好。”
……行吧,这个理由很强大。
卫弯弯失去了指责他的理由,但依旧梗着脖子,把头扭到一边道:
“……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话虽如此,任谁都能听出她话音里的低沉。
陈起又沉默了许久。
“惊马所受的伤,顶多只能拖延三五日,且这种事,可一不可二,经此之后,下次能不能得手,我也无法确定,如果你真的不想嫁给——”
“都说了跟你无关了!”
卫弯弯气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带着三分恼怒,七分羞窘。
她都不知道,怎么话题就净围着她要嫁给谁转了呢!
“而且现在这是重要的事吗?你还是没明白你现在什么处境吗?多操心操心你自己的事吧,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到底明不明白现在外面到处都对他喊打喊杀的情况啊?
而且……
就算他没事了,他又有什么立场、有什么资格管她的婚事呢?
非亲非故的……
卫弯弯低下了头,眼睛盯着鞋上的绣花,好似那是什么绝世名画似的,瞅地目不转睛。
正瞅着,陈起的声音又响起。
话里的内容,却仿佛一道惊雷,轰然落入卫弯弯心底:
“可以……跟我走吗?”
-
时序进入盛夏。
天阴欲雨,偏又迟迟不下,只徒留阴热潮湿的空气惹人心烦,就好像许多人眼里,那至今悬而未决的原殿前都指挥使陈起案。
陈起已经被收押十余日,但案件进展却缓慢,皇帝的意思也迟迟未名。
卫家都因此事而不敢太过放松。
陈起一日不死,那悬在卫家头上的刀,便好像一日都没落下。
在这样的情形下,卫弯弯的亲事被更快地议定了。
晋国公世子虽然惊马,但如陈起所说,的确只是些许皮肉伤而已,并无甚大影响,于是翌日,卫家和晋国公府拉扯一番,很快便再度达成一致。
两家婚事不变,等过几日晋国公世子好些了,便继续按照计划下定。
不过是推延几日罢了。
一切都没有改变。
就好似原本走在平坦的大路上,被突然出现的小石子绊了一跤,但只是绊一跤而已,面前是肉眼可见的坦途,没人会因为这一点小插曲而因噎废食。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卫弯弯仍将走向既定的命运。
是的,卫弯弯没有和陈起一起走,她仍旧留在卫家,眼看就要踏上既定的命运。
“小姐,快看!绣房送来您的嫁衣了!”
婢女的叫喊声打破了卫弯弯的沉思,她抬起头看过去,便看见了金线银绣的鲜红嫁衣,颜色热烈,纹样精美。
她起身做势很感兴趣地看了看。
片刻后便又坐回去,“拿回去吧。”
如果那夜,听了陈起的话,跟他一起走的话,她此刻就不会在这里看嫁衣了吧。
卫弯弯闭上眼。
可是,她不能走啊。
起码不能和他一起走。
卫弯弯已经意识到了。
——既然陈起无事,甚至还能大咧咧地大白天闯进卫府,那么如今的时局,极大可能,并不是她父亲卫枢所料的那样。
陈起看似处在劣势,但实则隐在暗处。
卫家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却好像只是浮冰之上的幻象。
若这一切都是假的,此时的卫家,恐怕比之前她被送给陈起时,更加危险。
那一次,卫家选择将她送去以保平安——虽然如今看来,那不过是卫枢的权宜之计,卫枢从没想过靠她能成什么事,他真正的杀手锏,是之后的登闻鼓之事。
然而这一次,卫枢还有什么杀手锏吗?
卫弯弯不知道。
她消息不灵通,亦看不清时局,她只能从身遭的身的反应盲人摸象般探索着一切可能。
而如今,她判断出的可能,是卫家将沉。
那么,在这个时刻,她难道要拉着陈起——这个凿沉卫家大船的人,下船逃生吗?
卫弯弯闭上了眼睛。
-
再次确定的下定日子前一天,卫弯弯戴了帷帽上街。
原本程蕙娘似乎怕她不安分,拘了她好几天,但卫弯弯再也没有闹,也没有再说什么不嫁人的话,看着似乎已经完全接受了这门亲事,程蕙娘便稍微放松了些,听到卫弯弯想上街的要求,也没有再拒绝,只派了好几个丫鬟小厮跟着,又让她戴上了帷帽。
卫弯弯沿着京城几条热闹的街市漫无目的地闲逛。
逛着逛着,听着路人口中闪过一个词,她倏然顿了下,问婢女,“这是哪里?”
“这是清水街呀,小姐。”婢女答道。
卫弯弯眼眸微亮,迈入走入这条街。
她的目光从路两边的店铺逡巡而过,终于,在一家香粉铺子停下。
她走了进去。
跟着的丫鬟小厮也没察觉任何异样,香粉铺子嘛,小姑娘爱逛这种铺子再正常不过。
大概是因衣着,卫弯弯一进去,便受到了掌柜的热情欢迎——稍稍与众不同的是,这家香粉铺的掌柜竟然是个女子,虽然是个四十来岁看上去很是憨厚壮实的女子,但这在见惯了男掌柜的卫弯弯眼里也足够稀罕了。
女掌柜热情地给卫弯弯介绍她们店里的胭脂水粉,卫弯弯认真听完,挑了几样,说要试试,问店里可有洗漱净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