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掌柜忙热情地引她去店面后面的房间。
“你们且在这儿等着吧,只紫燕跟着。”卫弯弯将大部分丫鬟小厮都留在了前面铺子,只点了一个年纪很小的丫头。
到了后头的房间,卫弯弯推开门,便不意外地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眉娘。”卫弯弯唤了一声,眉眼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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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娘在清水街开了一间香粉铺。
这还是当初送卫弯弯去陈起那里时,她不放心卫弯弯,临走时透露的消息,等到卫弯弯受伤,而陈起那里又偏偏没有女性可以照顾卫弯弯时,陈起还着人将眉娘找去照顾了她几日。
所以卫弯弯对这个地名,这个店铺,倒是很有印象。
一听到清水街,便找起了香粉铺,果然也便找到了眉娘。
卫弯弯让紫燕站在门口等候。
紫燕才十一岁,小丫头一个,只会听命行事,但因为临行前夫人特地吩咐了,要看紧了小姐,于是还长了长心眼,闻言看了看屋内,才点了头。
门口虽然听不清两人说话具体内容,但有没有人总是能听清的,紫燕只奉命看着卫弯弯,只要确保人没事没跑就行,别的自然不敢多管。
于是听话地守在门口。
而屋里的卫弯弯和眉娘,两人分别说起别后境况。
眉娘是没什么好说的,她虽是教坊出身,但如今却已算是良家,除去偶尔有卫枢这般需求的旧识找上她,平日里她就是个隐在香粉铺后面的女东家,日子过得可以说比较惬意了。
至于卫弯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倒真不少。
卫弯弯挑挑拣拣地说了。
包括曾经告诉眉娘的那个守在她病床前,那个守了她大半天却不给她做任何包扎救治的怪人,就是陈起的事。
眉娘听罢微愣。
她仔细打量了下卫弯弯,看着这娇娇小小的女孩子,说起那个杀神时,语气不仅浑然没一点害怕,甚至——还带了些恃宠而骄的骄纵。
而她偏偏全无察觉般。
说罢那杀神的事,又说起最近让她烦恼的婚事。
说起这事,她整个眉宇都笼罩起了愁云。
眉娘轻轻呷了一口茶。
没有多说什么。
她能从青楼那种吃人的地方脱身,还能有这样一个铺子安身,平日也没什么人找麻烦,一半靠运气,剩下一半,便全靠眼够细、嘴巴够紧、心够狠。
小姑娘不自觉地对那人有了好感了呢。
但那又如何呢?
毕竟她自己都未曾发现呢,她眉娘自然也不会多嘴。
这其实是好事,毕竟就算发现了,一个依附着家族过活的小姑娘又能做什么呢?抛下眼前一切跟了那个人?太天真了。
眉娘摇摇头轻叹。
却忽又听到小姑娘状似好奇地问:
“眉娘,这件铺子是你的吗?那个女掌柜,也是你聘用的吧?原来在外面……女子也可以这样谋生吗?”
眉娘瞅了小姑娘一眼。
笑了。
转眼就给小姑娘泼了一盆凉水。
“这铺子能安安稳稳地开下去,还是多仰仗你父亲的庇护。”
这话一出,卫弯弯便肉眼可见地蔫吧了。
媚娘笑笑,又呷了一口茶。
她如何看不出来?
小姑娘长大了,就像想要离巢的雏鸟,想要奋力地扇动着翅膀,往外面的蓝天闯一闯呢。
可是,她们可不比鸟儿。
鸟儿有翅膀,而她们这些女子,只有一个又一个的牢笼,一旦出了牢笼,外面便是猎人的满天箭雨,除非是像她这般,找一个坚实的依靠,将巢筑在这坚实的依靠上。
她是风尘女子,对颜面名节什么的早已不在意,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千金小姐了。
怕不是一出牢笼,便要被撕碎。
她最好的归宿,便是她那母亲为她选的,乖乖进入一个更大更舒服的鸟笼。
别无他路。
一番谈话,除了叙叙离情别绪,也没别的,卫弯弯原本看到这经营的有声有色的香粉铺、看到那女掌柜时的惊喜,已然全无了。
她怏怏地跟眉娘告辞。
眉娘起身送出屋,便又回了房。
香粉铺后面是一个很规整的小院,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再加连着铺子的倒座房,卫弯弯是在正房见的眉娘,女掌柜带她去正房时走的西厢房门前一侧,回去时照样在这一侧。
但卫弯弯走着走着,见那东厢房门前种了株木芙蓉,开得正娇艳粉嫩,生机勃勃。
本来有些垂头丧气的卫弯弯,看了便觉得有些高兴。
于是不由往东厢房一侧走了走,想要再看看那花儿。
“姑娘,往这边走。”那女掌柜见状忙道。
卫弯弯觉得她的声音有些奇怪的焦急。
她奇怪地瞟这掌柜一眼,脚下却下意识地又往东厢房那侧走了走。
却在走到那木芙蓉树下时,才发现树后坐着一个人。
一个拿着大木桶洗衣的妇人。
妇人闻声抬头,看年纪似乎在三十来岁,姿容平平,神情木愣,看着就是个普通的浆洗妇人。
卫弯弯朝她笑了笑。
妇人陡然瞪大眼睛。
“姑娘!”她扔下手中浆洗的衣物,任那衣物砸起巨大的水花,溅了她一身,她却毫无察觉,只眼里陡然放出摄人的亮光,朝着卫弯弯扑了过来。
“奴婢就知道姑娘没死!”
卫弯弯被妇人抱了个满怀。
女掌柜反应迅速,顷刻之间就又将两人分离。
“你又发什么疯!”女掌柜厉声训斥了那妇人一声,随后转身笑着对卫弯弯道,“吓到小姐了吧?实在对不住,这女人平日就疯疯癫癫的,也干不成什么活儿,就让她浆洗浆洗衣裳,谁知道这点活儿都干不好,叫她发疯到小姐身上了。实在对不住啊。”
女掌柜一边说着,一边便半拉似的搀扶着卫弯弯走。
卫弯弯却像脚被钉住了一般。
“你等等,我问她几句话。”
“你认识跟我长得很像的人?”她惊奇地问那浆洗妇人。
妇人脸上的木楞之色已全然消失,下意识点点头,却又忽然摇头。
“不认识不认识,我、我一个粗人哪里认识小姐这样的人物,我、我认错了!”说罢,她便急忙低下了头,又坐下,捡起盆里的衣裳,使劲搓洗起来。
竟是一眼都不再看卫弯弯了。
卫弯弯愕然。
她不禁回头往正房望去,就见眉娘正倚在门前看着这一幕,而后,又在卫弯弯将将看过去之际,扭身回了屋。
女掌柜又一边赔礼一边搀扶地,将卫弯弯带离了后院。
回到前面铺子,女掌柜还笑吟吟地问卫弯弯那几款脂粉怎样。
卫弯弯哪里还有心情看脂粉,只随便点了几款让她包起来。
女掌柜应声答好,又利落地将脂粉包起来,然后便是送客。
简直不给卫弯弯一点反应的时间。
卫弯弯就这么被半赶似的赶出了门。
她看着那女掌柜脸上带着笑,朝她挥手,待她一转身,却听得身后传来响声,再一回头,却见那女掌柜,竟然飞快地将香粉铺子的门都关了。
卫弯弯:……
她沉思地走着。
几个留在前面铺子的婢女小厮见状,跟紫燕打听发生了什么。
紫燕一个小丫头,哪里看得出方才的蹊跷,只说后院有个浆洗的疯女人,扑上来吓到了小姐,不过幸好女掌柜拉开的及时,小姐也没受什么伤害。
婢女小厮闻言松了口气。
卫弯弯没管后头仆婢的议论。
她低头沉思,慢慢走着,终于,走到了一处地方。
聚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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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粉铺。
女掌故关了门,背抵在门上,久久没有动弹。
原本待在正房里的眉娘,却已迤迤然地走来。
眉娘乜了她一眼。
“你是故意的啊。”她说道。
“若只是金枝扑上去,她还能当不走运碰上个疯女人罢了,可你那般反应,不是明摆着告诉她有蹊跷吗?银珠,你啊……”眉娘幽幽叹了口气。
叫做银珠的女掌柜别开了脸。
眼里却隐隐泛着泪花。
“眉娘,对不住你,可我真的……不甘心啊。”
作者有话说:
二更合一,下周见~
第48章 君子
聚福楼是一幢二层小楼, 卫弯弯行至楼下时,二楼正倚着两个人影。
“……这次这事儿背后的人,是卫枢那老狗没错了, 还真是不可小觑啊,屠了半个京城, 竟还能叫他鼓动起那么多人,是估摸着皇帝杀地差不多了,出了这事儿,必然会顺着他做的局走下去?呵……”
宣明一边说一边冷笑, 忽然发现眼前人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 而是看向了楼下。
“看什么呢?”宣明好奇地也探过头。
聚福楼下人潮挤挤, 一时之间, 宣明压根没发现任何值得注意之处。
值得顺着眼前人视线,精准定位到一片小小角落,才倏然发现一个可疑的人影。
矮矮的、戴着帷帽, 衣着并不算华丽,但身后却跟着几个明显是丫鬟小厮模样的人。
那“显眼”的身高,以及眼前人的反应, 都让宣明立刻明了了这女孩子是谁。
怎么一眼就看到那矮萝卜的?这什么眼力?
“你——”宣明心里吐着槽, 刚张口说了一个字, 楼下那女孩子忽然掀开了帷帽。
小巧精致,唇白齿红,不是卫弯弯是谁?
她用力仰头向上望, 视线恰好落在二楼上。
明明知道眼前挡着纱帘, 她不可能看到自己二人, 宣明还是惊了一下, 拉着陈起就要后退。
但压根没拉动。
他无奈, 叹口气道:“我叫人引她上来。”
却不料陈起摇了头。
“……不用,她已经走了。”
咦?
宣明急忙又凑上去。
可不是?
方才掀帷帽只是惊鸿一刹,一眨眼,那个子矮矮的小姑娘已经放下帷帽,转过身,朝着背向聚福楼的方向而去。
“不是来找咱——找你的?”宣明纳闷地问。
聚福楼虽说算得上是个大酒楼,但离卫家不算近,来往的又多是男客,卫弯弯一个千金小姐,没事儿来这里,不是找他们还能是顺路路过不成?
既然来了,怎么又不上来?
小情侣闹别扭?
宣明一脑门儿的问号。
事实上,从昨日他从那卫府下人口中得知卫弯弯要与什么世子下定的消息,将消息“无意”中透露给陈起,之后陈起不见人影,很快宣明便听到那什么世子惊马受伤的消息,陈起又迟迟未归,宣明本还以为他再回来时,会带着那小丫头。
谁知道最后,陈起还是孤身而回。
问他,他也不说,就冷着一张脸好似千年不化的寒冰,冷地宣明牙齿发酸,也懒得再管这两人的事儿。
但如今人家姑娘又跑来了,却只露了个面便回去了?
宣明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俩人在闹什么别扭。
正想着,陈起的声音忽然响起。
“她情况有点不对……派人跟——不,我自己去。”
宣明:?!
卧槽你还记不记得你现在是个应该被关在刑部大牢的人???
而且怎么就情况不对了?隔那么远你都能发现人情况不对你是人家肚里的蛔虫啊?
然而:“陈——”
刚吐出一个字,眼前人便已不见了踪影。
徒留宣明在原地绝望地招手。
媒人扔过墙啊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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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弯弯自然不知道聚福楼上发生的事。
她只是下意识地走到了这里,又下意识地摘下帷帽,往那楼上看,但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她立刻又戴上了帷帽,然后转身离去。
她知道,自己在下意识地想要寻求陈起的帮助。
但是,不应该。
她能怎么说呢?
说她遇到两个奇怪的女人,说了些奇怪的话,做了些奇怪的事,她有所怀疑,但却连怀疑什么都还搞不清楚,所以要请他帮忙,请他帮她查清……
且不说他能不能帮到她,他又凭什么帮她?为什么要帮她?
她的父亲正与他斗地你死我活,而她昨日还拒绝了他。
她已经将自己绑在卫家这艘船上了。
那么,就不该再犹豫不定,试图借他这艘船的力。
所以,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卫弯弯立刻急切,甚至是慌乱地逃离了。
离开聚福楼,卫弯弯也不想回卫府。
她还在想刚刚在眉娘的香粉铺遇到的事。
那个浆洗妇人,她说的话,还有那女掌柜明显不正常的反应……
眉娘曾说过,她与卫枢是旧识。
卫弯弯知道,她爹年轻时曾放浪形骸、眠花宿柳,认识个把眉娘这样的人半点不稀奇,甚至她还暗戳戳地想过:说不定眉娘就是她爹的老相好。
“老相好”身边的人,认识她爹自然也就不稀奇。
但是,认识她爹不奇怪,认识她娘就不大可能了吧?何况——
卫弯弯边走路边摸摸自己的脸。
她跟程蕙娘长得并不怎么像。
虽然程蕙娘也是个身形娇小面容娇美的妇人,但稍微仔细一看便会发现,她跟卫弯弯的五官其实并不太相像,因此也断然不会产生认错的可能。
那么,那浆洗妇人是把她认成了谁?
卫弯弯一边沉思一边走。
走到有一处喧闹的地方后,才发现,她竟然到了清安坊。
这次倒不是下意识地想来,而是真的意外了,毕竟聚福楼本来便离清安坊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