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吃!”卫弯弯吃桃不忘摘桃人, 又挑了个又大又红的, 塞到陈起手里。
陈起看看那桃子,没说什么。
和她一起咔嚓咔嚓地吃桃子。
陈起吃得快,一个桃子啃地只剩桃核了, 卫弯弯还有大半个剩下, 一来她嘴巴小, 二来, 毕竟昨夜还烧地人事不知, 此时定然还有些妨碍的。
她吃着桃子,陈起看着她,迟疑半晌,忽然下定决心般,抬起手,在她额头摸了摸。
不烫了。
他眼里便露出浅淡的笑意。
“我好啦。”卫弯弯被额间的触感惊愣了一瞬,但旋即便配合地主动用额头拱拱他手心,还配合地挥挥双手,示意自己已经完全无碍,身体充满了力量。
从离开卫家之后,就好啦。
吃完桃子,陈起又端来了早饭,清粥小菜,很简单但很适合病人的饮食,吃完饭,尽管卫弯弯说自己已经完全没事,却还是让她吃了两个药丸。
“不伤身的。”喂药丸时,他似乎怕卫弯弯抵触,如此解释道。
卫弯弯却全无抵触,他拿来药丸,她就乖乖吃下去,没一点抵抗的意思。
毕竟她知道谁是真对她好。
吃完饭吃完药,卫弯弯见桃树下有个摇椅,便兴冲冲地招陈起一起坐上去,躺在摇椅上,看着头顶的桃儿,闻着桃子的香气,多美呀。
陈起和她一起走到桃树下,却没有如她所愿,和她一起躺着赏桃儿。
他如标枪一般站立着。
“你……发生了什么?”他略带迟疑地问。
“嗯?”卫弯弯已经惬意地躺在摇椅上,闻言抬头看他——真不可思议,不知什么时候起,明明现在她离他那么近,而且他站着,她躺着,两人的身高差是如此悬殊,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了。
“没发生什么呀。”她惬意地晃了晃摇椅,深吸了一口桃子香气,说道。
陈起的唇紧抿着。
怎么可能没发生什么。
昨日他跟了她一路。
从她离开聚福楼,去了清安坊那个姓郁的新科状元那里,因为怕被她发现,更因为……不知为何,看到她去找那个姓郁的,他便满心不得劲,胸口又闷又胀,像有颗大石头堵着,堵地他待在远远地屋顶上,不听他们的声音,只偶尔远远地看一眼,确认她安全就好。
但一看到她和那姓郁的挨那么近说话,胸口便更闷了。
好不容易,两人谈完了话,她离开了,他犹豫着,还是继续跟了上去。
却发现,她的情况不太对。
果然,回到卫家,她便病倒了。
然后又看到她那个“娘”,为了让明天的下定如期进行,又要给她下虎狼之药。
惊怒之下,怒气冲昏头脑,他来不及思考太多,便将她从卫府掳走。
离了卫府,她竟不药而愈。
可见那个开药的大夫说得对,她不是简单的风寒入侵,而是,心病。
什么心病才会让她忧思若此?
“你若不说,我便去问那个姓郁的。”陈起忽然开口。
卫弯弯瞪大眼,他怎么知道郁子清,哦不,他知道郁子清不稀奇,毕竟新科状元呢,稀奇的是他怎么知道郁子清知道她的事?
“好哇,你跟踪我!”转念间卫弯弯便想通了其中关键,旋即便理直气壮地指责起他来。
却不想,陈起痛快点头:“嗯。”
丝毫不避讳地承认了。
甚至还威胁她。
“所以我很清楚,你是见了那姓郁的之后才不对劲的,你不说,我就去问他。”
卫弯弯:……
他去问人?
能是普通人那样敲敲门礼礼貌貌地问吗?想也不可能!
卫弯弯头秃地摸摸脑门儿。
她不想提的。
甚至不想再去想。
她试图麻痹自己,忘掉一切,忘掉那些困扰迷惑她的东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反正她现在在这里,这个只有她和陈起在的地方,她不需要再承担什么,背负什么,也不再是卫家的小姐,那么就暂且逃避一下怎么了?
何况,眼前是陈起。
是还处于困境,还在跟卫家斗地你死我活的陈起。
她不想麻烦他,亦不想因为她,让他与卫家的斗争起什么变局。
她本就是一颗微不足道的小卒子,那便让他和她爹斗吧,她两不相帮,也帮不了。
她像条泥鳅,一头扎进了泥里,不管外面洪水滔天
可陈起却偏要把她揪出来。
卫弯弯没好气地瞪了陈起一眼,陈起不为所动,依旧拿那双澄净湖水般的碧眸看着她。
卫弯弯深吸一口气,觉得空气里的桃子味儿都不好闻了。
算了算了,他要问她便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她眼神放空,缓缓地叙述起来。
从在香粉铺子遇到眉娘讲起。
有可能与卫枢相识的妇人,偏偏说了那样奇怪的话。
到了郁子清那里,从郁子清口中得知的父母“感人真情”后的另外一面。
以及记忆中,那些让她不得不狐疑的东西。
“我觉得我疯了。”
把一切讲完,卫弯弯疲累地闭上眼睛。
“我甚至怀疑,我不是……”
不是什么?她没有说。但陈起却似乎已经隐隐猜到了。
他猛然站起,双唇抿成了一条锋锐的线。
“我会查清的。”
-
卫弯弯其实并不想让陈起去查。
一来他如今的处境,自然是一动不如一静,犯不着为她这么点儿事调动人手,说不定就因此而妨碍了他。另一方面……
她也害怕。
她直觉地害怕调查的结果。
但是陈起却完全没有听她的话。
小院里悄悄来了几个人,又悄悄地走了。
卫弯弯隐隐瞧见他们的身影,却又一眨眼不见了人。
她没有出声。
她自暴自弃般,索性将这事儿彻底忘了,反正如今结果没摊到她眼前,她就还能做一条快乐的小泥鳅,就扎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小院子里,过着与世隔绝般的生活。
因为是临时起意掳了她来,陈起显然没有通知宣明等人,如今安顿下来,他也仍旧没有通知,除了那几个人,小院里便再没来过外人,只要把门一关,小院便是一个清清静静的小世界。
虽然无人服侍,但卫弯弯倒是挺能自得其乐。
身体好一点,她便也开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做做饭,打扫打扫院子。
打扫什么的,她干地马马虎虎,常常是陈起看看看着看不下去,夺了她手里的扫把抹布自己干了。
卫弯弯还挺新奇。
“你不是一直在当兵吗?怎么还这么会做活儿?”
从小栗子等人口中,卫弯弯了解到的是一个勇武的战士形象,而他一惯又是冷冰冰高不可攀的样子,卫弯弯下意识便觉得,这人除了吃饭睡觉操练,大概就只会杀人、杀人、杀人了吧。
没想到居然还有如此接地气的一面,日常活计比她干得还好。
陈起却不当一回事儿。
当兵的又没人伺候。
除了吃的军队包,别的什么活儿不都还得自己来?甚至哪怕跟了秦王,升了校尉、将军,乃至入京后又当了那殿前都指挥使,他也没有叫人伺候的习惯,无论什么,他都早已习惯了自己一人做。
但这些他不放在眼里的东西,卫弯弯却还挺羡慕。
总觉得相比起来,她像个废物。
被卫家好吃好喝养地四肢不全五体不勤的废物。
为什么她之前不离开卫家?
有局势的原因,亦有自身的原因。
因为卫弯弯知道,她这样被养大的大小姐,不知如何谋生,甚至连自己生活都照顾不好,出去卫府,那几乎就是死路一条。
锦衣玉食的生活固然将她养地很好,却似乎,也养软了她的骨头。
不像陈起,他杂草一般长大,于是也如杂草一般顽强,到哪里都能活,到哪里都能游刃有余。
她羡慕他这样的能力和自信。
如果她像他一样,又哪里还会落下个怕高的毛病呢。
像他一样,天下压根没有什么可怕的!
许是她羡慕的眼神太过明显。
做着活儿的陈起忽然看向她,随即,沉思片刻,然后走向她。
“我教你,很简单的。”
他朝她露出浅浅的笑意,像一阵春风,吹开了结冰的湖面。
家务活儿当然是很简单的。
陈起仔仔细细教,卫弯弯认认真真学,当然没有学不会的。
不过,学会之后,卫弯弯也没怎么承担这些活计就是了。
因为她虽然干这些杂活不在行,但她会做饭呀!
身体一好,卫弯弯便把做饭的活计揽了。
当初在殿前都指挥使府做的那桌丰盛的席面,因为意外没有能以一个欢快的结局收场,但如今,在这个小院子里,卫弯弯也没有每天山珍海味地捯饬,只是做些家常小菜,但两人倒是吃地开开心心。
卫弯弯做饭的时候,陈起就给她烧火。
吃完了饭,卫弯弯收拾桌子,陈起拿碗筷去洗刷。
不知怎的,卫弯弯忽然想到:
民间普通百姓,夫妻间是不是就是这样过日子的?
没有什么高下尊卑,没有什么谁服从谁、谁讨好谁、谁必须忍受谁,就只是简简单单的,像戏文里唱的那样,你耕田来我织布……
呸呸呸!
想到哪儿去了!
卫弯弯的脸登时像院子里的桃子一样红。
说起桃子。
无事的时候,卫弯弯便盯着树上的桃儿,数了一遍又一遍,数清了不算已经摘掉的,这棵桃树居然结了整整三百多个果儿。
一天吃一个能吃一年!
当然,不可能真吃一年。
桃子熟了,在树上就待不长久,哪怕不破不裂,也有虫子鸟儿被果子成熟后的香甜气息引来,卫弯弯很快便发现小院里有长着翅膀的偷鸟贼光顾,一口便将饱满水嫩的大桃子给啄个窟窿。
卫弯弯气咻咻地去赶,然而,那些扁毛畜生赶了又来,赶了又来,到最后,似乎看出了卫弯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本质,竟然不怕她了。
哪怕她就在树下站着,鸟嘴也照啄不误。
卫弯弯快气傻了!
陈起从外面回来时——这两天,他偶尔会外出,便看见卫弯弯双手叉腰,跟桃树上的一群小鸟大眼瞪小眼。
他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出来。
然后得到卫弯弯狠狠地一瞪。
看着凶凶的,但配上她那小小矮矮的个子,白白嫩嫩的脸,嗯……
毫无威慑力。
-
虽然如此,下次陈起再外出,再回来时,便给卫弯弯带了一件礼物。
卫弯弯看着这件木杈和牛皮做的礼物,瞪大了眼。
“这是弹弓。你力气小,拉不开真正的弓。这弹弓虽小,出其不意的话,还是有些用的,平日也可带在身上防身。”
陈起为她解释,说着,便用那弹弓给卫弯弯演示了一下。
什么叫做一弹弓下去,鸟命归阴。
满树浑身不把卫弯弯放在眼里的嚣张扁毛,呼啦啦一下飞了个干净。
卫弯弯当然知道什么叫弹弓,她虽然没玩过,却是见过卫府的男孩子玩过的,甚至她小时候似乎还很渴望过玩这个小玩意儿,只不过,这样十分不符合大家闺秀气质的东西,自然不会到她的手上。
如今她竟然拥有自己的弹弓了!
而且看着还很好使的样子。
虽然只是个非常不起眼的小玩意儿,但卫弯弯却一下子就兴奋了。
当即就兴致勃勃地缠着陈起学了起来。
的确如陈起所言,弹弓小巧,对力气没什么要求,短距离内准头也还不错,卫弯弯也没费多久便上了手,然后便兴奋地整天守着桃树,就期盼着那些小鸟儿再来,好让她出出先前被轻视的恶气。
这一天,她又在树下等鸟。
一早便出门的陈起回来了,卫弯弯原本只随意地瞥了一眼,正想继续回头盯鸟,忽然察觉不对。
“你怎么了?”
她疑惑地问陈起。
因为陈起的脸色看着十分不好。
黑沉沉的,仿佛夏日暴雨之前黑云遮蔽了整片天空似的阴沉。
她还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陈起看向她,脸上的阴云散去,换成犹疑和……隐忍。
卫弯弯便忽然有了预感。
他变成这样,是跟她有关。
卫弯弯便想起那几个匆匆来又匆匆走了的人,想起他说的,他会去调查。
卫弯弯收起了弹弓。
一步步走到陈起身前。
仰头看他。
“什么事,你说吧。”
“放心,我都能接受的。”
-
卫家。
“还没找到人?你们干什么吃的!”
程蕙娘听着下人的禀告,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保养良好又惯常带笑的娇美面容都出现了一丝裂痕,显得有些狰狞。
下人讷讷不敢言。
卫枢进来时,程蕙娘正气地用茶杯砸那些下人,下人下意识地躲开,却差点砸到正进来的卫枢身上。
卫枢险而又险地躲开,才没叫茶杯砸到,但杯中的热茶,却不可避免地洒了他一身,夏日衣衫轻薄,透过布料烫在皮肤上,便是一片红痕。
卫枢立即皱起了眉。
程蕙娘吓了一跳,忙收敛了脸上的愤怒,又上前为他擦拭,一边还委屈地诉说着。
“夫君,你说那孩子能去哪儿?我可就她一个女儿,如今晋国公府的亲事都耽误了,她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我这心里……”
说着说着,她便掉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