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氏被她这句话说得莫名冷静下来,深深吸了几口气看向李清婳道:“这么说,你姑母真的想让婳婳当太子妃?要是那样的话,你可真是无望了。”
“不会的。”李桃扇用力驳斥道。“只要我还在国子学府一日,我就不会放弃。”
金氏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被她的志气感染,不由得握了她的手道;“咱们娘两今日的委屈,桃扇你一定要记住了。等成了太子妃,成了皇后的那一日,一定要让你姑母后悔。”
李桃扇嗯了一声答应下来,但眉头却迟迟舒展不开。她莫名觉得自己此刻剩下的,似乎只有这一腔志气了。
金氏跟女儿说完这番话,也有些头痛。她不觉得太子妃一事是皇帝的主意,总觉得是这位贵妃小姑子在背后搞鬼。可她也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惹着了这位小姑子。
太傅府没有徐府的鸡飞狗跳,也没有小李府的机关算尽,而是一如往常地宁静平和。
早膳时分,李诚业用了几口便已去上朝。留下徐氏和李清婳娘两慢慢说话。徐氏是江南人,满口的江南语味怎么也改不过来,再加上外祖母从前随着她们一道住,所以婳婳便也如出一辙。
此刻,徐氏梳着百合髻,神色柔美,语气款款。“婳婳多吃点,这鸡丝粥是府里的厨娘特意起早给你熬的。”
炎炎夏日,只有起早杀鸡取腿肉才新鲜,自然厨娘是花了心思的。
婳婳撒着娇笑:“那新年的时候,娘亲替我给厨娘几块金锭吧。”
“好。”徐氏笑着往她碗里又夹了一块脆青瓜。李清婳吃饭细嚼慢咽的,细长的脖颈微微前探,也是一幅温婉的画。
徐氏爱怜地摸着她一头乌黑的头发,问道:“今儿可要去读书吗?”
“要去了。”李清婳点点头,用丝帕轻轻在嘴上按了按,抬眸道:“不过娘亲,我有件事想问您。”
徐氏见她眼神闪亮而正式,便也撂下筷子,摆摆手命丫鬟们都出去,才柔声道:“婳婳说吧,娘亲永远站在你这边呢。”
李清婳抿着唇笑笑,拉了徐氏的手道:“娘,您告诉我,铭洲表哥为什么不让我在国子学府读书呢?”
徐氏有些心疼,又欣慰这孩子想通了,一时心里更软,叹了口气道:“婳婳,或许是娘亲做的不对,有件事不该瞒你的。”
“什么?”李清婳有些讶异地看向徐氏。徐氏摩挲着她的手道:“你与铭洲那孩子算是青梅竹马,之前娘亲也有意让你嫁给他。可他越长越毛躁,性子也不如从前温和,这你也看在眼里。”
李清婳闻言便低垂了头,如含苞待放的白牡丹,引人爱怜。徐氏见她赧然,赶紧换了话茬道:“其实娘亲没给过徐家准话,只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可铭洲那孩子上了心,见你身边有外男就觉得不舒坦,所以才怂恿你别在那读书。”
“外男?”李清婳不明白。
徐氏点点头道:“那位教琴艺的林夫子。”
“可他是夫子啊。”李清婳觉得可笑。
“之前不与婳婳一道读书了吗?”徐氏笑笑。
“可……”李清婳依然不明白。
徐氏继续道:“婳婳就没想过,一个人怎么能前儿还是学生,今儿就成了夫子。再说,你不是问过我,林家什么时候有这个年岁的男子了?”
“是啊。”李清婳乖巧地点了点头。徐氏便继续道:“林揽熙,其实姓赵,是当朝的太子。之所以自称是林,是因为他自己主意大,只肯随先皇后的姓氏。陛下也就刻意纵着。”
李清婳恍然大悟似的,身子轻轻落在了椅背上。从前的很多不理解此刻终于得到了解释。怪不得那些贵女们会一心喜欢林揽熙,连心高气傲的李桃扇也不能免俗。怪不得众人对他都很客气。怪不得赖舒玉几次欲说还休。
也怪不得,他身上总带着天生的矜贵气质。
“所以铭洲表哥觉得……”李清婳说不下去。她觉得可笑,铭洲表哥的想法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不管别人怎样觉得,要紧的是婳婳开心。你姑母说,太子改做夫子是因为皇帝有意磨炼他的缘故,并不是像你表哥想的那样,单独因为什么人。所以你不必听他的那些浑话。婳婳啊,爹娘没太大本事,但保你一生喜乐还是可以的。所以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别在意旁人。”徐氏唯恐她紧张害怕,赶紧开解道。
没想到一向胆小的李清婳此刻竟甜甜笑起来,拉着徐氏的胳膊道:“爹娘没太大本事吗?这话要是让别人听见,会说娘亲贪心不足的。”
徐氏意外于李清婳愈发开朗的性子,捏了她的鼻子笑道:“娘亲还以为你会害怕太子,又担心你过分把铭洲的话当回事。”
“不会了。”李清婳把头埋在徐氏的怀里,柔柔一笑。前日在时书阁遇上林揽熙,他的提点不无道理。人,是要为自己而活的吧。
她对这位太子有些许感恩。
望着女儿愈发娇嫩的容颜,徐氏也有些担忧,她也想早些把婳婳的婚事定下来。可这孩子和这样的性子,的确不能勉强。
所以还是慢慢来吧。
“其实娘亲也觉得,要是不去国子学府读书,会好一些。”徐氏虽说支持李清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李清婳直起身,梨花般清丽容色上,带着几分不情愿。“可我喜欢读书啊。话本也好,诗书也好,都让我觉得高兴。读一首豪放派诗词的时候,我能感受到诗人的旷达胸襟,婉约派能让我看见江南烟波。还有写字,让人心静。娘亲,国子学府是天下学子都向往的学馆,我想留下。”
她水润的双眸闪着别样的神采。徐氏心疼又喜欢,毫不犹豫道:“那就留下。不要紧的,娘亲说了,只要婳婳高兴就好。”
“娘亲放心吧,我不会再惹出事来了。我觉得我的琴艺不算太差,剩下的其实也就是多练练的事。所以,往后的琴艺课,我不打算再去了,您觉得这样好不好?”李清婳觉得这样铭洲表哥就不会再误会什么了。再说,她也的确不想跟林揽熙,哦不,是跟太子爷有什么瓜葛。
“这倒是个好主意。”徐氏很是赞同。
太子那样的人物,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徐氏与李清婳脑海里闪过的是同样的念头。
林揽熙如常进了琴室,没让陈耿再帮忙。因为他今早已经瞧见了,李清婳背着翡翠烟罗书袋进了雪沁馆。
林揽熙的唇边带了淡淡的笑意。果然李清婳是能想通的,想必是自己在惠光书院时说的话起了作用。
然而在进了琴室后,林揽熙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垮下来。李清婳的座位并没有人。
他看向徐铭洲。徐铭洲握紧拳头,努力让自己的神情显得不那么畏惧。说实话,他对婳婳的举动还是很满意的。虽然并不确定林揽熙是为了李清婳才来的国子学府,但婳婳现在知道避嫌,那就是好事。
另一边,一股火气却涌上林揽熙的心头。他不明白,李清婳为什么如此把这个徐铭洲当回事。更不明白为何李清婳要如此躲着自己。
自己就这么令人厌恶吗?林揽熙烦得厉害。早知道当初就不欺负她了。
揉了揉眉心坐在自己的琴椅上,林揽熙半点上课的心思都没有。他恨不得把李清婳拎过来问问,到底为什么不肯继续学琴。可坐在那,不知为何,他并没有再去见她的勇气了。
怕她躲得更远。
林揽熙的心像刀割似的难受。“学琴吧。”他恹恹缠了护甲,将一双骨节鲜明而白皙的手轻轻放在琴弦上。
他谱了一首《蜀道难》。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千年前的人,莫名道出了他的心事。
幽幽明暗,难以逃脱。丝丝柔柔,却是一道铺天盖地的大网,让他无力挣扎。手指翻飞间,林揽熙知道自己后悔了。
如果从一开始,他就善待她,或许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想起自己刚进绿竹馆时的场景,一双湿漉漉的双眸在后头望着自己,让他的视线无法逃离。
他想起李清婳那双手递给自己两页摘记时的场景,想起她伸出手掌请夫子责罚的场景,想起抱着书袋的场景,想起她护在自己面前的场景,想起她的手垫在自己头后的温度。
他甚至懊悔昨日不该轻易放开她。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他自视为了她已经做出了很多努力了。前所未有的努力。但在她那,这些努力却好像依然不值一提。甚至,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样努力着。
林揽熙觉得自己的心一阵抽痛。
雪沁馆的琴室距离雪沁馆其实并不远。再加上九月的门窗四开。那艰涩而苦闷的琴声很快传进了李清婳的耳中。
她正握着小狼毫温习昨日的功课。乌黑的云鬓被梳成单螺髻,腰身笔直,侧颜如画。李清婳能听出弹琴之人弹得是《蜀道难》这一曲。
夫子们大多已为翰林院的高官,很少会奏出这样烦闷慨叹的曲子。李清婳不由自主地停下手里的笔,任由那琴声完整地传进自己的耳中。
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是用琴音发出的慨叹。
李清婳讶异于自己真的能通过琴音听出曲中意,也讶异于弹琴之人能把自己的心意如此赤诚地传递出来。
这样的琴艺真是让人叹服啊。李清婳有些后悔自己为了徐铭洲而错过这样的琴艺课。她想林揽熙,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读书,琴艺,对世事的洞察与练达。
若他不那么可怕,就好了。
一曲《蜀道难》终了,林揽熙依然没什么授课的意思,懒懒往石板上写了几个字,便要众人各自练习。
徐铭洲上一回在琴艺上丢了人,这次倒是愈发用心。轮到他的时候,倒也按照曲谱奏得有七八分味道。
而轮到曹雪柔的时候,她的手指却被琴弦割伤了。她本就琴艺不加,方才缠护甲时也是随手哄弄的,没想到弹了几下,手就真的被割伤了。
不用想,林夫子肯定不会管这种事。曹雪柔又有见血就晕的毛病,故而她不敢低头看滴出来的鲜血,又怕自己出去会晕,只能冲着李桃扇哀求道:“桃扇,你扶我出去好不好,我叫丫鬟找些绢布来止血。”
李桃扇本想答应的,可眼看着就要轮到自己弹奏了。为了今日崭露头角,她这两日可是一直在勤学苦练的。她不想放弃在林揽熙面前展示自己的大好时机。
于是她蹙了蹙眉头,有点不耐烦道:“雪柔,你再等等吧,马上就轮到我了。要不你先跟夫子说,自己出去,反正丫鬟们都在茶室,也不太远。”
“我……”曹雪柔之前就晕过一次,所以她想找个人扶着。“伤口还挺深的。”
李桃扇一边为自己即将弹奏曲子而紧张,一边尽量让自己显得有耐心道:“雪柔,弹琴的时候被划伤也是避免不了的,很正常,你不要太小题大做了。等我一下,也就一炷香。”
曹雪柔蹙蹙眉,看着李桃扇那副跃跃欲试的神情,心里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我还是自己去吧。”她不再指望李桃扇。
至于其他人?曹雪柔来了国子学府后就没怎么交过朋友。而她之所以跟李桃扇交好,也是因为李桃扇之前一直很捧着自己的缘故。
但今日,她对李桃扇有些失望了。
曹雪柔用帕子盖住受伤的手指,一个人举手离开了琴室,又去茶室找到了小丫鬟。小丫鬟慌忙去寻干净的药草绢布去了。
曹雪柔叹着气在茶室等。
那么巧,国子学府里包扎用的药草绢布用光了。小丫鬟匆忙过来回个话,又往外头跑去。
“我们姑娘的马车上有药草绢布。”在茶室里等李清婳的燕儿听见小丫鬟来回话,忽然开口道。还是上回林揽熙用剩下的呢。
曹雪柔看了她一眼,认出是李清婳的丫鬟,没吭声。燕儿瘪瘪嘴,可见她脸色惨白,手指又一个劲儿地滴着血,决定还是出去找一下绢布。
她先去找李清婳说了这件事。正好赶上木铎之声响起,李清婳走出了雪沁馆。
“那个绢布太宽,大概需要剪一下。这样,我去取纱布,你先让馆里的小厮把剪子烧一下,然后让曹姑娘在茶室等我。”李清婳毫不犹豫说道。
燕儿答应下来。
坐在茶室里,曹雪柔气得牙疼。小丫鬟不中用,也不知去哪找绢布了。馆里的小厮又都不知道在忙什么,她叫了三四回都不答应。
更可气的是,分明都下课了,可李桃扇依然没过来看自己一眼。曹雪柔不知道自己交得这是什么朋友。
她无力的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把窗户开得更大,让更多的风吹进来,散了散身上的热气。她能感受到,手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虽然不多,但依然很疼。
就在这会,身后忽然传来轻轻柔柔的声音。“曹姑娘?”
曹雪柔回眸。便见一位清丽得如山水画一般的少女站在自己的身后,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头是缠在一处的药草绢布。
她一袭草绿色鸾尾裙,发髻上只簪着一块碧玉,如一抹夏风。
“你来干什么?”曹雪柔把受伤的手指往后藏了一下。才不要让她看笑话。
李清婳淡淡笑笑,坐在茶室里的软垫上,借着燕儿端来的水盆浣了手,而后又取过剪刀,认认真真地把绢布剪成缠在手指上的大小。
“我刚学琴的时候,也被划伤过一次。那伤口很深,要是不用带药草的绢布,一定不会轻易痊愈。”说着话,李清婳昂起小脸,冲着曹雪柔道:“喏,裁好了,需要我帮忙缠好吗?你的丫鬟还没回来吧。”
她的声音那么温柔,让曹雪柔有些不舒坦。她别别扭扭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到底还是放低了声音道:“我自己来吧。”
话是这么说,可其实她并不敢看自己的伤口,唯恐晕了过去。只能昂着脸,用另一只手试探性地去缠。
“我来吧。”李清婳看不下去,从她手里接过绢布,轻轻替她把药草放好,又把绢布一圈圈缠在了手指上。
曹雪柔本想呼痛来着,可她的手指冰冰凉凉的,动作又轻柔,其实一点都不疼。甚至这种被人细致照顾的感觉还挺好的。
“好啦。”李清婳的绢布是白色的。她还在上头打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这样看上去一点都不丑。
本想挑剔几句的曹雪柔左看右看,怎么也挑不出毛病来,最后忍不住说了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