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若能找到凤钗,就算你将功折罪,昨日里的事朕不同你计较,再多给你加三月的俸,倘若找不到,”穆商言眯了眯眼,“就再扣两月。”
丁诺:……
那端往嘉悦宫去的傅椋,丝毫不晓得背后的家都要叫‘内贼’给偷了个干净,她只疑惑着兰絮找她究竟是为的什么事。
嘉悦宫中。
绿林荫下,流水叮咚,忽有一阵笑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惊飞了栖息林木间躲凉的鸟雀,被翅膀打落的几片新叶打着旋儿的悠悠坠地。
“我,我可听说……”
兰絮扶着摇椅笑得东倒西歪,发上的流苏穗子撞得叮当作响。
“昨,昨晚儿,陛下搁你那里扒了一晚儿上的门?”
傅椋拈下敷盖在眼上,失了水份的胡瓜片,诧异往那端看去一眼。
“这么点小事,怎么连你都知道了?”
方才她一来,兰娘娘就兴致勃勃地拉她来廊中躺下,说要给她试试新学来的‘胡瓜驻颜’法子。
她还正纳着闷呢,此时听到这事,才晓得她为何这般积极要她过来,原是听现场的来了。
“还小事?这事知道的可不止我呢。”
兰娘娘幸灾乐祸,抵着细腻光滑的下巴蹭了蹭,赤红的蔻丹在光下艳得逼人。
“我估摸着后宫里头的那几个,怕是要连帕子都咬破了罢,你且同我讲讲缘由,让我也乐呵两下,不然单就这扣俸的事,我可是要算在你头上了。”
傅椋晓得她有钱的很,不会怎么同她计较这么点银钱的,但想来,蚊子再小也是块肉,被扣了难免还是有几分心疼的。
只是,穆商言扒她门的这一件事着实不算是什么正经大事,自也不是头一回了,怎的这次就闹得满宫风雨了?是叫哪个碎嘴的给传出去了?
捏了捏指间软趴趴的胡瓜片,青翠的碧色衬得那半截指尖更显白皙。
傅椋艳丽的眉眼间带了几分好奇,“你先同我讲讲,宫里头都是怎么传的?”
“也没说什么,”兰絮翘起手指,装模作样的在光下细细打量新涂上的蔻丹,“就不过是说,咱们陛下叫皇后娘娘在殿外关了一夜,挠了一整晚上的门罢了。”
“造谣!这简直就是□□裸的造谣!”傅椋忿忿,“最多不过半个时辰,哪里算得上一整个晚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着他了似的。”
言罢,她将凤钗的事情讲了讲,抱怨了下那玩意当真是死沉压脖子难受,又说道穆商言讲她是母王八的这一件事,神情间更加忿忿不平了。
这话叫兰絮听在耳中,免不了嘴角一抽抽。
要知道,这普天之下,有多少女子以戴上凤钗为殊荣,尤其是身在后宫中的这一些。
若不是她晓得傅椋脾性为何,还真就以为这话是她讲出来同她炫耀炫耀的。
旁人求都求不来的东西,傅娘娘倒是好,竟然还在这里嫌着压脑袋疼。
若是要叫那一群后妃听到,怕不是个个吹胡子瞪眼,都想冒着大逆不道找机会套一套她的麻袋了。
傅椋的那对凤钗,兰絮是见过的。
且不说看起来华丽程度如何如何,便是上面镶嵌的宝石,每一枚都是不重样的价值连城。
就单说那枚衔在凤嘴里的‘鸽子血’,那可是楼兰国归顺时呈贡的镇国之宝。
但凡是个长眼的,都能从中看出穆商言对这没脑子的情义来,可唯独这个没脑子的,却从头到尾权当是做戏。
她倒也不仔细想想,亏平日里的聪明伶俐,怕是全吃进肚腹中了。
但这种事情,兰娘娘自诩是局外人不怎么好开口,可要那没脑子的自己开窍,怕还不知是猴年马月,有的蹉跎了。
想到这里,兰絮又莫名对穆商言起了几分同情。
“还有一件事,”傅椋从笑闹中正了颜色,“我从他那里听来了陆璋的事情。”
这件事,兰絮多少也是有些在意的。
不过当听到傅椋猜测这件事,或许是苏衍埋下的套路时,她却冷笑了一声,“这狐狸竟是连我也算计在里面了?”
瞧着兰娘娘双目冒火,活似话本中讲道的,那位往西行去,毛嘴雷公脸面火眼金睛的行者,怕她学着所谓‘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的术法去闽南找人算账。
傅椋好心宽慰,又顺手倒了杯凉茶给她去去火气。
“至少这一桩勉强算是好事情。”
倘若这件事真是苏衍所为……
也许没有倘若,傅椋想,瞧着这番手段,估摸着十有八九就是他做的了。
兜兜绕绕的,一点也不痛快,就好比是慢刀子割肉似的。
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傅椋曾觉得苏衍此人是个实打实,不可多得的人才。
具体就具体在,此人对于干完坏事后如何不动声色的嫁祸他人一道上,颇有一番极其独特的见解。
就譬如当年,他所著写的那本什么《论谋划和策略的重要性》。
乍然一听这书名,是不是以为里头讲得是什么有谋有略的兵法手段,又或是朝堂之上为官行事的一些章法和准则。
但实则呢,这里头不过总结他以往犯下的成功骗术十则,还以朱砂仔细标注了小字注解,举一反三,十分全面,活像是怕看书者看不明白似的。
写下这本玩意儿的时候,苏大人也不过才堪堪幼学时,他对着唯一将他著书买下的傅椋很是高看,甚至还找着机会专门给开了小课。
譬如做坏事的最高境界,便是兵不见血,栽他人罪而己置身事外,又譬如,做此事时,心虚是大忌就仿若兵者也,临阵脱逃乃大忌一样。
彼时的傅椋听得有些云里雾里,苏衍恨铁不成钢,想着亲自言传身教,好生教导这‘徒弟’一番。
这件事说起来,也确实是巧得厉害。
大盛并不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这句话,太书院一向也是允许女子入学的。
傅椋那时正活泼着,其实不大能在这种书声琅琅的氛围里面坐得住。
但无奈,穆商言那厮开出的条件实在诱人,她便也就像模像样地拿着书册详装听得认真,实则皮囊底下的魂还不知神游了哪处。
左右她来此处权是为了每日里头能吃上半盘杏子糕,听于不听,倒是没什么所谓。
傅椋舔了舔嘴。
她那时其实还没到可以入太学的年岁,但因着穆商言开了口,她在课上又不吵不闹,院士们看在穆泽皓和傅修然的面子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入太学的除了皇室子弟外,就是朝中各家到了入学年龄的官宦子弟,当然入太学并非强制,可有一件事,却是众朝臣们心知肚明的
——太学是为皇储培养伴读的地方。
尤其是当朝太子穆商言。
他身侧除了长伴傅太师家的那个小姑娘外,再就没有其他人了,听说以前也是有过几个伴读,却始终不得小太子的心,皇上便就叫他自己去挑了。
太子伴读,那可是无上的荣耀。
进了太学的,若不是当真仰慕哪一位先生的文采,便就是明晃晃地奔着这个名头来的。
当然这件事情,谁也不会拿到明面上来讲,各自心知肚明。
大都在暗地中提点自家的姑娘和小子,交代该如何投太子所好,又如何同太子打好关系。
彼时的这些朝臣们,还没有怎么意识到傅小姑娘对他们太子的特殊性。
在交代时,难免对这位曾经被人牙子拐走的傅小姐有几分轻视,却又畏着傅太师在朝堂上毫无准章的行事手段,不敢轻易得罪。
在斟酌一番后,也只是叮嘱不用仔细搭理,但不可得罪云云之流的话。
可孩子心性难免作祟,更别提太学本就严谨枯燥,院士又古板严厉。
这其中自有被家里娇惯了的,使出浑身解数却丝毫不得穆商言高眼青睐者,再一见傅椋什么也不做,穆商言就能同她主动亲近,心里难免忿忿不平,免不了就生出坏心思来。
彼时,苏衍才将所著的新鲜册子卖予傅椋,赚了三两银子,正琢磨着找个什么事来言传身教一番,就有人不偏不倚地撞了上来。
当年太书院中授他们《礼书》一课的是王院士,这位院士主要负责的是院中史册的撰抄和整理,需得常常同书墨打一番交道。
是个留着灰黑长须,刻板又严谨的中年人。
那一日里也不知是如何,他来授课时阴沉着脸发了好大一通火,明里暗里将傅椋好一顿斥责。
那时的傅椋虽不觉得自己是个被骂上两句,就非要哭哭啼啼的小丫头。
可莫名其妙的受了这般气难免委屈厉害,又被当着众人面好一番斥责丢了脸面,不知不觉就红了眼眶。
恰那日里穆商言因事来得迟了些,他提着杏糕进学时,正就看到红着鼻尖和眼眶的傅椋,还有她身边正宽慰着的苏衍。
小少年阴沉下脸,眼睛一瞪,还没来得及怎么发火,就有人连忙将方才的事情讲给他听。
众所周知的,这位王院士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喝点茶,他有一块十分宝贝的金贵茶饼,据说是穆商言他爹几年前赏下来的。
王院士每次喝得时候都很肉疼地撬下来一小块,也不知是谁,昨日里好似将他这块茶饼给糟蹋了,全翘碎了不说,还和杏子糕的碎末混在一起,分都分不开。
太学里头谁最常吃杏子糕?众人心知肚明。
但究竟是不是傅椋做的,众人也心知肚明。
这种小孩子的栽赃嫁祸手段其实并不怎么入流,也称不上高超,只要仔细查查就能见得端倪。
罪魁祸首是朝中吕大人家的那个小子。
傅椋至今都还记得,苏衍是如何先借着口散播吕小子对那位王院士的不满,接着又使法子偷摸剪碎了他的长胡子,将此明目张胆地栽赃嫁祸去。
当然了,傅椋觉得这里面是有他自己的私心的。
毕竟苏衍曾经不止一次同她讲想看看王院士没有胡子的模样。
不过此种法子虽然兵不见血,又可坐收渔翁之利,但若是要讲,傅椋委实觉得还是穆商言替她报仇的法子更痛快一些。
就譬如,在那个谁回家的路上套他麻袋,然后正大光明的拿棍棒狠揍一顿。
在兰娘娘这里吃了些瓜果,又散了些午后的暑气,捡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讲一讲笑一笑,才又渐渐歇去声音,各自小息了一番。
待日阳往西去,躲进厚重云层间,傅椋瞧着天色,才伸个懒腰,懒洋洋从摇椅上坐起身。
青竹木制的藤椅晃晃悠悠,竹藤摩擦,发出几声好听的吱呀。
“要回去了?”兰絮闻声来问她。
傅椋点点头,又从盘子里拿走一个橘子剥开,给兰娘娘分去一半,就站起身拍拍压出了痕的纱裙,告辞往外头走了。
她袖子里沉甸甸的,晃晃悠悠,装着那个准备送给穆商言的小冠,只是不知此时,那厮在何处了。
不过想来,今日若是忙些,这个时候该是在御书殿,便去那里寻一寻罢,恰好可一起用了晚膳。
念头一转,傅椋便领着白诺往御书殿去了。
她这边刚出嘉悦宫宫,那端就有盯梢的将这事当成十万火急的军情报给穆商言听。
卷着袖口,正掀了云锦,在床榻上四处摸索机关暗格的陛下一愣,“她是往哪处去了?”
来禀报的人想了想,“看方向,像是往御书殿又或是宸辉殿那头去了。”
这个点,穆书夜应当还在御书殿里替他处理一些政务,若是傅椋往那端去了,倒是还能在拖上一拖。
这个小女子究竟将凤钗藏在哪一处了?她是属耗子的吗?!就这么能打洞?!
瞧着凤栖宫里左一个被打开的暗格,右一个被抽开的暗屉,穆商言顿时心感无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阿嚏。”
傅椋揉揉了发痒的鼻尖,隔着窗见里头有幢幢灯影,想着该是穆商言在里的。
她心生了几分捉弄的念头,又想着给他一个惊喜,就悄无声息地推开门,没有叫白诺一道同她进去。
惊喜么,那必然是得有惊有喜的。
她往日里好似是在哪里看到过,说是这前头的惊吓愈大,后头喜悦就愈浓很,
便想着无论如何先去吓穆商言一吓,而后再将那个小冠拿给他。
此一举必然是能叫他欢天喜地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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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开了道缝的门又悄无声息地合了上,跟着身后一块偷摸溜进去的风调皮吹得烛火晃悠一瞬。
傅椋下意识屏住呼吸,侧耳去听,听不见什么往这里来的声响才又浅浅松了口气。
总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那多丢人呀。
她小心地抚了抚胸口,将吓人这种事情当做什么天大的正经事来做,小心地提拎着裙摆,不声不响踮着脚往里头走。
御书殿的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绣金线的毡毯,只要走得慢些小心些,必是发不出什么声音来的。
外殿同内殿虽隔的不远,但这两侧堆满书的博古架却恰恰好能为她遮一遮身型。
真可谓是天时、地利……就是人不怎么和了。
她晓得诸如穆商言之流会武的人,一般耳力都是绝顶绝的尖。
傅椋倒是也没怎么想着一定就能将他瞒下。
但毕竟吓人这件事么,既是做了个开头,中途倘若又反悔,难免会令人心中挫败几分,有些许懊恼。
再讲了,她本也不是专程冲着吓唬穆商言这件事来的,后头的那个喜,才是她此番行事的目的。
那厮不是总叫嚷着她做事想不着他么?此番专程来给他送个惊喜,想来必是高兴的。
小女子在架子旁蹲下小心翼翼勾着个头,从书的缝隙里往内殿瞧去,准备先行刺探一番‘敌方’军情。
内殿同外殿间,竖着个绣龙纹的,约莫三尺高的金玉屏风,将里头光景挡得结结实实,只模模糊糊地透出几分内殿的朦胧光影来。
傅椋勾着脖子看了片刻,只觉那投在屏风上的影子好似是不止一人的模样。
但也或许是穆商言刚好就倚在个什么东西上,又或者是个什么物件儿被烛火投下来的虚影。
她当然希望是后头两种,若是前头的,那还有一人又会是谁?莫不是义兄此时也在里头?那这可就不大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