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椋:……
幸得方才将糖碗搁了下来,若是喝水时听到这么几句,怕不是要直接呛进了嗓子眼里去。
就算没有亲眼所见,光是听穆书夜这般一讲,傅椋也大概能想象到诸臣忐忑不安的模样,毕竟昨晚儿的夜宴就已经风起云涌,不怎么太平了。
明明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穆商言那厮怎么就如此作为了?莫不是往年之间压抑得太狠了?
傅椋深思。
“其实,也没讲一些什么,”傅娘娘轻咳一声,不好意思地揉了揉手边的帕子,“就是昨夜里被他哄着,讲了两句欢喜,没想到今日里,这后劲儿会这么足。”
穆书夜摸着碗边的手指僵了僵,嘴角猛地一抽。
这还不厉害?这话的威力已然不亚于从天边掉下来块天石,将大盛王朝砸了灰飞烟灭了。
“喝水,喝水。”
傅椋端起碗,借着挡了挡脸,几分心虚。
这种事情又不是她能预料到的,况且送的也不过是些吉祥东西,左右出不了什么大问题,至于那些朝使们担惊受怕……
反正今个儿也都要回去了,下一次见面还不知何时,也就不必仔细放在心上了。
“哦,对了。”穆书夜想起什么,又搁下端了一半的碗,从袖子里摸出个油纸包着的东西,丢在傅椋眼前,“萨格走前让我带予你的。”
傅椋眨了下眼,视线从穆书夜脸上滑下去,落在扎着红绳的油纸包上。
上面凸着几个方形的印子,看形状,倒像是某种可以吃的物什,这让她想起不久前,萨格要请她吃的糕。
萨格送她东西这件事罢,傅椋并不觉得稀奇。
毕竟他们的交情颇深,也算是过了命的,她又一向将他当做弟弟来看待。
按理,弟弟回国,她这做姐姐的应当亲自去送一送,但无奈周公他老人家太过热情,强留着不叫她轻易脱身,便就错过了这个机会。
思此,傅椋心里是有些愧疚的,再加上昨晚儿叫穆商言好一番搅合,以至于那个别都道的不是很称心如意。
她伸手过去,正要挑开纸包一角来看,耳边却忽然传来极其响亮的‘咣当’一声,眼前凭空就落下一片阴影。
傅椋下意识抬眼去看,却被穆书夜面上扭曲的神情惊到。
他居高临下,似乎极其困难地咽下嘴里的一口什么东西,往后跌撞退了一步,如临大敌般望着盛着糖水的白瓷碗。
“你,你这喝得是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收收呀涨涨呀,不知道完结能不能飞一波,下一章要进入正事了。
第63章
能让她一向风度翩翩的义兄露出这般扭曲神色,傅椋一时对那碗小小的蜜糖水起了由衷敬佩之心。
但她纳着闷地看过去一眼,见里头的同她手边碗里的着实没什么区别,只不过颜色深了一些,就是不晓得穆书夜的反应为何如此‘惊天动地’,竟是连凳子都给掀翻了。
“蜜糖水啊,”傅椋同他解释,又喝了一口碗里的水,晶莹剔透的蜜水将她的唇染得亮晶晶的。
“是槐花蜜煮的,听说是这次朝贡里哪个小国的贡品来着,不合口吗?我就说是该放些桂花糖的。”
穆书夜一时无言。
他看了看正捧起碗,喝得乐滋滋的傅椋,又看了眼将将被他搁上桌案,险些没一个失手就给打翻的瓷碗,面色忽然古怪起来。
他谨慎试探道:“你真觉得这碗糖水,十分好喝么?”
傅椋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下头,想着许是穆书夜同她想在一道,觉着不怎么甜,就又补上一句,“许是我因为我今日里头心情很好,所以尽管没有加桂花糖,也是能喝得下的。”
穆书夜:……
……
目送着穆书夜身影远去,傅椋捧着碗,半天没琢磨出来他最后望过来的那一眼意思,只觉那眼神里透着古怪,又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里。
只是这意味太过深长,令傅椋一时半会儿的着实难以理解,他是怎么因着一碗蜜糖水,就看过来这么个极其有深度的眼神。
想着想着,她视线落在了穆书夜方才嫌弃推远的白瓷碗上。
因着方才搁置的动作大了些,琥珀色的糖水溅了四处,连呼吸间都带着甜甜的蜜香,但这其间似乎又有一种隐约的,极其熟悉又好闻的花香。
傅椋叫来白诺,问她这碗里的蜜糖水还有没有,刻意强调了一下,要同穆书夜碗里的一模一样。
白诺点了下头,又盛来一碗给她,顺口道:“主子方才觉着不太甜,我便重又煮了一锅,加了两块桂花糖,方才王爷到的时候正好熬开,就从中盛了一碗,倒还没来得及尝一下味儿。”
这可就奇了怪了,傅椋心想,既是加了糖,当是要比她手中这一碗好喝些才是,怎么穆书夜的神情竟像是吃果子吃了一半,却忽然瞧见个只剩一半的果虫似的。
虽说一碗糖水不至于怎么难喝,但毕竟有前车之鉴在那,傅椋还没勇到直接就往嘴里头灌,她伸出一根手指在碗中沾了一下,凝视上面晶黄剔透的液体片刻,唆进嘴里。
她浑身一僵,面色登时大变。
腻死人的花香直冲天灵,桂花和槐花掺在一处,熏得人头晕脑晃,舌尖叫这甜的给发了苦,连舌根都被殃及得发麻。
她当即抽出手指,满脸深仇大恨,不由分说呸呸呸了几下,又攥着白诺袖子颤颤巍巍地问,“你,你说你加了几块桂花糖?”
这味儿怎么活似加了半锅子似的,难不成方才义兄那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是误解了她的话?怕不是以为她因着昨晚儿同穆商言的事情感到心口泛甜,连味觉都失去了罢?
白诺茫然点了点头,“是加了两块啊,早些时候和槐花蜜一道送来的,不过一块足有巴掌大,我原是想着会甜一些,还就多添了些水吗,不过主子你不是叮嘱我一定要加两块的吗?”
傅椋:……
她望了眼自己手中满满一碗儿的糖水,又看了眼对面那碗,显然是被喝了一大口的,心里有些讪讪。
觉着她义兄不愧是翩翩公子,是一条真汉子,愣是顶着这味儿给硬咽下也没喷出一滴来。
最近往夏中去了,快到三伏,天就热了些,尤其是午后,外头太阳大的将蕉叶都晒得蔫巴了下去,蝉鸣一声赛着一声扰人。
午时那会儿,白诺就叫人搬了冰桶放在四角降温,此时殿中温度刚好,最是适合午休。
傅椋昨夜里就没睡好,今晨半梦半醒时又被好一番折腾,在这蝉鸣和恰好的凉意间不免泛了懒散,就涌上好一些困倦来。
她还幸得穆商言找了个托词,没有回来同她一道用膳,虽说是心知肚明,他此时必然是回过了劲儿,觉着昨夜里醉酒太过丢人,又恐她恼怒了,所以不大敢来见她,想着拖上一拖。
呵,他未免将她想得太过小肚鸡肠了些。
正要闭眼,忽然有宫人来报,讲有位自称她干儿子的少年领着个姑娘来见求见。
起了睡意的思绪晃了一晃,后知后觉,傅椋才想起来今日里还有这么一件事情。
“叫他们去偏殿候着罢。”
面颊贴着凉枕蹭了又蹭,傅椋翻了个身,念念不舍地同床榻惜惜依别,好似对着什么互换了心意的有情人。
先离开一只脚,再离开一只脚,接着是一截小腿,两截小腿,一截大腿,两截大腿……
足足耗了半盏茶的功夫,她才从帐子里钻出来,懒懒打个呵欠,随意捡了件不那么张扬的紫纱披在肩头,又叫白诺给她挽了个简单的发,才绕去偏殿。
脚才一跨出门槛,迎面而来的滔天热浪就好险没给傅娘娘再熏回去,薄薄一层的纱衣上顿时就有了冰冰凉的水汽。
她深吸一口气,借着这点儿凉气大步走去偏殿,哗啦一声撩开珠帘,这天大的动静引得里头二人当即就朝她看过来。
褪去往日艳装,明月今日里的装扮很是素雅,任谁一看也觉着像位知书达理的闺中小姐,再看不出红楼风尘的半分味道。
她见了傅椋便就同严翎要下跪拜见,傅椋摆了下手,轻吐了口气,仿似要将方才的那点燥人热息吐出来似的。
“不用多礼,都坐罢。”
偏殿的冰是白诺才叫人搬来的,正徐徐散着白气儿,虽说没正殿里搁久了的凉爽,但比之火炉似的外头俨然好上了太多。
傅椋在上首坐下,此时她才晓得‘明月’的闺名唤做陆婉,听起来,倒是的的确确同她其人很是相配。
注视着殿下的少年少女,傅椋拖着下颚,涂着清亮蔻丹的长甲点了点桌案。
陆璋的这个事情罢,穆商言不允她往其中插手去,她自己也晓得里头的利害关系,不会硬赶着蹚这一趟浑水。
但明面上不能插手,难道还不能暗着来么?
苏衍这一招拐弯抹角的法子用得确实是好,不得不说很将她拿捏得住。
倘若他直白来同她讲,她虽是看在故友面子上必然不会推脱,但对这件事却是做不到时时记挂心上的。
可眼下里,他不来同她讲,反而引着她一步一步亲眼去看,将这么件事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由衷生出想要去帮一帮的念头。
不愧是能同她义兄相提并论的‘狐狸’。
“本宫知晓你为何而来,也愿意帮你,但这件事远不如你明面上看得那般简单。”
“我爹……”陆婉张嘴要说什么,却被傅椋打断。
“你要讲他是被冤枉的罢,”傅椋看她又看向严翎,“干儿子你来说说,你觉得陆大人是被冤枉的吗?”
严翎一怔,剑眉皱起,掷地有声道:“陆伯伯肯定是被冤枉的。”
傅椋哦了一声,又问,“那你爹,哦,你亲爹,严峰严将军可也是这般认为?”
模样俊俏的少年愣在那里,瞳眸微微睁大,忽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
他爹是这么认为的吗?当然是,可他爹做了什么?什么也没做。
若陆璋被冤枉的事情确有其事,以他爹的脾气怎么可能什么也不做?不仅什么都不做,也不让他做,可若要他相信撸陆伯伯真的贪污,又怎么可能呢?!
陆家出事前,陆婉是深闺小姐,纵使是胆识过人了些,却不知朝堂上的错综复杂,想得未免简单了一些。
傅椋见严翎震惊,以为他是想了通透,正要再暗着提点几句,却不料少年望向她的眸中却忽生了警色,起身将陆婉挡在身后。
“原来你们是一伙的!”
陆婉睁大了眼。
傅椋:……?
这傻小子一看就知不是她亲生的,傅椋面无表情,手边若是有个桃子萘果什么的,她一准儿砸过去叫他好生清醒一下。
莫不是习武的,脑子都有些不大好使?
揉了一下眉心,傅椋好险没破功骂出声,他大爷的,就这模样的放出去讲是她干儿子,她都觉着是丢了脸面。
“陆璋现下里很安全,”她叹口气,又换了一套比较通俗易懂的说辞,“闽南水患死伤无数,流民涌京,按律这是要掉脑袋的大罪,可陆家仅仅是入狱和贬籍,”
讲到这里,她顿了顿,思忖贬籍这个罪过确实也不轻,但若是有人在中周旋,就另当别论了。
“你虽身为奴籍,但本宫听闻你只接雅客,若无人从中周旋,在你背后撑着,真以为红楼地界是那般好呆的吗?”
这话落下,傅椋自己也恍然悟了一下,穆商言不想要她管这件事,是否是打算瓮中捉鳖呢?
这件事影响甚大,须得给天下一个交代,陆璋现下虽在狱中,但想起那些流言,似乎民间却不以为这位‘清正廉洁’的陆大人就是罪魁祸首了。
若当真如此,这个手,她还确确实实是掺和不了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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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若是乱了穆商言原本打算好的计划,叫罪魁祸首们从她这处找着什么机会,那可就真真是罪过一桩了。
傅椋托着下巴打量一番眼前的少年少女,又沉思。
苏衍拐着弯儿的将人往她眼皮子底下送,莫不只是单纯想叫她庇佑一番?也没想叫她在这件事里如何掺和罢?
毕竟历朝历代里,清官家眷被迫害者数不胜数,更有甚者,自个儿虽两袖清风,浑身傲骨的宁死不屈,但一涉及父母妻儿,叫人拿捏住软处威胁,免不了就屈打成招了。
这件事情急不得打算,还是先将人就留在眼皮子底下罢。
显然傅椋讲得这个话,叫陆婉和严翎听在耳中,确确实实起了那么些作用。
陆婉面上虽尚有忧容未褪,但较之先前心事重重的模样,已然放松了不少,她推了推挡在身前的严翎,忽然双膝一弯,在傅椋面前跪了下来。
她挺着腰背,眼角泛红,似初夏里点红了花尖尖的将绽菡萏,不觉柔弱,反另有一股子气质在里。
“奴明白娘娘的意思,也不奢求其他,只望娘娘能赐奴个恩典,叫奴去同父亲见上一面。奴的父亲虽不是什么顶天立地之人,却也一向勤勉为官,清清白白的。我陆家对此问心无愧,若娘娘肯愿开此恩典,奴这条命从今往后,便就是娘娘的,愿给娘娘做牛做马,报此之恩。”
她俯身下去,双掌平摊,头贴着地,行了极其尊贵的跪拜大礼。
严翎一愣,下意识望向傅椋,见她目光看过来,忙不迭也跟着跪拜下去,大声道:“求干娘开恩!”
傅椋:……
其实去刑部大牢看人的这件事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依傅椋的身份必然是够的
——穆商言给了她足以同他媲比的权利。
往昔时,傅椋还不觉着这些都代表什么,又或许是习惯了,自小到大间,他将什么都拿出来同她分一分,便就只当是穆商言怕她在宫中呆得无趣,就允她哪里都可以去逛一逛。
想到这事,傅椋不免就柔了几分眸光,忽然很想去见一见某位暂还躲着她的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