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个节骨眼下,陆璋的身份敏感。
她若是出面,此事免不了落入他人耳中,恐会生一些变故,于是就需要一位引路人了。
而人选么……
傅椋双目微微一眯,纤指在桌案上一点一点,发出沉闷的哒哒的声响,。
她面上流露的几分算计,被无意间望来的严翎收入眼底,严少将军下意识打了一个哆嗦,惹来陆婉的关切。
他揉了揉鼻尖,小声在心上人耳边道:“你,你觉不觉得娘娘笑得有点古怪?好像还有点眼熟……”
陆婉下意识抬眼,正和傅椋视线对了个正着,她浑身一僵,飞快低头,又扯了把严翎的衣角,想阻止他的絮絮叨叨。
然小将军半分不查,“啊,笑得有点像狐狸,好像和故去的恭安王有些相似……”
傅椋:……
宫中传讯送到的时候,安修竹正站在廊中,给他那几盆十分宝贝的花浇一浇水。
晌午太阳烈得照到廊下,将他贴着院墙放得几盆绣球都给晒了蔫巴,若再不想法子救一救,怕是不到傍晚便魂归了西去。
乍然听得这一声宫讯,险些吓得他手一歪,瓢子里的水溅出好一些去,落在发了烫的地上,滚起尘泥。
傅椋这个时候召他进宫,莫不是知晓了苏衍要回来的消息?
本来是朝贡前就打算动身回来的,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差错,竟是到现在还未离开闽南。
但显然这件事眼下还不怎么重要,随手将水瓢扔进桶里,安修竹面带警惕问来传话的小太监。
“是娘娘一个人要见我,还是同陛下一道要见我”?
年轻的小太监有些没明白这话中的意思,黑白分明的眼睛懵懵懂懂看着安修竹,“小的也不大清楚,是娘娘身边的白姑娘差小的来给大人传口序的。”
这一听,安修竹心下登时凉了半截,凭他长此以往同傅椋打交道的经验来看,此回必然是只有傅椋一个要见他。
但通常,傅椋见他准没什么好事情。
凤栖宫偏殿。
“你要我带他们去见陆璋?”
一身石青云锦纱袍的安大人板着脸,十分不赞同。
“不是他们,”傅椋伸手点了点陆婉,“只有她。”
“陆璋身份敏感,若是严翎跟着一道去,严峰那里未必好像诸臣交代。”
“你也知道不好交代?”安修竹抽了抽嘴角,站在严翎身旁,离得傅椋远远的,“我又好交代了?”
“你嘛,你不一样,”傅娘娘悠哉悠哉。
闻此言,吃了傅椋千百次亏的安修竹仍旧没忍住,他悄悄竖起耳朵,详装不在意,想去听一听在傅椋眼中,他究竟是怎么个不一样法时。
就见傅椋吃了口茶,慢条斯理道,“严将军又没有把柄叫我攥在手里,当然同有把柄的你就不一样了。”
安修竹:……
“所以啊——”傅椋懒洋洋拉长声音,将茶碗搁了桌案,发出清脆一声,“这个路嘛,你是带还是不带呢?”
……
她现今是皇后,她现今是皇后,她现今是皇后。
惹不起,惹不起,惹不起。
走在刑部阴森诡异诡谲的大牢里。
素来温润著称的安大人面无表情,缓缓吐出闷在胸口的一口浊息,琢磨着自己落在傅椋手中的把柄究竟是个什么。
但想了半晌,却仍没头绪,便就只归结于往日里落下的把柄太多,现今倒还真不知是哪一个了。
若是没有那两位在里,他怕是得好生问问,必不会这般稀里糊涂就屈于淫威,将这桩苦差事给应下来。
“安,安大人……”
有人在身后颤颤巍巍扯了他腰间革带,安修竹才想起身后还跟着那么一个人。
他一回神,周遭的声音便就直往耳中钻了去。
鞭子抽打皮肉的闷沉,一声高过一声的呵斥和惨叫,这么个阵仗令他眼皮蓦然一跳,手臂后背发凉,连着起了一串颤栗,好险没抖了个激灵。
身后扮作男装的陆婉紧紧挨着他,一张小脸在两侧跳动的火光下显得煞白,她蜷着指节,小口吸气,声音里藏着难以掩饰的惊惧。
“后后后……面有人拽着我袖子。”
安修竹下意识转脸看,正和牢杆后一张瘦骨嶙峋的惨白面容对了正着。
那人身子藏在牢笼的阴影中,只一张脸死命贴挤着栏杆,手里攥着陆婉青色袖子的一角。
察觉到安修竹的视线,那黑漆漆的眼珠咕噜一转,直勾勾盯着他,干裂的满是鲜血的嘴唇倏地一咧,猛然向前撞上栏杆。
吱哑一声,低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嘻嘻,谁也出不去,谁也出不去。”
“嘻嘻,谁也出不去,谁也出不去。”
“谁也出不去,谁也出不去。”
“吵什么,吵什么!”前方带路的狱卒察觉反身回来,手中握着的长刀拍上牢栏,“都他娘的给老子安静,又想吃鞭子了是吧?”
显然这威慑有力,周遭的声音渐弱,狱卒上前对安修竹躬身,点头哈腰,“安大人,这边,您这边请。”
陆婉缓缓松了口气,心里却涌上对陆璋处境的担忧。
又想起临行前傅椋同她所讲,在牢中必会受些皮肉之苦云云的话,难免心痛得厉害,红了眼眶,喉中似塞了团棉花,堵塞得不行。
她迫切想要同爹爹见面,正要往前走,却见挡在身前的安修竹一动不动,她奇怪着,又不敢轻易出声叫狱卒察觉她是女儿身,就轻轻推了一把。
谁曾想,她这没使上多大力的轻轻一推,眼前笔直的,如绿竹般的身影竟叫她推得踉跄了一下,朝旁倒去。
旁边顿时响起狱卒的惊呼,“安大人,您怎么了安大人?来人!快来人!”
陆婉:……
诚然如傅椋所讲,陆璋在刑部里还算是安全。
只是皮肉之苦难免遭了些,身上虽有血迹斑斑的鞭痕,但精神看起来却还算不错。
他一人居一间牢中,里头干草铺得厚实,有桌有烛,还有几本书册和笔墨。
见到陆婉时,他眉头倏地一皱,脸色大变,向她身后张望。
“你怎么来了?谁带你来的?”
“爹!”声一出口,泣声难掩,陆婉靠着牢栏,眼眶通红,“是我去求了皇后娘娘恩典,她托安大人带我进来的,您,您怎么样/”
“傅皇后?”陆璋眉心微松,有些疑惑色,但满脸仍是不赞同。
傅椋在朝中风评并不好,但无奈傅太师位高权重,又有皇上相护,那一党中苏衍安修竹等人又皆是手握重权,朝中无人敢轻易得罪。
但也正因如此,这似乎是个契机,陆璋捋了把长胡,仔细问了闽南水患的事情。
陆婉将她所知的一一告知,但却从始终这半分没提她自己的遭遇,只说一切安好。
“现今里在闽南的是苏衍苏大人,最近朝贡日,倒是没怎么听说您这桩案子如何受理,想是要苏大人从闽南会回来……”
“婉儿,”陆璋神情肃穆,“为父要交予你件重事……”
“此事事关重大,一定要当面交予陛下,若是寻不着机会,便就亲手交予傅娘娘,切记,一定要你亲手,莫要经他人之手。”
作者有话说:
安修竹:世界如此美妙,我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他娘的她靠山大,我能怎么办???
第65章
这消息由刑部传回宫中时,已然到了下傍晚的时候。
那时傅椋正在嘉悦宫的树荫底下,同兰娘娘一道吃茶闲谈,听闻这一件事时,那口茶好险没一股脑地呛进嗓子眼里。
她撂下茶碗,拿帕子掩着嘴,咳得惊天动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连脸都红了。
还是白诺替她拍抚了好一会儿后背,这夹着断断续续笑音的呛咳才将将停歇住。
凉风灌进了嗓子眼里,引得方被呛咳到的喉咙好一阵刺痛,她随手抹了抹抢笑出的泪花儿,又猛灌了两口凉茶,抚了抚胸口,才平歇下来。
兰絮慢悠悠吃了口茶,待她笑停下,才处变不惊瞥来一眼,问她是什么事情给笑成这番模样。
傅椋便将午后的事情简单讲了讲,又说起方才从刑部传来的消息,话音未落,她就又想笑了,掩着唇在那里又好一番抖抖抖。
兰絮木然抽了抽嘴角,眼皮往上一翻。
“我当还是个什么好笑的事,安修竹那书生性子,光是走个夜路都能将自个儿吓个踉跄,被刑部大牢那种地界吓晕了,倒也不稀奇。”
话落,她慢悠悠吃了一口茶,托了托脸,又道,“我倒是想听听,他有什么把柄叫你抓在手中,给骇成了这样?”
“要晓得他这个人什么不厉害,就是趋利避害一套一套的,我听说昨儿里,他为了不叫人当出头鸟推上去,还现场编排了出,陛下瞅见你同他相谈甚欢的段子来。”
“还有这种事?”傅椋讶然,随即又叹了口气道,“那就正好功过相抵了罢,你也讲他谨慎着,哪有那么多把柄可抓,充其量不过就是些丢脸的事,就比如我回京那时,在半道上遭了刺客,虽没遇上什么大事,但他自己将自己给撞晕了的事……”
“我不过就是随便诓他一诓,当时又有旁人在场,依他之性,自然就得应下了。”
讲到这里,兰娘娘才轻笑出声,换了个姿势,又道,“我听说今儿使臣离京,那一位不晓得……”她点了点脑壳,“这里出了什么问题,送了每人一兜子吉祥吃食,你可知是为何?”
傅椋摸了摸鼻尖,心道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连兰絮都知道了,那整个宫中约莫也都传了开了。
她讪讪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昨夜里,我同他讲了几句欢喜的话,也没料到后劲儿会这般大呀。”
兰絮微微一怔,似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但显然傅椋开窍的这个事情还是叫她欢喜的。
这下,那一位总是再没有理由不分昼夜地召她去商讨‘大事’了。
她如负释重地叹了口气,先是诚心同傅椋道了声恭喜。
又很是语重心长道:“你这可算是叫他磨得开了窍了,当真是不容易,也亏得他有这份耐心同你耗着,若是搁在我身上,你还是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当真是一副榆木脑袋疙瘩心肠,普天下也就只有你瞧不出来了。”
傅椋一愣,听出这话中意思,有些迟疑地指了指自己,“你是讲,他欢喜我的这件事,所有人都知晓,就只有我瞧不出来?”
兰絮就差些没伸出手,去好生戳一戳傅娘娘的脑壳子了。
平日里看着挺聪明的,怎么一到这件事上就开不了窍呢,莫不是就真应了那一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老话?
“他若是不爱你,那这普天之下怕就是没人可以称得上爱你了,傻丫头。”
兰絮摇了摇头,吃口春梅新添来的茶,清了清嗓子,正要好好给她讲一讲所谓的‘爱’。
却见傅椋‘噌’的一下站起身,眼睛亮得十分厉害,像是余晖未落就已然出现的九天繁星。
“我想去见他”,傅椋讲。
这话一出口,她心底下似有一座休眠的火山忽然就苏了醒,滚烫的岩浆喷发四处,流淌出的的却是金黄色的蜜液。
艳丽的裙摆在半空掀起弧度,离了人的摇椅尚在吱哑作响。
我要见他。
这个念头一起,傅椋就等不了了。
她像是情窦初开时,迫不及待赶去见心上人的少女,提着裙摆,脚步飞快,只留给兰絮一个愈发远去的背影。
兰娘娘愣怔片刻,倏地失笑,她看着慢慢落下的夕阳染红天边云霞,忽生出了几分说不上的惆怅和羡色。
她慢慢抬起手,迎着光,视线中涂着艳丽蔻丹的长指白皙有力,美中不足的是虎口处覆着一层薄薄,发了黄的茧子。
轻轻一声笑音落在霞阳余晖中。
这家国天下呀,还是像如今太平的好。
一声感叹叫风卷走,殊不知此时,已有阴云悄悄蔽日。
御书殿中,气氛沉得厉害。
铺着金丝薄毯的地面上书册笔墨散乱无章,桌案上乱作一团,丝毫不见往日整洁。
穆商言站在窗旁,神情阴沉,余晖将他身影拉长同殿深处的黑暗融为一体。
“欺人太甚,”乍然响起的低沉嗓音裹挟杀意,带着锋锐的剑影刀光,“他们当朕是死的吗?还是太平了许久,竟就觉朕可轻易拿捏?”
穆书夜从暗处走出,向来含笑的面上也是沉色一片,他微一沉吟,道:“这事最好,先别同阿椋去讲。”
沉在暮色中的男人下颚微微一点,凌厉深邃的眉眼间难得浮现一抹柔色。
傅椋从嘉悦宫中出来便往御书殿去。
她想着穆商言都同她低了那么多次头,让着她那么多次,更不必论及他等待她的那些年。
凭心而论,诚然如兰娘娘所言,若是处在这么个境地里,傅椋自己也未必能如穆商言一般坚持这般多年。
再者讲,都是老夫老妻的了,自就不能再同少年少女一般,闹个别扭就红脸不讲话什么的。
傅椋满面春风,步子轻快,但半道上却碰见了神色匆匆,令她讶然的人。
“你怎么在这里?”
不是讲他晕了就被抬回府去了?总不至于醒了便要往穆商言那里,去告一告她的状罢?
碰上的安修竹神情严肃,眉心紧拧,步伐匆匆,不似往日般温润,他往御书殿方向去,正同傅椋撞了个正着。
见到傅椋,他也一愣,随即快走了几步上前,皱着眉头压低声道:“你也知道了?”
这句话显而易见的,必是有个什么坑藏在里头,傅椋心下里细细一斟酌,脑子顿时转过弯来。
安修竹此番神色必然不是来告她状的,而是因为其他的什么严重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