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伸手比划着,冷不丁的,贴耳朵上的殿门却忽就叫人往里一拉。
他脚下一个踉跄不稳,双臂乱挥乱抓,好险没扑到开门的傅椋身上,还是身后穆书夜颇有同僚之情地拉了他领子一把,才避免他被穆商言拉下去砍了头的下场。
傅娘娘端着架子,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几人,又冷笑一声,长袖挥去,像是磨尖了爪子,正准备像猎物下手的狐狸。
“不是说有正经事情么?都还在这里站在干什么?等着凑人打花牌吗?”
三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尤其一位还是放出去便能令人战战兢兢的当朝陛下,眼下里皆如刚进门的小媳妇般,规规矩矩在位置上坐下来。
丁诺跟着后头进来点明了烛火,又燃了一炉凝神静气的香,方目不斜视地退出去,十分机灵地合好了门。
气氛一时沉了下来。
傅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盏搁置桌案发出响亮一声,她美目一掀,又慢悠悠吃上一口,腕上的金钏子在跳动的烛火下闪闪发亮。
“说说罢,这消息都是从哪里传来的?你们哪一个先来讲?”
穆商言同穆书夜互看一眼,穆书夜悠悠叹了口气,显然这种境地也不瞒不下去。
“便先说说苏衍的事情罢,晓得你更关心这一件。”
朝贡的前几日里,苏衍曾自闽南发回书信一封,将灾情有所缓和,难民得以安顿,只是低处田地房屋损毁严重,须得回京觐见从长计议的事情讲了一讲。
这表面看起来,似乎只是封例行汇报灾情和民情的书信,但实则,里头却藏着他们自小便定下的密语。
归根结底是八个大字,“有鬼作祟,已得证据。”
这句话除却穆商言几人外,旁人是从中辨不得其中含义,就算将书信劫下翻阅,也不会多想。
本以为这事儿会太太平平,直到苏衍回京呈上证据,将那一众人等一网打尽。
但不想,直至今日里,却仍旧没有苏大人归京的半分音讯。
派出去查探的探子如实来报。
称苏衍苏大人不日前便离开了闽南,途经河州后却失去了踪迹,如今行至何处一切无所获,就暂且报了个失踪的名头上来。
会出现这么件事情,无非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幕后黑手知晓苏衍回京真相,便在途中设下埋伏,为了他信中所谓的‘证据’欲除之后快。
二是途中出了什么同此无关的其他差错,逼得苏衍行径中不得不隐去踪迹。
一种是被动,一种是主动,但归根结底,苏大人虽生了一颗七窍玲珑的心,但这武力方面罢,却着实不行。
身边固然有护卫随行,可不怕万一就怕一万……
只是他多少坚强一点,不像某位大人,轻而易举就能被吓晕厥过去。
想到这里,傅椋轻飘飘地看了眼安修竹。
安修竹:……?
“他不会平白无故失踪,”穆书夜淡淡道,“已经派了人往河州去,以苏衍行事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只是我们尚还不曾发现。”
苏衍之事必然同陆璋之事有所联系,傅椋下意识咬了咬唇,望了安修竹一眼。
陆婉今日去见陆璋的消息应当无人所知,不知他二人只是去话一话家常,还是会说些别的什么。
若旁日里,傅椋必不会多想,但眼下,这丫头的安危看起来就十分重要了。
“这件事你倒也不用太担心,或许是苏衍提前做了什么准备,我们找不到人,别人就更找不到了,以他身上那股子运气,总归能化险为夷。”
这话说得倒是十分在理,傅椋勉强认同了一下。
从小到大里,苏衍活得就像是叫什么菩萨给开过了光似的,好比有个装果子的瓷盘子,里头有九个坏果子一个好果子,他随手一拿,拿到的永远是其中完好无缺的那一个。
所以在还没有什么确切消息传来时,傅椋倒也是放下了几分心。
“接下来再讲讲萨格的事。”
穆书夜蜷指揉了下眉心,似乎这件事较之苏衍失踪而言更为令人头痛。
“这个节骨眼下传来失踪的消息,应当和他的两位兄长脱不开干系,不过外金戒律明严,弑亲弒父者,永遭唾弃,不得为王,所以看起来萨格性命应当无忧,只是处境好不到哪里去。”
“此番作为,怕是外金中又有人打上我大盛边关的主意。”
安修竹皱眉下意识接话,“早说不如按照当年所定之计,干净利落地灭去,临了见百姓和三王子不忍,到如今还是要战。”
此话一出,傅椋吃茶的手顿了顿,视线当即如箭射了过去,语气却万般温柔,似初晨微凉的风。
“这件事情,你也知道?”
穆商言同穆书夜皆是一僵,当即朝安修竹递去眼色,却又不敢光明正大,但无奈这隐晦目光着实没能让安大人瞧出其中道道来,他不明所以。
“我当然知道,当年王爷假死一事本是为着歼灭外金去的,但虽说当权者昏庸,但百姓何其无辜,三王子又有为君者风范,且愿于我大盛签署和平盟约,王爷便传消息,将灭金之计改为助三王子登临王位……”
他声音在傅椋冒火的眼里愈发小去,下意识望向另外两人,却见目光闪躲的穆书夜和一张脸黑沉下的穆商言。
“呵,呵……这个……”
后知后觉,安修竹干笑了两声。
不过好在这件事已然成过去,傅椋虽晓得她是被瞒得最结实那一个,但毕竟过去许久,也犯不着再为此生气,只是恼恨地磨了磨牙,皮笑肉不笑道:“哦,看起来这就是那个所谓缜密的灭金计划了?”
穆书夜大声咳了两下,转开话题。
“……萨格失踪这件事难免会有人在其上大做文章,”他又看向穆商言,“还是早做准备的好,边关那里也要加强防守,还有当年那群将士们,离京这么久,也该召回了。”
“将士?”傅椋和安修竹同时一愣。
“是当年在梭谷口战亡的那三万将士吗?”安修竹激动站起身,双手按在案上,震得茶盏兵乓作响。
傅椋瞟他一眼,心想着这件事好歹不是只瞒着她一个人了。
穆商言点了下头,“不过是偷梁换柱,金蝉脱壳,如何能叫我大盛三万堂堂男儿白白送死,只是苦了他们这些年,隐姓埋名宿栖山地,不能同家人见面,如今也该到他们回家的时候了。”
当年那三万将士可谓是给恭安亲王定下叛国罪的重要一笔,傅椋原以为他们当真是牺牲了的,却没想到峰回路转,竟还都尚在人世。
这消息无疑是振奋人心的,也是将穆书夜叛国罪抹去的最好证明,也足以令朝堂上心怀不轨的人心中惶惶。
但眼下只是第一道消息传来,还不曾严重到什么地步,几人又做了一番详细打算,傅椋托着腮在旁听着,也没插嘴,只自顾陷入深思。
现下里要派出三路人马去。
一路赶往河州去追寻苏衍踪迹,一路要去寻萨格,还有一路则需要赶赴边疆,做好外金随时借此发难的准备。
不得不令人感叹一句,多事之夏。
若这仗当真打起来,怕是民不聊生,再加上闽南水患……简直是外忧内患……
她一双柳眉蹙得紧,面上愈发深沉,全然没了往日里欢快调笑的模样。
眉心冷不丁叫人手指轻轻一推,傅椋抬眼,这才发现殿中只剩下她同穆商言二人,安修竹和穆书夜不知在何时离了去。
“想什么这般入神?还皱着一张脸?”
第68章
穆商言给她空了多时的杯中添去新茶,蒸腾起的袅袅雾气模糊他一张丰神俊朗的脸。
“就算是天塌了,还有我顶着,你只管安心,不告诉你,就是怕你像此番模样胡思乱想。”
穆商言缓缓在她膝前蹲下,黄袍散了一地,他将那双指尖蜷起微微发凉的手握在掌心里捂暖,因烦躁微皱起的眉心也松了一些。
他这副姿态不像那个威名远扬的大盛皇帝,而只是想哄心上人宽心的普通人。
傅椋长睫缓缓垂落,如倦怠栖息花间的蝴蝶,被捂暖的手微微用了些力道,去反握住穆商言的手,眸色坚定。
“哪里有叫你一个人顶着的道理,难不成还要我躲在你后面吗?那外金若当真敢不要命地打过来,咱们有好儿郎的大盛还至于怕他这边境小国不成?”
“至于苏衍的事……朝上那些蛀虫你确实也应该好好地拔一拔了,免得叫他们觉着你好拿捏,也叫那些忠良寒了心。”
晚膳是在御书殿中用的,因着只有她同穆商言两个人在这里,倒是也没上几个菜来。
但尽管如此,放眼望去,这一桌子上,几乎就全是她爱吃的菜色,从鱼到肉,乃至是四喜汤圆子、翡翠白玉汤……
傅椋难得怔了怔,这种明明是往日里习以为常的事,此时有心再去看,却颇有一种云拨雾散见明月之感,她不由就想起傍晚那阵时,兰娘娘在她耳边讲的话。
“他若是不爱你,那这普天之下恐怕也就没人能称得上爱你了。”
灯影惶惶,她单手拖着圆润小巧的下巴打量为她布菜盛粥的穆商言。
男人锐利的轮廓在烛火晕影里显得十分柔和,乍一眼望去,竟觉此位公子温如黄玉,儒雅得十分厉害。
傅椋眨了眨眼,似觉不可思议,好似昨日里还是面容稚嫩,同她在一起抢杏子吃的少年,今日里就成了肩抗重责,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为什么……会喜欢她呢?
对于这个问题,傅娘娘着实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她也曾试图拿戏本子里,那些流传千古的爱情来参悟,但最后却不得不得出,他脑壳子着实有病的这一观点来。
莫不是哪一年她下手没轻没重的给揍坏了罢?
倒也不是讲,她觉着自己哪哪不好,穆商言不应当喜欢她这样的话。
那种自怨自艾的情绪,傅娘娘一向最是唾弃的,毕竟在她看来,她自己是天上地下难得一寻的大宝贝。
但认真起来,站一站穆商言的位置上,论容貌罢,她虽不能讲一个丑字,但却也称不上是什么倾国倾城之姿。
诸臣背地里虽给她起了个‘妖妃’称号,但也心知肚明,此一‘妖’字绝非是夸赞她的容貌妖媚,反而像是‘倏有一阵妖风刮过’的妖。
论才情罢,她不善厨艺,不通女工,便是琴棋书画也不过才将将迈过那道门槛,连精通二字都算不上,气走了不少往昔里教她的老师不说,还没事喜欢打个蜂窝翻个墙头什么的……
论品性……
傅椋琢磨着自个儿应当能算是有副好心肠的,但以往温良贤淑全是做出来的样子,只为了少听唠叨,连边儿都沾不上一点,更别讲什么洗手作羹汤,挽袖剪花枝了,她不辣手摧花就算是幸事。
总不至于……这厮是叫她拧耳朵给拧了习惯罢?
她手中长箸无意识的在碗中搅弄,将好端端的粥搅成了一摊烂糊糊,银箸撞着瓷碗叮当,连穆商言停下动作望过来都没有察觉半分。
眼见那碗好好的粥叫傅椋搅得着实惨不忍睹,险些就搅弄出来沾上裙衣,穆商言以为她还在想苏衍和萨格的事情,眉心一皱,凤眸沉下,忙伸手去攥了她的腕子。
在傅椋抬起的茫然视线中,沉声轻斥,“又瞎乱想什么?都搅出来了,好好吃饭。”
这明明也是个极为平常的动作,但却忽然叫傅椋生了些许的不自在来,只觉握在她腕上的掌心烫得厉害,带着薄茧的指腹又蹭得皮肉发痒。
简直是哪哪儿的都不自在了。
她撂下筷子,迅速将穆商言的手扒拉下去,却又抓在手里没有松,垂下的眼睫微微一颤,视线中却映入他掌纹微乱的手心。
沾了油气的掌心在光下微微发亮,傅椋顺着纹路摸索上去,微微一怔。
过往有一段时日里,她迷上了江湖看手相算命的那套把戏。
捧着不知名的,据说是哪位神算子大师的著作读了读,就扒着白嫩手心,想自己给自己算一算,看什么时候才能遇上命中注定的大侠。
那时穆商言来前凑热闹,非也叫她一同算算,她不过只知些表面皮毛,哪里懂什么深奥的,又不想叫他看不起,便装腔作势捧着他手,又高深莫测地讲了一堆好话。
什么前程似锦,一步登天,三宫十六院,儿女七十八的,最后故作玄虚,讲他今日出行要注意安全,天庭发黑,似有血光之灾云云,听得一旁穆书夜止不住发笑……
穆商言却一反常态,不仅没笑半分,反而肃着一张脸讲她算得一点不准。
少年振振有词地说,他往后就算是有,也只会有一位妻子,硬是拽着她要重新算过。
前几个灵没灵验那都是后话,反正血光之灾嘛……倒确实是应验了,只不过应验在了她的手里。
想起那一时的胡言乱语,傅椋到底没忍住笑出来,她看着眼下不同于那时干净,微显凌乱的掌心,忽然想起当时在书中读到的另一句话。
一个人的掌纹凌乱与否,全然见此人历经过的事端,经历愈多,掌纹愈乱,反之则愈发流畅干净……
而穆商言还不至而立,掌纹便已如打散了的麻草一般杂乱了。
“又想给我算命了?傅大师?”男人显然也想起了这段往事,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笑。
傅椋装模作样地在他掌心里面摸了两下,捋了捋光滑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子粗声粗气。
“本大师观你,紫气东来享有福泽,身体安康诸事顺意,这是王孙贵胄掌相啊,公子必然是大富大贵,平安享福之人,只是这个……不知当不当说,公子您命犯小人啊……”
说到后面,已然装不下去了,带着明显的呢喃笑音。
穆商言任由她闹,反握着那只手,一本正经地虚心请教,“那么傅大师,我应该怎么破小人呢?”
傅椋又捋了一把‘胡子’,忍着笑,“这好办,白银百两,黄金百两通通摆上,再配香烛桃剑,本大师来给你做一做法事,保准钱到人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