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越恒敢去寻着宋暮要钱,又何至于派个无关紧要的使人趁着春猎宋暮不在府中的关头往王府走这一趟。
无非是又想吃肉,又怕挨打。若是宋暮当真发了火,他便将那人推出来了事。
全安低头应是。
宋暮停下脚步,他静思片刻,方才开口道:“此外没有他人上门?”
全安与宋暮对视,他一头雾水,揣摩片刻,小心开口,“要不殿下告诉老奴这本该上门的客人是谁,老奴现在就亲自去请来?”
宋暮目光微沉,“罢了。去将沉月召回来,我在书房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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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舍大门紧闭,院中酒气与药的酸苦之味混在一处。
南欢躺在榻上,满面晕红,昏睡不醒。
也不知道脸上的红晕究竟是宿醉所致,还是高烧不退而产生。
王凤珠将她上身半抱起,靠在自己怀中,用小勺一点点将药喂进口中。
南欢昏睡之中,连吞咽都不会。
这一碗药灌下去,却有大半碗吃不进口中。
王凤珠红着眼叹了口气,“小姐,你这又是何必呢。本就身体不好,还饮了那么多的酒。”
南欢似是听见了,她挣扎着睁开眼,勉强看了一眼王凤珠。
连着几日南欢只要醒着,便总要喝酒,饭食都用的很少。
整日喝得醉醺醺,难得有清醒的时候。
王凤珠对上南欢的目光,忍不住掉了眼泪,“小姐,你能不能以后别再喝酒了。”
南欢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出口的嗓音沙哑,低声宽慰她,“好。奶娘,你放心,喝点酒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抬手接过药碗,一口气将又热又苦的药全都灌了下去。
王凤珠嘟囔着,“这样一边喝酒,一边饮药,病何时才能好?”
看南欢酗酒酗的那样凶,王凤珠心头都害怕。
曾经南欢的二叔,便是因酗酒而不到三十岁就早早亡故。
她想抽时间再回南家一趟,说什么也得见一面柳夫人。
南家子嗣不丰,南袤与柳夫人只这么一个嫡亲的女儿,现在南欢这种样子,恐怕也只有柳夫人才能劝住了。
倘若南欢万一养不住了,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总也得见最后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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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暮站在床边瞧着床榻上睡得昏沉的人,短短几日的功夫,她竟又瘦了些。
若是从前只是看着纤弱了些,此时却也就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消瘦到让人侧目的程度了。
男人面色平静,浓紫大袖下的手却已用力到指尖泛白,“胡先生,你医术高超,一定能保她无事对不对?”
胡之行收回搭在南欢腕上的手,面色凝重,“酒乃辛散走窜之物,夫人素体虚弱,脾胃不足,烈酒不能克化,反伤脾胃,水湿不化,酿生痰热。脾为后天之本,夫人先天已有不足,风寒未愈,如今后天又伤,虚实夹杂,要调治实非一时之事。”
宋暮低眸望着床上的人,不自觉放低了声音,“是病,便总有医治之法。”
他摇着头,长叹了一口气,“治倒不难治,我重新开一张药方,再开几张补药的方子。近期仔细保暖,不可见风。每日服药,不可再沾酒饮,更不可再心怀忧思。只要好好养上几月,慢慢调理总能补回来。但若继续这般损毁身体,即便神仙来了也是难救。”
他抬头看向宋暮,“殿下,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宋暮,“说。”
胡之行,“殿下膝下无子,后院无妻,又临近而立之年。既这般爱重这位夫人何不将她接入王府,好生调养,以期早日诞下后嗣。这般才算是长远之策。”
他本是北州左卫的一个小小的军医,平日里随军医治伤兵。
那年不知道走了什么好运,圣人最疼爱的幼子放着好好的京城不待,一纸调令空降北州大都督。
北蛮本就对北州虎视眈眈,闻讯大喜,纠集十部精兵率军突袭北州。
宋暮率军几次打退北蛮的精兵,半年里多次受伤,一次伤的比较重,军医们束手无策,胡之行大胆一试,用了一味猛药。
就这么一试,宋暮竟起死回生。
宋暮伤好之后就对他多有礼遇,甚至回京也没忘了他。
直接将他从北州调回了京城,升任禁军府医校尉,同时王府中的贵人有什么头疼脑热也常常会召他前去。
这样的日子不是不好,只是京中禁军一年也难遇到一个重伤需要医治的士卒。这份工作清闲得让胡之行很郁闷,总觉得手里的月银烫手。
这两年边境多有动荡,他总想着宋暮什么时候亲征,他能够跟着一起再回北州。
可惜,宋暮自五年前擒获东藩纳奇部,将纳奇押送回京之后,就几乎再未踏出过京城。
其中缘由,圣人亲口所言,‘白麟无后,朕怎能放心他前线拼杀?”
如今总算见宋暮身边有个正值妙龄的美貌娘子,几番让他前来诊治,胡之行不懂为什么宋暮还不将人接进王府中去。
只要她进了王府,他一定尽心为这位夫人调养,保准她能平平安安的诞下子嗣。
“下官再多嘴一句,置办外室不是什么大事,郎君风流本是常事,可传出去到底不体面。外室子也难上宗室玉牒。”
此话一出,房内众人都变了脸色,暗暗去瞧宋暮的面色。
宋暮面沉如水,“沉月,送胡大夫回去。”
沉月颇有眼色,将胡之行送走的同时,还将其他人都一同带了出去。
直至带着胡之行走出院子,沉月方才正色对胡之行警告道:“方才那些话,先生可切莫再说了。那位姑娘并非王爷的外室。”
胡之行摸不着头脑,“并非外室?那是何人?”
沉月一脸神秘的摇了摇头,“说不得,不好说。”
宋暮在床边坐下。
南欢唇角微勾,似乎做了一个极好的美梦。
她梦见了很久很久以前,尚在家中的时日。
日光正好,父亲将她放在膝上,握着她的手教她一笔一划的写字,一旁是端端正正坐着的两位兄长。
“小囡囡,来,你看着,这个字便是囡了。”
小姑娘奶声奶气的问道:“阿父,囡字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只有我是囡囡,哥哥们不是囡囡呢?”
“我的乖囡囡,你瞧,这框中有一个女字,没有第二个女字。爹爹也一样这辈子就你一个宝贝女儿,自然只有你是咱们南家的囡囡。”
“我是囡囡。爹爹,我是乖囡囡。”
梦里梦外,南欢眉心舒展,唇角微扬,笑得一如孩童般快乐,口中的声音几不可闻。
宋暮俯身听清她口中的话语,心口似被火焰微灼,说不出的疼痛。
隐隐的,南欢似乎听见一道声音在她耳边说道:“南欢,你就那般想回家吗?起来,告诉我。”
梦中,父亲用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面颊,掌心温暖干燥,让她凭空生出一股几乎虚幻的幸福与安全感。
她歪过头,将高热的面颊依偎进宽厚的手掌,贴着粗糙的掌心,亲昵地蹭了蹭。
第十八章
唇齿干涩,南欢挣扎着从美梦中醒来,入眼望见一方半透明的暗花纱床幔,隔着朦胧的纱幔,屋中陈设依稀有几分熟悉。
她怔怔的望着纱幔之后不甚清晰仍旧能够看出华美的陈设,怀疑自己尚在梦中。
若不是在梦中,又怎会回到南府?
“小姐,你醒了。”
一人快步走上前来,拉开床幔。
天光大亮,在拉开纱幔的瞬间,灿烂的阳光争先恐后的涌入床榻。
南欢将眼前的一切看得清楚分明,房中的摆设用具一应都是她所熟悉的。不是她所住的那间闺房,而是相邻的馨园。
而眼前之人,也分外熟悉。
女人生的秀美,一双杏眼,唇边一点红痣,笑起来颇有几分娇俏。
正是她曾经的贴身丫鬟妙乐。
南欢初醒还有几分混沌模糊的意识,一时让这张脸震得清醒了不少,点点滴滴有关于过去在南府时的记忆涌入脑海。
记忆中娇俏的少女,此时已经做了妇人打扮,头戴金簪,瞧着颇有几分气派,想来这些年应当过的不错。
她在南欢的注视中,莞尔一笑,“几年没见小姐可还识得婢子?”
宿醉之后的困乏与恶心感涌上来,南欢头疼欲裂,怀疑自己还在醉着才会见了这么一遭,不由得捂住头,闭着眼低唤了一声,“奶娘呢?”
妙乐,“您现在被接回家了,夫人谅解这些年王婶照顾您多有辛劳,特赏了她厚礼,将她送回家乡休养,也尝一尝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您放心,以后我照顾您,不会比王婶差。”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外传来,紧接着就是一声推门的响声。
南欢闻声睁眼看去。
所见不是奶娘,却是阔别已久的亲娘。
一群婢女与仆妇鱼贯而入,众人簇拥着的贵妇人从光亮处走来。
那贵妇人生就一张芙蓉面,柳眉细长,双眸清润,只是眼角的细纹显露出些许年龄,却更添几分风韵。
不是柳夫人又是何人呢?
南欢浑身微微一僵,刹那之间,分不清心中是喜悦更多还是畏惧更多。
离家日久,她对亲人,对曾经与她相识的故人都怀抱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态。
且敬且畏,不是不思念,只是临了到底是畏惧的。
她知自己声名尽毁,却怕从亲人旧友的面上看到讥讽,嘲弄,嫌恶,轻蔑……
四目相对,柳夫人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眼眶一点点的红了。
她上前几步,扑在了她的床前。
南欢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美丽面容,闻着熟悉的,只属于母亲的淡淡的温柔的九合香,眼眶一红。
若是梦,这梦也未免太过于逼真了一些。
她的目光贪恋的流连在母亲的眉眼之间,只盼这个梦晚些醒来,让她再多看一眼。
柳夫人将她搂进怀中,又是哭又是笑。
“囡囡,你可算是醒了。娘整日的担心,生怕你有什么事。你怎么这样傻。”
柳夫人这一哭,周边的仆妇便跟着也红了眼眶,哭成一片。
南欢被柳夫人抱在怀中,听着耳畔母亲哀切的哭声,不由道:“母亲,我没事。莫哭。”
出口的嗓音沙哑又虚弱,原本就干涩的嗓子稍一开口愈发疼痛。
柳夫人哭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抚了抚南欢的肩背,这一抚,刚止住的眼泪便又往下掉。
“我的囡囡,我的囡囡啊,你瘦成了这般样子还说什么没事。”
自门外走入一人,“娘亲,切莫再哭了。下午你还要去赴宋国公夫人的宴。”
柳夫人这才稍稍放开怀中的女儿一点,抽出帕子擦拭着面上的泪水。
南筱看向南欢,目光一寸寸扫过她苍白消瘦的面容,眼底冷色愈重。
南欢触及南筱的目光,浑身一颤。
离家两年,她对家中之人,尤其父兄,都是羞愧且敬畏,平日也是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