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谷诚惶诚恐的双手奉上册书。
待宝车行过,礼部侍郎还忍不住员外郎南谷问道:“你方才可看到了?”
“我不会看错了吧。当真那一位?”
“天呐,怎么会是那一位!她不是早都被逐出南府了吗?”
一旁的老太监咳嗽了一声,目光扫过眼前的一众文弱的礼部官员,高声道:“王妃乃是圣人钦定的元妃,又自幼养在太后膝下,师从大儒名家,才富五车。更是得圣人亲口赞誉品性高洁,坚贞不屈,不慕权贵,尔等岂敢冒犯!”
礼部侍郎认出这太监是一向在圣人面前颇为得脸的大太监敬康,慌忙擦了擦汗水,忙躬身告罪,“我等胡言乱语,胡言乱语,公公切莫放在心上。圣人钦定的平北王元妃,自然是处处都好的。”
敬康冷冷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这般胡言乱语让咱家听见倒是无妨,可若是传进圣人与王爷的耳朵里。诸位大人可仔细着自己的脑袋。”
礼部侍郎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有机灵的人高声道:“王妃一诺千金,甘为贫苦也不曾改其志,不慕权贵,坚守诺言,此乃大义。王妃有古之越姬的风骨,堪为妇道所宜。今得嫁为平北王,依我之见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所谓越姬,便是越王勾践的女儿,她嫁给了楚昭王。
一次楚昭王带着两个妃子游玩的时候,开玩笑说与她们相约同生共死,另一个妃子答应了,但越姬没有做声。
在楚昭王病重的时候,越姬请求自己先死,去往地下为楚昭王驱赶狐狸。
楚昭王制止她这样做,她说‘昔者妾虽不言。心已许之矣。妾闻信者不负其心。义者不虚设其事。妾死王之义。不死王之好也。’遂自杀。【注1。
此时用这个典故来类比这位平北王妃,从大义来看倒也算得上合适。
圣人如今钦点了这位南氏女为王妃,今日离京去往泰山封禅。按照常理来说,这些内监全都该带走随行。
他们却被特意留下来帮着办这场大婚,连太后都被请动前来主婚,足以见得圣人对这位王妃的满意。
这敬康是圣人亲信,开口所言便与圣人亲口所说也差不多。
在场的都是人精,哪能听不出来这么一番话既是警告,又是为王妃正名。
其余人忙附声称是,将这贞烈守义之名定下,未有一人敢加妄言,一个个恨不得将南欢捧到天上去。
“王妃贤至卓淑与殿下实在是珠联璧合,天作之合啊。”
“今日喜得佳缘,来日王妃与殿下必定能伉俪情深到百年。”
敬康哼笑了一声,眼里总算有了一点笑意,“这话听着倒还算顺耳。”
肃王府的车马行至街口便被拦下,车夫掀开帘子小声说道:“郡主,前面好像有千牛卫,咱们让不让?”
顾安掀开车帘,远远的望见鲜红的锦障上绣龙飞凤,一队腰跨仪刀的千牛卫正在街口维持秩序。
宋芸好奇的多看了两眼,吩咐身边的松香问道:“去,问问这是什么。”
顾安面色淡淡,“我们得快些出城。”
宋芸嘟起嘴,“就等一会儿又有什么关系。”
松香不一会儿便回来了,她面上带着兴奋,“小姐。平北王今日大婚呢!”
顾安的脑海中浮现出曾经山上宋暮为南欢簪花时的画面,心口没来由多出一股烦躁。
他面上笑着,眼底却透出几分冷,“平北王大婚?这倒是闻所未闻。”
鼓吹的乐声从远处飘荡而来,人群一下喧嚣起来,他的话语声被淹没在喜庆的乐声之中。
宋芸如同街边的小民一般,兴致勃勃的掀开车帘,伸长了脖子企图隔着一层锦障一窥新娘的芳容。
直至宝车行过,等着人群散去,车驾重新慢吞吞的走起来。
宋芸仍旧兴奋的拉扯着顾安的袖子,“你说,七皇叔的新娘是不是咱们在山上见过的那个美人?”
顾安牵了牵唇角,话说得笃定,“不见得。”
宋芸笑道:“怎么不见得。七皇叔待她那样好,都把臂同游赏花了,还不够明显吗?肯定那时便已经定下婚事了,怪不得小姑姑那样护着她。”
顾安唇边笑意散去,冷眼凝住宋芸,“我说不见得。便是不见得。”
宋芸被他这样盯住,心下一慌,她不解的看着顾安,“顾郎。你怎么又凶我?近日你的脾气怎么越来越差了?”
没入京的时候,顾安可以说对她百依百顺,几乎没有一次说重话的时候,日日都陪在她的身侧温言软语。
但自从他被肃王推介当上御史起,每日忙于公务甚少与她亲近便也罢了,就连脾性也颇有改变。
“你瞧瞧旁的官员有几个的妻子愿意吃这个苦头同行。我就是为了你才跟你出城,受这奔波劳碌之苦。我们好不容易有一点相处的时间,你居然还凶我?!”
顾安面色稍有不自然,很快薄唇微勾,牵出一抹温柔的浅笑,俯身靠近宋芸,搂住她的肩膀。
他呼出的气息软绵绵的扫着她的面颊,动听的嗓音落入耳中,“阿芸,莫要生气。方才全是我的不对。这些日子我忙于公务,辛苦你了。”
宋芸本有满心的不虞,一肚子的怨气,但看着那张英俊的面容,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可不许有下次了。”
她的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本是往外推,他却搂住了她的腰身,沿着她的耳后落下细细密密的吻。
宋芸瘫软了半边身子,面上浮上一层红晕,低声道:“讨厌死了!这还是在车上呢!”
宝车行至王府,南欢还未下车,便听见远处传来的交谈之声。
“听说王妃是安州南氏的女儿?南氏的女儿果然各个钟灵毓秀,不类凡俗。”
听到这话,苏尚玉忍不住冷笑一声,“呵,那还真是不类凡俗。白马公的女儿多傲,当年连我们苏氏的婚都敢拒。”
圣人未婚的子嗣只剩下平北王,这个幼子又备受圣人宠爱,朝中盯上这块肥肉的大员不少。
早十年前宋暮尚且作为皇子在宫中读书时,苏尚玉就教导过这位皇子。
他自持算是皇子的师长,有过师生之谊,平日对宋暮又多有教导指点,关系不同其他人,几次旁敲侧击的在宋暮面前提起自己未嫁的女儿。
可这么些年,王爷完全不接他的茬,转身居然冷不丁娶了南氏的女儿。
本来当年南氏拒婚那一次,就让作为苏氏族人的苏尚玉对南氏心生不满。
加上这突如其来的赐婚,赐得又是南氏的女儿。
苏尚玉听到消息便生了一肚子的气,想看看到底是哪一家的女儿捷足先登,摘了他的桃子,这话说起来自然格外阴阳怪气。
倒是有心性善良的客人叹了口气,“苏大人,你一把年纪也留点口德吧。那位南氏女说来也是可怜,自幼身体就不好。蹉跎了这么些年青春,等回来意中人却是那么个情形。听说酒舍都开不下去了,病得很重呢。”
苏尚玉,“我要是她,哪还有脸活下去。自己弄到这般地步,谁会娶她,不如拿根绳子把自己吊死算了。”
第三十二章
宋灵听闻宝车将至, 手捧牵红,步出大门, 刚一出门便听见这番高谈阔论。
她掏了掏耳朵, “谁人竟这般言辞不雅,声音嘶哑如老鸦,呱噪至极。全安, 速速命人赶出去。”
群官按礼立于王府外,皆着朝服,按礼分列而站,等待王妃至而朝拜。
众人此时见到身着公主命服的宋灵皆是一惊, 人人皆知宋灵与宋暮的关系素来不睦,却未曾想到今天宋灵竟会亲至婚礼, 愿意作为礼宾者迎亲送往。
守在一旁的禁军立时上前钳住了苏尚玉的胳膊。
苏尚玉奋力将胳膊往外抽, “岂有此理?!我可是少傅!”
本朝不如前朝,少傅是虚职,无实权。
除了教授皇子读书没有其他的官务。
如今皇子都已经成年, 少傅更是连那最后一点官务都没了。
全安陪着笑对宋灵说道:“公主。您瞧瞧, 那可是苏尚玉, 苏少傅呀。”
宋灵与宋暮年龄相仿, 按理来说, 应该一道求学。
偏偏这位苏夫子自矜才学, 迂腐之极,不愿教女孩读书,便作罢,只教皇子读书, 专授《左传》。
圣人为此特意给宋灵远道请来了几位名家。
苏尚玉对着宋灵和她的伴读南欢本就很有些成见, 几乎是一找到机会就要在圣人面前说上两句‘公主骄纵, 继续放纵,恐成大祸’之类危言耸听的话。
幸好也就两年,教完左传,就再未在宫中见过这位少傅。
没成想就那么两年的授课,就能让这些年来苏尚玉在宋暮这里摆一摆师长的谱。
世人重孝义,哪怕是皇子也要守尊师重道的规矩。
但苏尚玉在宋灵这里可算不上是师长,说话自然不必客气。
宋灵冷眼瞥了一眼苏尚玉,冷笑一声,“原来是苏少傅。多年没见,您怎么还是少傅?”
苏尚玉一张脸涨得通红。
这算是戳在他的命门上了,明明少有才名,年少时也有一番宏图大志,但一辈子能拿出来说的便也只有一个少傅,再无寸功。
唯一能够拿出来标榜的就只剩下姓氏门第。
鼓吹之声由远及近,宝车已停在街口。
人声一静,南欢望着眼前的百官,目光划过他们面上,眼见着如出一辙的错愕,再见宋灵,唇边的笑容不禁更真切了一些。
宋灵瞧着南欢这般盛装,眼眶微酸,快步上前递出一只手。
群官压下各异的心思,俯身跪拜,“臣等奉制,率职奉迎。”
南欢一只手搭上宋灵的手臂,缓步走下宝车,目光瞥向唯一未曾跪下,即使被禁军压着肩膀也不愿意下跪的苏尚玉。
“苏少傅,为何不跪?”
苏尚玉眼见着从宝车走下的女人,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怎么,怎么会是你!怎能是你!”
男人的声音远远传来——
“怎么能不是她,只能是她!”
斩钉截铁又不容置疑,再熟悉不过的口气,这话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苏尚玉脸上,他神色变幻。
南欢抬眸看去,正对上宋暮漆黑幽邃的双眸。
他的双眸紧紧凝着她,目不转睛,一步步的走近,“冲撞王妃,大喜之日不能见血,将人逐出去。”
几个禁军立时上前捂住苏尚玉的嘴,将人硬生生拖了出去。
众人静若寒噤,一时不敢有片刻言语。
她静静站在原地,盛妆掩住病容,拖着这一身的华服仍显得羸弱了一些。
宋灵笑着将牵红的一端放进南欢手中,将另一端递给宋暮,“以此吉辰,祝二位永结同心。”
南欢深吸一口气,垂眸望着手中的红绸,缓步与宋暮一同走向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