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妹妹,五妹妹,想什么呢?”
霍黎卿推了推她,打断思绪,“对了,昨夜那个受伤的小宫女怎么不在?”
沈文舒愣住,呆看了他半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不能告诉他,良妃抓走沉水,并威胁她的事。霍小公爷的脾气,一定会立刻冲进长乐宫找良妃的麻烦,但这件事,还需要徐徐图之。
想通此事,她微微笑着,面不改色说谎:“沉水啊,她今早出宫养伤去了,小公爷,多谢你替我查明这些。”
“客气什么,你是我妹妹嘛!”霍黎卿拍了拍她的头,“那我先走了,等查到什么再告诉你,一切小心。”
送走霍黎卿,沈文舒又坐回蒲团上发呆,王家攀上太子,又勾结渊政王,到底想做什么?他们要拿回地宫的钱财,太子、渊政王……
她忽然有个大胆的猜想,难道,王家想要靠着地宫的钱财复国?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光亮消散,月光下,一个黑影自上而下投射下来,糯糯喊了声:“姐姐。”
是十五皇子,他赤脚在地板上行走,似若无声,等临到近前,沈文舒才注意到他。
窥到女官脸上的惊异,宁远带出一丝讨好的笑:“我能不能叫你姐姐?瞧见你,我总觉得很亲近。”
沈文舒沉默,眼神掠过他斑驳的手臂和未结痂的手腕,若按血书所说,她的确是他表姐。
这是母亲的外甥,她与阿娘的血缘关联。
想到母亲,沈文舒脸上表情松动,在少年期盼的眼光里,终于点头:“我在家排行第五。”
“五姐姐。”
相似的杏仁眼眯成了一条缝,沈五怔忡,她从来没这么笑过,血缘是个很奇妙的东西,透过宁远的脸,她似乎能看到母亲,还有那位未曾谋面的姨娘,或许也这么笑过。
她拍了拍身边的蒲团,示意少年坐下,“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良妃杀了李才人的?”
沈文舒细细盯着少年的脸,企图从里面窥探谎话的痕迹。
宁远回望她,并未思索,张口即来:“是哑奴,那个被切掉舌头的宫女。”
那个带着栀子花香的宫女,雪夜奔跑的经历太过清晰,以至于她瞬时想到了满嘴黑血和红彤彤的牙床。
宁远神态真挚:“她是我娘亲的婢女,被切了舌头赶到永巷。”说到此处他有些赫然,“是哑奴教我习字,我认得并不多。”
沈文舒拿出那副血书:“这上面,你识得多少?”
宁远手指点过几个简单字体,乖巧回答:“只这几个,还有名字。”
窗外寒风呼呼吹起,瓦片在头顶啪啦做响,殿内并未点灯,两人挤在一处,安静听着外面风声。
良久,沈文舒捶打着僵硬的小腿,轻声开口:“回去歇息吧,元宵前,你可以在这里养伤。”
宁远看着她,似乎在思索她的意思,这是…逐客?
他瘦小的身子颤了颤,手指紧紧攥住那叠血书:“五姐姐,你不帮我报仇吗?”
“我为什么要帮你?”
沈文舒的眼神平静无波,说到底,良妃求财,她求一生安稳,香典的秘密,既然母亲都未告诉她,想必也不主张她去动地宫里的财宝。
至于报仇,沈五本就是个淡漠的人,更何况是一个未曾谋面的姨娘。
她看向宁远,柔声道:“我会在这里当差五年,你若饿了,可以来这里寻我。”
善意,也仅至于此,这还是看在两人都没有娘亲的份上。
宁远愣在原地,手指扣在手心,几欲抠出血来,而回应他的,是沈文舒安静磨药的侧脸。
正月初七,沈文舒入长乐宫,送上第一副解毒香。
良妃很高兴,在内室燃上毒香,扔了个小太监进去,原本致幻的香,在沈文舒燃上解毒香后,内室一片平静。
半个时辰后,那小太监安然出去。
“文舒,你解了本宫心头大患。”良妃言笑晏晏,上前拉住沈文舒的手,艳丽的脸庞满是得色,她又拿出了一包毒香,“这叫百花香,燃之让人如坠云端,中了此毒,可就再也醒不来了。”
她将毒香放在沈文舒手心,微笑道:“但本宫相信,你能找出解毒香。”
草纸包裹细粉被捏在手心,沈文舒看着面前的棕色长绒地毯,已经七日了,她没有见到沉水。
“娘娘,臣女想见一见沉水,可以吗?”
“急什么,沉水伤了身子,本宫好吃好喝养着她,你莫不是担心本宫亏了她不成?”
良妃细长的眼睛掠过下方女子,像是忽然想到一般:“呀,是本宫考虑不周了,你是不是没人照顾不适应呀?待会儿让绿腰挑几个好的送去你那,给你打下手也是好的。”
又碰上了一颗软钉子,沈文舒几乎要将后牙咬碎,然而说出的话依旧软绵绵的:“不妨事,有娘娘照看,文舒很放心。”
“那就元宵前配好吧,后面还有好几副呢。”
良妃吹了吹指甲,这次食指上,镶了块儿祖母绿玛瑙。
她从长乐宫出来,是个晴朗的午后,午后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按照宁远手里的香道所说,共有九道关卡,自己要调配九种解毒香,手心里的百花香,应是第二道毒香。
走在长街上,迎面走过几个形色匆匆的太监,抬着担架,上面蒙了一块白布。
沈文舒揣有心事,冷不防与前面抬人的太监撞上,担架一晃,露出只绑有红绳的手。
是死人?还没出十五,宫人也都躲着,撞了人也不敢声张,后面的太监将那只手塞进白布中,沈五站在一旁神情僵硬,红绳上绑着的,是颗镂空包银香球。
那是沉水随身带的香球!
她几步追上前面抬人的太监,上前就要掀开白布,后面的人急忙拉着她:“你是哪个宫里的?懂不懂规矩?死人也碰,也不怕晦气。”
沈文舒不管不顾,伸手去撩白布,大力太监推搡她一把,不耐道:“疯了吧你,去去去……”
她生得小,被人一拽踉跄倒地,连带拽下那块白布,担架上的宫女蓬头垢面,白嫩的脸颊上到处是鞭伤、烫伤,被搓磨的面目全非,手指僵硬,早已死去多时。
是沉水!和她分开七天的沉水!
沈文舒扣着那块白布,眼眶通红,她哆嗦着站起来,揪住太监的衣领,哑声追问:“谁干的?谁干的?”
谁都想不到,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眼神会这样凶狠,母狼似的,简直要吃人。
被揪住的太监不敢动,结结巴巴道:“是…是从皇城司营房抬出来的…统领说…说扔到乱葬岗去…”
身旁的太监慌忙捂住他的嘴巴,后怕道:“你不要命了,什么都说?”
“她她…”
几人合力推开沈文舒,抬着担架急匆匆跑远。
分明是个艳阳午后,她站在阴影处,浑身发抖,冷得厉害。
皇城里的风几乎要吹进骨头缝里,沈文舒的手嵌在宫墙上,鲜血从指甲溢出,良妃说,沉水被照顾的很好。皇城司、良妃,她要他们的命!
推开朝阳宫的大门,宁远正从木梯上下来,看见她,眼神黯然,糯糯道:“五姐姐,我要走了。”
两人相错时,沈文舒出手抓住了他,眸色渐深,声音艰涩:“宁远,你还想报仇吗?”
第42章 良妃娘娘病了
正月初十,夜。
远远的,皇城上方传着女人的哀嚎,赵贵嫔要生了。
沈文舒坐在廊下叠元宝,一折一弯很是细心,她身旁摆了个香炉,里面插了四根线香,沉闷苦涩的气味包裹着她,是招魂香。
“哐铛……”一声踹门声,门开了,进来的是皇城司禁卫军统领,刘善。
这次他是有备而来,话不多说,拖着沈五就走,“沈女官,赵贵嫔胎死腹中,一尸两命,走吧,皇后娘娘有请。”
昏暗的长街上,沈文舒被人推着慢慢走,她回头看向一旁的刘善,柔声道:“刘统领,沉水女官,是你抓走的吧。”
刘善大笑:“沈女官聪慧。”他凑近几分,腥臭的嘴对着她吹了口热气,邪笑道:“你不知道,那丫头辣得很,还敢咬我,被我玩够了扒光扔到天牢,她哭着喊“姑娘,姑娘~”
他掐着嗓子,怪异地学着沉水的声音,只想看沈文舒发怒、出丑,她也活不过今夜了,女人嘛,软绵绵的没意思,非得惹急了上来撕咬,够辣,才够味。
沈文舒的手紧紧攥在手心,她平静看向刘善,神色无波,像是在看一件死物。
“沈女官,你别伤心,很快,你就能瞧见她了。”
刘善还想激怒她,沈五淡淡看他一眼,提步远去。
未央宫,皇后、良妃等人坐于高位,下方跪着一名太医,手里捧着个香炉,正细细分辨其中香料。
“这南山腊梅香中放了麝香,确实有可能会导致滑胎。”
白胡子太医细细嗅闻,沉着说着。
“当真?”
皇后沉吟,看向押到殿中的沈文舒:“沈女官,这南山腊梅香,可是你制后送与赵贵嫔的?”
被大力太监猛推一步跪倒在地的女子不卑不亢,“回皇后娘娘,是臣女为赵贵嫔所做。”
“这里头的麝香,也是你加的?”
“赵贵嫔已临近产期,使用少量麝香并无大碍,况能有助生产,臣女是为了帮赵贵嫔。”
皇后伸手制止了她:“荒谬!来人,把她关进慎行司等候发落。”
刘善上前领命,皇后严正拒绝:“后宫女眷都是大力嬷嬷押送,皇城司如今都要插手宫务了吗?”
良妃脸色青白交加,勉强笑道:“皇后娘娘,也是刘统领一片好心,想为娘娘分忧。”
“哦?那本宫还要多谢良妃提醒了?”皇后阴阳怪气,扫了她们两眼,满脸不耐叫人将沈文舒带走。
因涉及谋害宫嫔,皇后着人严加看管,沈五坐在牢房里,心中盈满恨意,沉水就是被关进这样的房子里,等了她七日。
她以为,只要安分守己,听良妃的话,将药制出就能安稳,他们却还不准备放过她。
沉水与她一同长大,情同姐妹,却因她错误判断受辱而死,沈文舒死死咬住下唇,唇色渐白,良妃,她记住了,她绝不能让沉水白死。
监牢里,灯烛昏暗,呛人的蜡油味儿熏的眼睛酸痛,她也只敢在这无人角落偷偷落泪,若被人瞧见,定会因她软弱而欺她。
“叮当……”
是铁链拖动的声音,良妃姗姗而来,站在牢房前居高临下看她。
“沈女官,这厢可好啊?”
听到声音,沈文舒抬头,自下而上,眼神掠过身着华贵的女人,凉声道:“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呢?”
良妃神色倨傲,从袖袋里掏出一叠证词,“谋害赵贵嫔的凶手已经找到了,是她身边的红杏,人证物证俱在,并非是你的错。”
本来就不是腊梅香的问题,又看她从袖袋拿出另一叠证词,“本宫还没把她交给皇后娘娘,不过,这里有另外一份太医院刘太医的证词,能证明,你送出的香药,是害赵贵嫔难产的元凶。”
良妃看向沈文舒,状似苦恼道:“沈女官,你说,本宫拿哪一份呈给皇后娘娘呢?”
脚下,面孔稍显稚气的沈家姑娘正安静看她,似乎并无意外,良妃能到此处,自然有救她的办法,说到底,这场嫁祸,良妃的目的只有一个,要收买她的忠心。
棍棒、甜枣,先将人打怕了,再温声抚慰,反复折磨一个人的神经,最终,留为己用。
沈文舒看着她,轻声道:“娘娘要臣女配置解毒香,不必这么大费周折。”
“文舒,你是个聪明人。”良妃蹲下身,衣裙长长拖在泥地里,与枯草相互纠缠,她细细看着沈家姑娘的脸,惋惜道:“只是太过聪明也不好,本宫喜欢狗,足够听话就行。”
初十夜间,良妃亲自接沈文舒出慎刑司,没人知道,在阴暗的牢房里,两人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只不过良妃出门时,眉梢喜色掩都掩不住。
宁远藏在朝阳宫角落,如阴沟里的老鼠,等四下无人才敢探头。
“五姐姐,你要我做的事,都办好了。”
少年在朝阳宫这几日养出点儿肥膘,脸颊圆润不少,不似刚来时的皮包骨头。
沈文舒点头,乌黑的眼珠藏在刘海儿下,木然磨着掌心药粉,神情专注,像是在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一丝一毫都容不得错。
她如同一只被拔掉利爪的孤狼,良妃说什么都严格执行,甚至加快进度,赶在元宵节前配好了第三副解毒香。
正月十五这天,永徽拜访朝阳宫,带着面纱,神神秘秘敲门,一进来就委屈道:“沈文舒,你给的药治得也太快了,楚鹤轩一见本宫脸好了,再不肯同我一处了。”
她按照沈文舒教的法子碰瓷国师,没想到好不容易与心上人亲近几天,能享受国师亲手涂药,只是这脸好的太快,今早她还想装病占国师便宜,被人果断扔出了侯府。
丢了面子的永徽火急火燎回宫,非要沈文舒再给自己点儿毒药。
短短几日,再见沈五,总觉得她身上有些东西变了,永徽越说声音越小,终于,她忍不住出声问道:“你怎么了?”
制香女官脸上依旧是冷凝的表情,一双杏眼犹如黄昏落日,死气沉沉,听到永徽说话,她总算将眼睛从磨粉的小石磨上离开,露出一丝牵强的笑:“药物总会伤脸,臣女与公主一道,去祭坛等国师当面解释吧。”
永徽迟疑,她还是不喜欢有别的女人接近楚鹤轩:“解释什么?”
那厢沈文舒已站起身,将手边香粉收回:“自然是去解释,公主病体未愈,还需国师,贴心照顾。”
一听这话,永徽眼睛亮了亮,兴高采烈拉着沈文舒往外走。
今日十五元宵,楚鹤轩正带领百官在祭坛进行元宵祭祀,帝后嫔妃列席期间,因永徽伤了脸,故而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