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原地,将沈文蔷的事说了一遍,又道从秋猎后,霍黎卿与她的渊源及李家香典一事,听得沈文启脸色越发沉重。
沈文启神色平静,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颤着声道:“这些事,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
沈文舒点头,“娘亲死的冤,只说要拿回香典,如今丢失也是一桩好事,免得再生波折。还有四姐姐,她动了我的妆奁,我装作不知将药酒给了王家主母,我不嫁王家!”说到最后,泪水顺着她的脸滑落,“二哥哥,此事是我自私,明日我去向父亲辞行,绝不扰了你的春闱考试。”
视线转过,床上收拾了个小包,几个箱子渐次累着,她原是打算好的。
沈文启胸口涌进一阵阵心酸,他朝沈文舒招手,“五妹妹,你过来。”
等小姑娘走到他身边,蹲下,红唇咬得发白,他拿了帕子给她:“这些事,为什么不早告诉哥哥?”
他从小就想有个妹妹,乖顺,软糯,跟在后面扯上衣角,甜甜喊一句哥哥,他都能拿出所有钱给她买零嘴儿。只可惜家中的姐姐妹妹一个个心比天高,也看不起他这庶子,等沈文舒来了,他打心底儿里高兴,只道是自己小时的愿望实现了。
“小五,哥哥今日告诉你。”他拍了拍沈文舒毛茸茸的额顶,将她紊乱的刘海儿抚顺,才开口道:“这些事你都没做错,小四的性子,在大宅院里总要生祸事,她是个蠢的,给人当枪使都不自知,去庄子上也好。”
“既然你不追查香典,此事就当没有,王家近期定没脸再来。”
“至于霍家那位,小五,一切以你为重,若你不喜欢,他再来,哥哥就将他打出去!”
沈文舒抬头,满脸不可置信,他不怨她生事?
“规矩都是给死人定的,哪有活人重要,哥哥还没那么迂腐。”
沈五听在耳边,又是两行泪滴答滑落,沈文启告饶,“罢了,我还是走吧,你今夜是要哭出条河来。”
将沈二送出门时,她还不放心,小心问道:“二哥哥,你真的不生气吗?”
“傻子,哥哥怎么会生妹妹的气。”
……
春末之时,春闱放榜,沈文启在房中习字,霍黎卿兴高采烈喊他出去看榜,沈二老神在在坐在桌前:“命里有时终须有……”扫了一眼进屋就开始左右乱看的霍小公爷,深知他心不在此,他也不放人,等吃了盏茶,才不紧不慢开口:“哎呀呀,你着什么急,我家五妹妹出去看榜了,我不去也是无妨……”
“你不早说!我去看看!”霍小公爷扔下一句话,人已经跑出门,沈文启在身后冷笑:“果然兄弟如衣服,女人如手足……”
话音刚落,打帘进来一位身穿和服的妙龄少女,站在门口也不前进,俏生生喊了句:“启桑,你今日习得什么字?”
沈文启抬头,手中毛笔“啪嗒”落在宣纸上,浓墨重彩,划在字间,纸上写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第53章 孤要他死
放榜这日,沈府张灯结彩,鞭炮连天,流水席从府院摆到了朱雀大街,宾客来往,络绎不绝。
沈家二郎高中二甲榜眼,大郎同年解决益州盐铁案,回程又缴获三艘东瀛盗船,俘获奴隶若干。
任谁经过朱雀大街,看着沈家宾客盈门,都得说一句,这家是走了大运。
沈文瀚久不归家,王氏猛一见人,扑上去就是“儿啊心肝儿”的哭叫,一旁的女使婆子纷纷抹着眼泪,就连一向严肃的沈泽,都红了眼圈,到底是一家之主,没在外间露了怯,拍着他的肩膀:“不错,就是晒黑了。”
沈文瀚倒不像旁人激动,将王熙筠艰难扒开,对身前的沈二笑道:“二弟弟,这回你真给咱们沈家光宗耀祖。”
沈文启自小便对这位大哥哥满怀崇拜,得了他的肯定,脸颊微红,眼睛扫了眼身后的东瀛少女,感激道:“还要谢谢大哥哥。”
“一家人哪有什么客气。”沈文瀚拍了拍他的肩膀,视线转到另一侧:“这就是五妹妹吧,回来之前就听说家里来了位神仙妹妹,还道是婆子们混说,如今总算见到了。”他一个眼神,身后的小厮就奉上紫檀木盒:“来的路上匆忙,不知妹妹喜欢什么,粗浅了些。”
沈文舒屈膝福礼,大方接过。想来沈文瀚回来之前,家中大小事宜就已明朗,也没问其他姐妹的事,转头就与旁人谈笑风生。
东瀛来的少女名叫美奈,是沈文瀚回京途中所救,可巧就是多年前沈文启的初恋,此刻换了身中原人衣服,被沈二按在沈五身边吃饭。
霍黎卿同她咬耳朵,什么这是你未来嫂嫂,可不要当一般女使用了云云,沈五翻他一眼,怎么自家的事霍小公爷知道的门清儿,得了佳人赞赏,霍黎卿来了兴致,指着院子颇为自得,满上京还没有他霍黎卿不知道的事儿。
没夸一句就开始喘了,霍小公爷没得意太久,就被同僚们拉去喝酒,此话不提。
沈文瀚回京第十日,宫中传旨,盛夏将至,宣沈文舒回宫当值,为芒夏祭司备香。
她被停了制香女官已有两月余,偏生沈文瀚回来不久,她的调香职位又回来了,要说两者无关,她不相信。
很快,永徽公主就给了答案,入宫当日,永徽在宣武门接她,一见了人就快言快语道;“你家大哥哥真有本事,三言两语就能将你弄进来,我可是求了母后好久,她都没松口呢。”
沈文舒眼波流转:“臣女不在朝阳宫,你岂不是更有下手之机?怎么样,得手了吗?”
永徽抱头大叫:“不要一回来就说他!烦死了!昨日东宫出了件大事,新嫂嫂入府,叫你三姐姐敬茶,她晕了过去,太医诊断说是喜脉呢。”
沈五对永徽强行掐断话题的行为表示不齿,沈文箫有孕,还是在太子妃进门当日诊断出的,这不是给太子妃下马威吗?果真是大哥哥回来了,沈家有了靠山,沈文箫也开始放手争宠。
回宫这日,要先向上级女官述职,得了训诫,才能入宫当值。往日这些都是掌宫嬷嬷的活计,今日不知怎的,她一个调香宫女,竟是皇后娘娘单独召见。
永徽怕她被骂,特意从宫门口等着,两人一路走到皇后宫中,刚进了院子,就见庭院中间跪了个人,满头珠翠,身形削瘦,是太子良娣,沈文箫。
如今已到了夏日,烈日当头,日光倾泻,四周照的白茫茫的,树上的叶子都卷曲发焦,沈文箫身形晃动,口唇干裂,已是濒临之姿。
永徽心有不忍,朝她走了几步,门口荫蔽处,皇后贴身嬷嬷出声喝止:“公主回来了,快进去吧,皇后娘娘都等着呢。”
沈文舒此刻也走到沈三身边,两人对视一眼,沈文箫妆容黯淡,珠钗顺着脸颊滑过,米粒大小,闪着华光,衬出她的脸苍白无比。
掌宫嬷嬷在前面催促,永徽拉了拉她的手,不叫她过多停留,掀开珠帘,凉气扑面而来。
殿内放了两个冰盆,盆上面放了青铜扇叶,由宫女拉着绳子,扇叶抖动,凉风习习吹来,下首放置冰鉴,里面冰着各色水果,皇后倚在美人榻上,正端着冰碗吃果酪,见她们来了,眼皮撩了撩,没说话。
永徽一进门就嚷嚷着热,自取了冰碗吃了,还要给沈文舒拿,见皇后沉着脸擦嘴,她脑子转了几转,放下碗,与沈五站在一处装鹌鹑,大有一副母后你要骂她我就热死我自己的架势。
皇后半阂眼皮,扫了一眼就知道闺女什么德性,施施然开口:“沈家姑娘都是好本事,瞅着文瀚入了京,一个两个都不安分,有孕的有孕,入宫的入宫,好一出大戏啊。”
沈文舒一听话音,当先跪下,“臣女未曾与兄长说回宫一事,想来,是太子妃入东宫,兄长担心三姐姐腹背受敌,才替臣女递了回宫牌子。”
永徽震惊看她,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哪怕你家里有这个意思,你还能给母后说?这跟直接告诉太子有什么区别?
皇后挑眉,没想到沈五姑娘将事儿看得透彻,还完全瘫到明面上说了,有点意思。
“那你,准备怎么帮你三姐姐呢。”
沈文舒双手向前,福礼叩头:“臣女入宫只有一个主子,不论怎么帮,都由皇后娘娘裁决。”
她又将这个问题还给皇后,也表明态度,沈家、沈文瀚,一切都得排到后面,入了宫,只能为皇室效忠。
这也是皇后将她寻来的目的,敲打一番,做个告诫,她也知道沈文舒出宫停职是无妄之灾,可总要有人承受宁晟的怒气,谁让她也姓沈呢。
这敲打之后,就是勉励。永徽尚摸不著头脑,那方皇后已叫她起来,赏赐冰果,又坐了坐,带着若干奖赏回去。
撩开帘子,沈文箫还在日头底下晒着,沈五这回脚步未停,直接走了出去。
身后,掌刑嬷嬷得了口谕,高声宣唱:“宣沈良娣入殿。”
沈文箫脚步踉跄,入了殿照旧跪着,皇后冷眼扫过:“沈良娣看起来不舒服呀,要再找个太医瞧瞧吗?”
座下女子不自觉抚上小腹,警惕看向她,颤声道:“不…不必了,多谢母后,孩子很好。”
“呵,你这么防备做什么?”皇后放下茶盏,讥讽道:“昨日你也说了,这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哪怕是庶长子,也是金贵的,谁敢动你的贵子啊?”
沈文箫瞳孔放大,这分明是无人时她的自言自语,皇后又如何晓得?难道东宫到处都有皇后的眼线?
见她惊讶,皇后嗤笑,“你这点儿胆子,当初怎么敢爬上宁晟的床?还不如你家其他妹妹。”
沈文箫黯然,叩头请罪,手掌藏在衣袖中,攥紧成拳,皇后口中的其他妹妹,还能有谁,不过是方才捧着一堆赏赐的沈文舒罢了。
皇后也是历尽宫斗的个中好手,沈三这点子道行哪能瞒过她,眼看跪在阶下是强忍,她心情大好,又多夸了几句沈文舒的好处,警戒她安分守己云云,等沈良娣的脸色昏黄如金纸,她这才松口让人回去。
永徽等人走了才啧啧出声,“母后,高,真高,你这一番话下去,良娣嫂嫂该恨毒了文舒。”
皇后冷笑,凤眸扫她一眼,“你如今倒是聪明几分,少去东宫扯闲,且让她们姐妹自个儿斗去。”
“文舒才不会跟人撕破脸呢。”永徽见皇后调笑,不由抱怨:“她那个性子,只有沈良娣欺负她的份儿。”
皇后但笑不语,女儿是个没心眼儿的,她那几个朋友,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幸而沈文舒没有坏心,否则,她第一个不容她!
“说得你多了解她似的,怎么近日不见你去朝阳宫?国师没有沈女官吸引你了吗?”
永徽一听楚鹤轩的名头就是一阵头痛,晃着脑袋装困:“哎呀,眼皮都睁不开了,儿臣睡个午觉先……”
沈文箫沿着长街往回走,身后跟着的宫女莲秀还是娘家陪嫁来的,宫道上来来往往,各个行色匆匆,无人与她这个太子良娣行礼问安,宁晟做事太绝,出嫁当日一顶软轿抬入东宫,若不是父兄在朝中得力,恐怕他更想让自己做个侍妾,甚至是通房。
路过朝阳宫时,门口排了一列长队,她从其间走过,腰杆挺直,到底听见几句:“沈女官今日回宫,我可要同她讨点清神香,调香局的东西真是没法用啊”
“是啊,是啊……!”
不住的夸奖硬生往耳朵里钻,也不知哪个不开眼的推搡了她一下,莲秀紧赶扶住她,正要开口斥责,被她拦下:“咱们出来前,给太子炖的雪梨银耳羹可吩咐下去了?”
莲秀点头,满心不忿道:“太子殿下也太狠心了,怎就看着娘娘受苦。”
沈文箫摇头,不欲多说,又听莲秀道:“浅仓先生随大公子一道来上京了,昨日递话给姑娘,想见一见。”
听到这个名字,沈三身形微晃,闭着眼道:“还要问了太子的意思,先不着急。”
两人摇摇晃晃进了东宫,正殿内,太子近臣跪了一地,宁晟撕了手中信纸,揉搓成团砸了下去,满目狰狞:“宁远胆大包天!孤要他死!”
第54章 东瀛刺客
朝阳宫,一听沈女官回来了,临近求香的宫人络绎不绝,楚鹤轩沉着脸,眼下乌青,要沈五将从前的陈香散出去,再制新的。
往日宁静的祭祀八角楼下挤满了人,楚国师眉头微皱,额角青筋直跳,小声嘟囔了句:“吵。”
怎么比永徽还吵,他神色不虞走入内殿,将门紧紧关上。香兰离得近,听到这话暗中腹诽,平日里沈女官不在,一看楚国师冰山似的脸,谁敢上来触霉头,分明是笑容满面的沈女官更可亲些罢了。
沈文舒回来,她也心中欢喜,搬动香料的的劲头都大了不少,可没过多久,外面熙熙攘攘的吵闹声小了,有人从后面走来,前面排队的宫女太监自发让出一条道路,自来人到时垂首站着,极是规矩。
正在人群中发放香料的沈文舒察觉有异,回头,撞上一双相似的杏眼。
几月不见,宁远又长高了,刚开春那会儿只高出个尖儿,如今竟是高出一个头不止。
自他到来,宫人皆安分极了,双手僵硬放在身侧,少年不过几月,眉眼张开了些,被德隆帝养得威风凛凛,一举一动像极了高位上的帝王,周身显赫,不怒自威,头发高高束起,用玉冠妥帖簪着,衣衫华美,尊贵异常。
他走到前面,对众人道:“今日散香已了,各位改日登门吧。”短短一句话,下面的宫人福礼问安,随即作鸟兽散。
宁远嘴角噙着一丝笑,对此熟视无睹,等回过神,嘴角咧开,笑意直达眼底:“五姐姐。”
香兰在一旁感叹,十五皇子变脸之快真是令人咂舌,料想近日宫中风向变动有些来头,官家对太子不满,多次斥责,又极宠爱十五皇子,于是就有传言,德隆帝要废太子,改立十五皇子。
正乱想间,宁远视线流转过来,目光如电,嘴角虽还弯着,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
香兰心头一凛,左右看了看,十五皇子眼中充斥不耐,她急中生智,低头道:“奴婢去沏一壶茶来。”说罢转身就走,丝毫不敢再次停留。
等周围没人打扰,十五皇子这才放松几分,与沈文舒一道上了二楼露台,抱怨道:“姐姐这么久才回来,也不提前传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