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玦来时,李梵清正在院中莳花弄草,手中拿着银剪子,比着一盆曲干罗汉松,正欲剪去多余的枝干。
她闻见脚步声,下意识转头去看,带动鬓间金步摇微微响动。
兰桨身后,箭袖玄黑袍的乃是独孤吉。李梵清知他一贯喜着深色,不是黑色便是石青色,冷冷硬硬的颜色,同他的人一般,总无甚新意。
而独孤吉身后,一点紫色的身影被人群半遮半掩,如隔云端一般,犹抱琵琶半遮面。
李梵清暗觉他气度不俗,禁不住去瞧这身量挺拔的紫袍人。直到独孤吉向她躬身行礼,那紫袍人慢了半拍,才教李梵清瞧见他面目。
眉如飞羽,眸若寒星,原来是裴玦。
只是他今日打扮得着实浮夸,李梵清见到他真面目,忍俊不禁,轻笑了出声。
裴玦自知李梵清乃是笑他,面上也升起几分无奈。
他今日因要掩人耳目,又兼扮作男宠,是以便学着时下男宠惯常的打扮,熏了浓香,面上敷粉、抹丹朱,身上也穿得是娇红媚紫。他扮完之后,望镜中自己也觉奇怪,李梵清笑他倒也不算奇。
兰桨自领着其余人去云居阁内打点布置。而李梵清见裴玦这副尊容,终还是忍不得,领了他往屋内去取水浣面。
李梵清唤了桂舟换过莲花银盆内的水,又让桂舟取了巾子来。
裴玦挽了挽衣袖,露出右手腕上那包裹严实的纱布。他只一左手,无法使力绞干帕子,最后还是李梵清屈尊,替他将巾子绞了个半干,复又递给他。
裴玦借着半干的帕子擦拭着面上的妆粉,又用清水抹面,几番来回,终于将面上那碍眼的妆粉洗净了去,李梵清瞧着果真顺眼了不少。
裴玦确实没有做面首的资质,李梵清信马由缰地漫想。
裴玦不知李梵清所思所想,只一心拭着面上的水珠。然而,依然还是有几滴狡猾的水珠趁乱做了漏网之鱼,从裴玦鬓发间滑落至下颌,又从下颌滴落至衣领之下。
李梵清抿了抿唇,问道:“让你扮成面首入宫,你也甘愿?这可不似你,裴积玉。”
裴玦并未着急回答。他一心将手上拭干,李梵清盯着他的动作,只见衣色相衬之下,他左手腕间血脉之青蓝色都愈发明显。
“正是因为知道公主见过陛下,而陛下必然对公主说了些什么,所以才甘愿。”二人如打哑谜一般,你来我往。
李梵清抬眉,染了蔻丹的指甲轻轻叩在小几上,悠然道:“你这般说辞,很容易教我以为,你同我父皇乃是串通好的。”
裴玦转过身来,迎上李梵清带着丝探询的眼神,又说道:“那公主相信吗?”
“……相信你曾向我父皇求娶我吗?”她偏了偏头,显出一丝慵懒,语调也更柔婉。
裴玦垂眸,淡然道:“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为何不重要?景元七年,单从表面上看,你并没有理由去向父皇提此事。”
“那公主以为,何种时候,我又应该有何种理由,去向陛下求娶公主?”不知裴玦想到了什么,言语中竟还带了一丝笑意,“公主想听什么答案?”
裴玦话中带笑,面上却并无任何表情。他背窗而站,整个人陷在暗影之中,直教人觉得他此刻满面阴沉,一点不似平常那般温润谦和。
或许就像他这么多年来掩藏自己的隐秘心思一样,裴玦也许本就是那个阴影里的人,只是世人将他想得极好,而他也乐于扮演这样一个角色。
见李梵清并未回答,裴玦近前了一步,离她愈近。
今日他身上熏了香,且这香气也甚为浓郁,不似他平时那般清爽。李梵清呼吸间可清晰闻见裴玦身上的馥郁芳香,其味虽浓,却并不令她生厌。
她想分心去辨别这究竟是何香气,婆律瑞龙脑,亦或是波斯没药。
然而,纵使李梵清乃长安斗香佼佼者,此刻竟也分辨不出个答案来。就像裴玦问她的这个问题,她亦不知道自己想从裴玦口中得到什么回答。
这两日李梵清反复回想,在她看来,如果裴玦一定要有一个理由求娶她,那定是知道了虞让待她并非真心。
然而她转念又想,即使虞让待她并非真心,可裴玦与自己非亲非故,只凭着那浅薄的君臣之义,他便甘愿求娶自己吗?
聪慧如裴玦难道会不知道,他一旦尚公主,便无异于自毁前程吗?
李梵清绞着袖口,想要说的话在舌尖走了几个来回,良久后她才迂回说道:“你应当知道,我为何执意要嫁给子逊。”她本是个直接的人,有一说一,从不忸怩作态。可这一刻,李梵清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竟也有如此难以启齿的话。
假若她点破这句话,无疑是将她与裴玦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都给抹去了。到那时候,她该如何面对裴玦?
裴玦没有说话,李梵清只得自顾自沉声说道:“我以为,只有心存爱意,才会想与一人结缡为夫妻,相伴相守。”
“所以,在公主看来,倘若夫妻结合并非是因为心有爱意,那便是心思龌龊了吗?”裴玦的话模棱两可。
李梵清抬起头,看向裴玦眼底,目光坚定道:“那你呢?你心意赤忱吗?”
“赤忱。”裴玦唇齿翕合,答得同样果决。
裴玦只回答了简洁的两个字,可这二字却似有千钧之力,给予了李梵清心头最致命的一击。
李梵清自问不算绝顶聪明,可也绝对不算是个糊涂人。只是在裴玦这桩事上,她却糊涂太多年了。
李梵清本以为她会因自己被裴玦蒙在鼓里而气愤不已。可当答案真的揭晓时,李梵清却发现,她的反应远比自己想象中要平静得多。
她早已不是十六岁的自己,满心满眼只有情情爱爱,将爱情视作与食饭饮水同等重要的人生大事。
李梵清静静道:“可是赤忱之人在帮我查案时,心思却不单纯呢。”
“裴积玉也只对公主赤忱。”裴玦坦然道。言下之意,他只是因为李梵清想要查案,才帮了她,和什么晋国公府、什么虞让、什么公理正义都无关。
按裴玦最初的设想,他本就是想要李梵清自己在查案过程中,发现虞让对她并非真心实意。只是眼下燕帝横插了一手,直接将这件事告诉了李梵清,却也省下不少事来。
李梵清回想起裴玦当时的话,其实他当时亦只是说,帮她查案也是为了他自己。裴玦并没有欺骗她,只是话说一半,隐瞒得巧妙。这后头的乃是李梵清自己误会了,以为裴玦是君子之心,坦坦荡荡,不想光风霁月如他,竟也有这般晦暗的心思。
“你倒坦然。”
“我不坦然,公主也已知晓了真相。如此可见,坦然还能博得公主一句夸赞,岂不乐哉?”裴玦微笑道,“如今我对公主来说,应该再无利用价值了罢。”
眼下她既有了燕帝的支持,裴玦这样一个未出仕的白身士子则更显得可有可无了。
李梵清眼间闪过许多情绪,良久后才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如一声叹息。
裴玦倒是未见失落,相反,他的语气竟还见出几分自在:“也是我心甘情愿的。如果有朝一日公主有需要裴某的地方……”
“应该也不会需要了。”李梵清漠然打断道。
“我明白了。”裴玦唇边笑意温柔,丝毫不见李梵清想象中的伤神与落寞,仿佛李梵清同他说的乃是一件极好的事。
“未免招摇,你走之前,把妆粉再敷上罢。”李梵清拿起铜镜前一雕花黑漆粉盒,递给了裴玦。
裴玦顺从地接过粉盒,对着铜镜中依稀的面庞,轻巧地涂抹起来。
也不知是因为此刻屋内晦暗,还是裴玦并不精于此道。他涂粉的手法极是笨拙,面上深一块、浅一块,比台上戏子还要滑稽上三分。
李梵清看不过眼,总想拿过锦帕,伸手替他拭去多余的妆粉。
最后,她思虑再三,还是未曾对裴玦施以援手。其实,并不需要她施以援手,裴玦本身亦是灵心慧性,不过三两下功夫,再回首时,李梵清见他面上粉痕早已均匀。
落日黄昏,云居阁小院中,李梵清送走裴玦,伶仃而立,斜阳将她的影子照得深长。当她再转过身时,却只剩院中一株梧桐与她相伴,将她的影子笼在树影之下,对影亦难成双。
孤桐北窗外,高枝百尺余;叶生既婀娜,落叶更扶疏。
李梵清着人搬了张玫瑰椅,坐在了院中那棵梧桐树下。此刻她思绪凌乱,只能借由梧桐树发散开来。
她想道,书上说梧桐高洁,尝引得凤凰来栖。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便想到了《凤求凰》,想到了裴玦在临淄王府那首未成功弹奏的《凤求凰》来。
原来他不愿弹奏《凤求凰》也没有那样多复杂的理由,只是因为她所求佳人不在东墙。
于裴玦而言,这么多年来,李梵清永远都与他隔着那一片东墙,不可逾越。即使今日,二人揭开了那一层隔膜,却也并非是将那东墙拆解了去——反倒让李梵清生出了几分避忌之心来,许多事情亦不再像从前那般理所应当。
或许裴玦是心甘情愿被自己所利用,他乐在其中,他甘之如饴。可在李梵清心中,正是因为裴玦对自己有意,她才不愿去利用他。
也许是因为,她的感情被虞让利用过,教她不忍再去利用裴玦对她的心意。
也许是因为,她亦对裴玦动了情。
李梵清极力去回想,她恋慕虞让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很快她便发现,这二者并不相似——她恋慕虞让时,情感炽烈,恨不能让世人皆知;而她此刻对裴玦的感情,却静若深水,丝毫不见热烈。
或许她对裴玦,并非是那种情愫。
李梵清想道,假使她真的对裴玦动了情,最好也莫教旁人知道了罢。
他还有大好前途,可继裴相的衣钵,可千万莫断送在了自己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孤桐北窗外,高枝百尺余;叶生既婀娜,落叶更扶疏”:出自南齐·谢朓《游东堂咏桐诗》。
[注2]“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出自西汉·司马相如《凤求凰》。
第24章 和亲
李梵清在云居阁内禁足已有半个月。连燕帝都很难想象,自幼外向如李梵清,竟也有一日能如此这般沉得住性子。
还未入五月,暑气却已一马当先地占了上风。朝露避其锋芒,蛰伏不出。檐下鸟雀一唱三叹,也叫不来一场阵雨,以暂消这灼人的暑热。
所幸云居阁前栽梧桐后植竹,如伞一般,为小院内遮蔽出一片阴凉。
燕帝不知道的是,李梵清不愿出门,只是因为这日头着实毒辣得怪异,还不如在云居阁内偷得浮生半日闲。
午后,日头最盛时,李元甫冒着烈阳叩响了云居阁的院门。
“公主眼下可得空?”李元甫问院中张得意道。
往日里这个时候,李梵清皆会小憩一阵,短则半个时辰,多则一两个时辰也是有的。张得意算着时辰,眼下李梵清应该刚刚入睡。张得意正想回答,却听见屋中传来了李梵清的声音——
“阿翁可是有何要事?”
她确实正准备在窗下歪一歪、小憩一会儿。然而她还未入眠,便被门外人声动静所惊动,听得来人似是李元甫,以为他有要紧事,便忙应了一声。
兰桨扶着李梵清自屋中步出,行至梧桐树下阴凉处。
李元甫也上前几步,说道:“陛下唤公主前去麟德殿。”
“麟德殿?”李梵清有几分讶异。
燕帝日常接见多在含象殿进行,若非大型宴饮聚会、接见外邦来使,燕帝几乎不会去麟德殿。
李梵清上下打量着自己身上的水蓝色襦裙,居家倒是便宜,可若燕帝当真在接见重臣要人,她这般打扮倒是失礼。
她朝李元甫一欠身,正要折返回去更衣换装,却被李元甫拦了下来:“陛下说了,不是什么紧要人物,公主随意些也无伤大雅。”
李梵清心下更是诧异,不是紧要人物,却要在麟德殿会见?燕帝的心思当真是愈发难以捉摸了。
不过,这谜底也无须多待,很快便可揭晓。
麟德殿殿宇高华,斗拱飞檐。站在麟德殿外广场,可俯瞰整座皇城,可让人生出一番登临绝顶、睥睨天下之感。
李梵清带了兰桨、桂舟并张得意随行,又随着李元甫的一路引领,穿过几重殿阁回廊,终进入了麟德殿正殿。
李梵清亦甚少来此间,只依稀觉得这正殿似乎新近翻修过。殿中装饰华彩,与她记忆之中不甚相同,金壁琉璃如日耀月辉,丹柱锦绣如云蔚霞光,端的是焕然一新。
夏日里暑气炎炎,即使麟德殿高旷,若非四角堆着冰,恐怕也难有这般舒爽的凉意。
李梵清依照礼节,向燕帝行以大礼。随后,李梵清又望向燕帝下首,见那座位上乃是一容貌陌生的胡服男子,身后站着几名随从并一名侍女。
胡服男子服饰较之随从的要华丽许多,又是气度英武,未见文气,想来身份不俗,不似寻常外邦使者。他的样貌不似胡人那般高鼻深目,但眼眶却深,眉骨亦突出;李梵清观他肤色如枣,面上蓄须,看来年纪应在三十上下。
他身后随从亦无一点书卷气,倒是满身肃杀,想来应是护卫之流。
倒是那名侍女,虽梳着辫子,看着是云英未嫁,可李梵清瞧她肌肤粗糙,算她样貌年纪,恐怕四十都不止。
李梵清稍作细想,隐约猜到胡服男子的身份,便向着那人致意道:“见过可汗。”
燕帝笑道:“元甫都同你说了?”
李梵清未直接回答,只道:“若是早知要见吐谷浑伏准可汗,儿臣必不会如此随意。”
李梵清的场面话一向都说得极漂亮,一张巧嘴最会哄人,死的也给你说活了,何况眼下只是恭维一下边戎小国的首领。
她当惯了□□上国的嫡公主,骨子里一向傲慢得紧。她只是嘴上恭维,而眼却高于顶,自然不会将伏准放在眼中。所以,她十分理解方才李元甫传话时所说的,“不是什么紧要人物”。
哪怕伏准这一仗打赢了大燕,在李梵清眼里,也未必就高看他一眼。毕竟在她看来,若非秦王与沈靖之间似有些龃龉,伏准哪里能趁机大败大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