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是李梵清对年纪大的女子有偏见。只是男子大抵都慕少艾,贪恋女子最鲜嫩的面貌,更何况伏准在吐谷浑也是位高权重第一人,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竟偏偏对丽珍情有独钟。亦或许,这二人之间有什么外人不知晓的瓜葛,譬如丽珍对伏准有恩,这才教伏准对她一心一意。
总之,不论背后是何原因,比起丽珍,李舜华长年养尊处优,虽说早已年过三十,可敷上妆粉,瞧着同二十几岁也没什么分别。至少在年龄与外貌上,伏准没有计较李舜华的理由。
或者,假若说伏准本就喜欢成熟些的女子,那比起李梵清,李舜华或许更合他意,兴许他反而更会欣然接受。
李梵清记得,吐谷浑行的是突厥“收继婚”的风俗,伏准的兄长战死后,他便纳了自己的寡嫂为可敦。
思及此,李梵清猛地从贵妃椅上坐直了身子,直骇了兰桨一跳。
“你往后再看看,有没有提到丽珍是什么身份。”李梵清急切道。
兰桨翻到第二、三页纸,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见其中有一行写到伏准对丽珍的称呼,便对李梵清道:“信中写,伏准可汗称丽珍为‘大嫂’。”
李梵清先是一怔,不想竟当真给她猜中了。她“哎呀”了一声,玩味一笑,道:“对外不提寡嫂,还许以正妃可敦之位,好让我大燕遣公主前去和亲。可他自己又舍不得寡嫂,千里迢迢来长安,都要寡嫂近身伺候着,看来他二人确实情笃。可真是更有趣了。”
李梵清本是见到伏准与年长女子举止亲密,猜测或许伏准本就是喜欢成熟女子,这才起了让李舜华去和亲的心思。
可她方才才猛地想起,伏准早有正妃。
早有正妃,且正妃此番亦跟随伏准前来了长安,却又隐下正妃的存在,只为向大燕求娶公主。
若真是如此,李梵清抓住了这个把柄,那大燕同吐谷浑便又有得谈了。
李梵清摇着团扇,只觉手中之团扇并非团扇,而是诸葛孔明之羽毛扇。
“兰桨,你说我怎么就这么聪明?”李梵清自得道,“我方才又想到一计,既可让大燕不必遣公主前去和亲,又可让吐谷浑无话可说,还可让魏国长公主对我感恩戴德。”
李梵清忍不住在心里感叹,怎会有如此一箭三雕之妙计。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换了个封面
第26章 利贞
五月榴花,开如燃色,如焰一般照彻整座宫城,更胜过禁宫中朱墙丹墀之色。
杨柳亦是柔条冉冉,如美人纤长细腻的发丝,于微风中还送来几分草木芳香气。太液池畔,芙蓉亭顶的翠色与柳色相谐成趣,如此这般,芙蓉亭便被岸边垂杨柳掩映在虚处,若有似无。
利贞立在伏准身后,若不仔细瞧,只当她正目视前方,望着不远处太液池的烟波浩瀚。趁着眼前人低头品茗的功夫,利贞目光如炬,打量起伏准对面坐着的大燕承平公主李梵清。
利贞的年纪其实不大,远不像李梵清想得那样。她今年虚岁都才不过三十五,说起来,甚至可能比魏国长公主李舜华还要小上一些。
只是西北的风呼啸时从不给美人几分薄面,伏俟城的阳光更不会对佳人生出爱怜之意。更何况,利贞的容色也担不上世人一句“美人”的夸赞。
利贞来长安前,便听说了李梵清的美名,说她乃是当仁不让的长安第一美人。利贞听了只是不屑。皇帝的女儿,又是最得燕帝宠爱的嫡长女,只要长得稍微齐整些,世人自然少不得溜须拍马,阿谀奉承。
利贞心里跟明镜一样。她晓得,那人不是平白地托人在她与伏准跟前大肆渲染李梵清的美名,或许那人更是早早听说过伏准的可敦乃是年长他不少的寡嫂,如今更是徐娘半老。
利贞攥紧了拳头,指尖印在她掌心皮肉上,微微泛白。
可更教利贞癫狂的,却是李梵清的容貌,当真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当仁不让的长安第一美人。
今日李梵清穿了件翡翠色的衫子,如柳色,亦如太液湖水,将她整个人衬得温温润润,如一块碧玉一般。但利贞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能将这样的颜色穿得出挑的,至少,若换了她来,只会让她的肤色更显黧黑。
比起前几日在宴会上的遥遥相望,今日利贞有机会凑到近前,更是惊叹于李梵清眉目如画,直似石窟壁画中的神妃仙子一般,是人间罕见的殊色。
眼下利贞的心思十分矛盾。她既不愿伏准将李梵清娶回伏俟城,取代她的地位;可她又阴暗地希望李梵清能去到伏俟城,被西北的风沙与日光狠狠磋磨。
“可敦也坐罢。”李梵清放下白瓷杯,柔声道,“还是说,可敦喜欢立着,喜欢居高临下,也好打量本宫?”
利贞听罢,只觉得身上一麻。她自以为自己的身份藏得甚好,不应当被李梵清发觉。
只是她已然失态,错过了最好的否认时机,哪怕李梵清事先并不确定她身份,只是为诈一诈她,眼下应也确认了她就是伏准的可敦。
见她不答,伏准也是张皇无措的神情,李梵清便继续自说自话道:“可敦不通汉话?不应该啊。本宫还特特教人问清楚了,你乃北魏皇族后裔,元姓,名唤利贞。噢,本宫先前还误会了,以为是那个‘丽珍’。本宫以为这二字忒俗,配不上可敦,还是‘元亨利贞’要更贴切些。”
李梵清一边说着,一边用纤长的手指沾了茶水,在石桌上先写下“丽珍”二字,后又将这二字抹了去,重新写了“利贞”二字。
《易》有云,“乾,元亨利贞”;利,和也;贞,正也。
这名字取得极好,配上她的姓氏,更有锦上添花之意味,想来元利贞的父母对这个女儿亦是寄予了厚望的。
只是可惜,纵然元氏几百年前乃是皇室,可人世百年,一切如云烟过眼。如今改朝换代,是她李家坐了江山。
要不是这次须得同元利贞与伏准打交道,李梵清还听不到这样一段跌宕坎坷的身世传奇。
元利贞幼年失怙,孤儿寡母流落至陇西,辗转被掳至吐谷浑做了奴隶。后来,因她母亲貌美,做了贵族的妾室,元利贞母女这才得以在吐谷浑暂得生息。只是好景不长,她母亲难产过身,那贵族便又索性强霸占了元利贞。
直到李梵清听到此处时,还只当这是个悲情故事,对元利贞也心生出几分同情来。可不成想这后头的故事竟出人意料地来了个大转弯,着实让李梵清也不由瞠目结舌。
元利贞替了她母亲,做了贵族的妾室,可她却并不甘愿。很快,她便搭上了吐谷浑的新任可汗,也就是伏准的长兄,真延。有说真延能在内乱中登上汗王之位,乃是元利贞的功劳,是以真延才会力排众议,封她为可敦。而自真延继位以来,确实对她言听计从,再加之后事,李梵清以为,元利贞的从龙之功应是不假。
再后来,按李梵清原先听到的说法,是真延在攻打突厥时遭了埋伏,寡不敌众,战亡于且末河畔。战场之上,风云瞬息万变,真延纵然是马背上起家的草原英雄,也会有力有不逮之时,想来千年后的史书上也会是这般记载。
结果,她近日却听到了截然不同的版本。
真延之死,是因他与元利贞生了嫌隙。元利贞主和,不愿真延攻打西突厥;而真延主战,亦不愿再受元利贞摆布。元利贞遂将他的行军路线卖给了突厥人,借刀杀人,又扶了真延的弟弟伏准做新任可汗,按照吐谷浑的习俗,她自然又做了伏准的新任可敦。
以李梵清这几日观伏准来看,伏准确实胸无点墨,极好操纵摆布。换作她是元利贞,自然也会更喜欢如今这个傀儡。
李梵清不由感叹,有时她总觉得志怪传奇里那些故事太过奇诡,可现实有时却更教她惊诧。元利贞这三十来年的身世经历,当真赛过她看过的任何一部传奇本子,教她心生拜服。
元利贞父亲尚在时,是将她作男儿教养的,她也一向自诩雄才大略不输男子。这些年她将吐谷浑政局玩弄于股掌之间,耽于权术,根本不把寻常人放在眼里。
她确实小瞧了李梵清。
元利贞本以为她如此样貌,不过是金玉其外,论才智,哪里够与她相提并论。却不想,李梵清不仅仅是一副好皮相,更是有真本事在身,这回确实狠狠地打了她的脸,她甘拜下风。
伏准见李梵清拆穿元利贞身份,纠结再三,还是让了座位给元利贞。
元利贞瞥了他一眼,也不再掩饰作伪,径直上前一步,坐了下来,对李梵清道:“公主不仅生得花容月貌,心思更是玲珑七巧。”元利贞的官话十分标准,甚至还带着几分地道的长安口音。
同聪明之人说话再是惬意不过。李梵清这么急着拆穿元利贞的身份,也是因为她不愿同伏准那个说句话支吾半天、又要四处看人脸色的傀儡商谈此等大事。
李梵清开诚布公道:“可敦想为吐谷浑图谋百年,承平自是理解。只是这和亲之事,确实还有待商榷。”
“公主与我相商此事,是为公,还是为私?”其实,元利贞眼下已不会考虑让李梵清作这和亲人选,只是她这想法还不可对李梵清和盘托出。
她甘愿将这可敦之位让出,让的不过是个虚名,并非是她在吐谷浑的实权。所以,她想要的和亲公主,不过是个同伏准一样的傀儡罢了。可若是李梵清作了这和亲公主,得了正妃之位,以她的心智与背景,恐怕会将元利贞与吐谷浑皆吃得骨头都不剩。
若当真如此,恐怕不消几年,吐谷浑便会悉数在李梵清掌中,随她东归大燕了。
“公与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谈出个什么结果。”李梵清笑意温婉,可元利贞怎么瞧怎么觉得她是笑里藏刀。
元利贞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说道:“我需要确定公主的承诺是否奏效,毕竟,公主只是公主,空口无凭。”
李梵清轻笑,反唇相讥:“可敦也只是可敦。”
“公主如今想怎么办?”元利贞见自己已落了下乘,也不愿继续与她逞口舌之快,见机转了话题,直达关键。
“大燕也知道,吐谷浑是想与大燕修好,这才允诺让和亲公主坐这正妃之位。”李梵清顿了顿,又道,“只是我与可敦一见如故,自然不愿让可敦为此忍辱负重。”
李梵清这番话虽只是客套,却也说到了元利贞心坎。饶是元利贞今日一直对她有所提防,此刻听了她这番话,内心亦不免松动。
李梵清又循循善诱道:“可敦想让可汗求娶我,是看中了我在我父皇跟前受宠,若我和亲吐谷浑,吐谷浑自能得大燕庇佑。其实,大燕泱泱□□上国,一贯是一诺千金。若可敦信任我、信任我父皇、信任大燕,便是不和亲,吐谷浑也是能得太平的。”
“可吐谷浑只是边蛮小国,夹缝中求存,自然战战兢兢。若我一定需要一位大燕公主坐镇吐谷浑呢?”元利贞未说假话。吐谷浑需要与大燕和亲,不单单是为了与大燕修好,更是要借大燕的威势,让突厥不敢来犯。
比起轻飘飘的承诺,自然是活生生的人要来得更有效。
元利贞知道,除了李梵清之外,燕帝还有位信阳公主,今年虚岁十四,也算适龄。再有宗室女中,魏国长公主的独女长康郡主刚刚及笄,身份不亚于不得宠的信阳公主,且年纪亦更合适。
李梵清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元利贞这句话,其实已是对和亲公主之人选松了口。
“既是要坐镇吐谷浑,那寻常的公主、宗女岂能胜任?”李梵清呷了一口茶汤,她品了品,茶汤已微微有了些凉意,“我倒是有一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便是我父皇的幼妹,我那孀居的姑姑——魏国长公主。”
元利贞细长的双目眯起,道:“公主在说笑?”
“可敦对这个人选有异议?”
元利贞常年居于吐谷浑,对礼教贞洁那套看得并不重要。她倒不是对这个人选有异议,只是她想象不出,魏国长公主会同意这件荒唐的事情。
“……并无。”
李梵清拊掌,笑道:“只要可敦没有意见,那魏国长公主便不会有意见。”
片云西去,遮住一片日影。
送走元利贞与伏准后,芙蓉亭内只余下李梵清一人独坐。她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瓷玲珑杯,转着杯身,才发现杯身上绘着几朵芙蓉花,颜色鲜妍,栩栩如生。
要魏国长公主去和亲,就算她再识大体、愿代亲女受苦,心中也不可能一点意见都无。
而要让魏国长公主不会有意见,自然是因为她压根就不会成为这和亲的人选了。
至于元利贞嘛。
李梵清露出个势在必得的微笑,即使元利贞再心怀不满,她也有办法让她将这哑巴亏生生吃下去。
第27章 秘药
五月初三夜,燕帝于麟德殿正式设宴,款待以可汗伏准为首的吐谷浑使团三十余人。
燕帝携陈贵妃、崔妃等后宫嫔妃赴宴,公主皇子如承平公主、代王等人亦在其间。还有皇室宗亲,如秦王、魏国长公主、永安王并长康郡主等人;更兼外臣及其家眷,文有凤阁侍郎裴植,武有新迁左监门卫将军的沈靖等人。
金马玉堂,满座嘉宾,此次夜宴规模之宏盛可见一斑。
麟德殿内,蟠龙赤金宫灯照彻殿宇,如日曜一般,将整座宫殿衬得益发富丽堂皇。
风送酒气。觥筹交错,飞觥献斝。推杯换盏间,即使滴酒不沾之人,此刻也被这阵酒风吹得微醺陶然。
风送脂粉气。繁弦急管,缓歌慢舞。莺歌燕舞间,即使无心女色之辈,此刻也被这阵香风熏得意乱情迷。
李梵清手中捧着一盏鎏金葵纹高足杯,玉手轻摇,微微晃动着杯身,任杯内盛着的暗红色葡萄美酒随之荡漾。酒液被这殿中金光一照,现出几分流光溢彩之色,煞是好看。
可李梵清却并不斟酌品尝。
说来好笑,李梵清发现她这杯酒中,也被下了催情秘药。
也多得李应曾经给她下过一次秘药。
那回她运气好,与卫收也正是情笃时。卫收与她共饮一盏酒,当先发现了酒中有异,暗同她说,教她莫要饮酒,这才没着了李应的道。
而后,李梵清为防李应故技重施,寻得精于此道的名医,让名医传授了她几则提防之策,学得如何分辨几种常见催情秘药之特殊气味。
葡萄酒中多了一段不属于酒香的异香,有兰麝之气,同上回李应给她下的秘药一样,是内闱常见的催情秘药——“游仙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