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为什么说是“也”呢?自然是因为,她给伏准与元利贞也下了催情秘药。
李梵清的目的也很简单,她只是想用这样一个让吐谷浑不体面的方式,揭穿伏准与元利贞的关系。
在她看来,和亲乃是下下策,她不想让大燕与吐谷浑和亲。即使她记恨李舜华此番算计了她,她再三思来,也觉得不该以和亲之举报复李舜华。
大燕此番因内讧而吃了败仗,这结果本该是秦王与沈靖承受,同时也是她父皇用人的不力,没理由教个不相干的女子去承受这等错处。
焉知今日之李舜华,不是明日之李梵清?
但显然,元利贞不会对和亲之事松口。如此,李梵清便需要一个机会,让元利贞心甘情愿地放弃和亲的想法。
其实,李梵清能劝得元利贞对和亲人选松口,已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要知道,元利贞一开始属意的和亲人选,可是李梵清自己。
不过,比起尊贵的和亲公主人选,元利贞更在意的是她自己握在手中的权力。
李梵清原意也是想藏拙,在元利贞面前扮猪吃老虎。可考虑到这一点后,她便改了策略。还是把她自己先择出来更重要。
而李梵清与元利贞在前几日也算是达成了某种口头协定。因此,李梵清便不可与元利贞撕破脸面,也就只能在暗中使些阴私手段了。
她特意选了今夜这样一个时机,给伏准与元利贞下药,便是要当众捅破她与伏准的关系。
大燕款待吐谷浑,甚至有意遣公主前去和亲。可吐谷浑可汗却急色如斯,宴会间隙都要与“侍女”偷情,这不是完全不给大燕脸面吗?
吐谷浑若是还想与大燕修好,也不是不行,只是这“侍女”自然是留不得了。
若元利贞为保命坦露身份,大燕自然也不会斩杀吐谷浑的利贞可敦。只是吐谷浑为迎大燕公主,许诺了可敦的位置;如今伏准可敦尚在,总不至于让大燕尊贵的公主与元利贞平起平坐罢?
闹出这等丑事,吐谷浑自然只能退而求其次。而大燕抓住了吐谷浑的把柄,也有了再度谈判的机会,李梵清有把握,能让和亲之事就此作罢。
若元利贞宁愿一死,也不坦露身份,李梵清又该如何?虽说以李梵清对元利贞的了解,这等情况并不大可能出现,可若是遇着了这万中之一的可能呢?
那更是皆大欢喜啊。
元利贞能掌控伏准这个傀儡,大燕自然也可以。只要元利贞一死,大燕拿捏住伏准还不是简简单单?
虽说此举不甚光彩,可李梵清这人本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君子,她也就不会在乎什么阴谋、阳谋,只要达到目的就好。
李梵清深知,世人只记结果,不重过程。
前日,李梵清假意与元利贞说,她已劝服燕帝,和亲人选会改为魏国长公主;但要让魏国长公主同意此事,还得再走一步棋。
李梵清告诉元利贞,魏国长公主的命门就是她的独女长康郡主,先前传闻燕帝有意让长康郡主作和亲人选时,魏国长公主可是急得七窍生烟。是以,李梵清劝元利贞,要想让魏国长公主心甘情愿,便要在她女儿身上下手。
李梵清这番话七分真、三分假,只是隐下了李舜华算计她的事情。便是元利贞着人去打听,打听得了这件事,李梵清以为,元利贞只会更相信她推李舜华作这和亲公主的目的。
李梵清还真的料中了一半。
元利贞对李梵清确实是半信半疑。不过,元利贞并未着人去打听,只因她很快便想到了其中的关键。
当初有人刻意在她与伏准面前散播李梵清的美名,想让吐谷浑向燕帝求娶承平公主为正妃。元利贞眼下想来,这多半就是魏国长公主授意了。
元利贞想道,若此事背后隐情真如自己猜测的这般,那李梵清睚眦必报的性子,反倒更让她对李梵清生出一分欣赏。
元利贞从来都觉得,以德报怨之人,看似大度,实则太过虚伪,不如有仇报仇来得直接。
元利贞暗想,难怪李梵清执意要让魏国长公主作这和亲不二人选了。
其实,李梵清大可直接让长康郡主作这和亲人选,既合情合理,也可报复到魏国长公主,根本无需与元利贞费这般多口舌。
但李梵清偏偏就是要魏国长公主自己承受这后果。
元利贞甚至都不由感叹,李梵清虽是阴狠,可这阴狠中,又见一丝坦荡,的确是难得一见,当真教人忍不住击节赞叹。
是以,元利贞也乐得照李梵清说得办,让伏准去打听接近长康郡主。
毕竟,对元利贞而言,魏国长公主算计李梵清时,也曾将她当作其中一个关节的棋子。而元利贞更是个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性子。若她依言行事,真能将魏国长公主迎回吐谷浑,她自有的是法子磋磨这位尊贵的长公主。
李梵清此番也算是借元利贞的手去吓一吓李舜华母女,让她母女二人胆战心惊上几日。虽说此举并未能解她心头之恨,但这些时日李梵清也想通了许多事,教她逐渐转变了想法。
比起报复李舜华母女,她更愿意去收服她们。
冤冤相报是无休止的。若李梵清此番将李舜华成功算计去了吐谷浑,也难保她母女二人日后不会再算计回来。
可若由她化解了李舜华母女的这场危机,更将面上做成个“以德报怨”的样子,李舜华母女便是再不识好歹,也该承了李梵清这份恩情,从此后安安分分。
只是,听着这杯中葡萄酒液晃动的水声,鼻尖似又闻到那一味兰麝馥郁气。李梵清不禁在想,不会是李舜华坐不住了罢?
她让元利贞安排伏准接近卢檀儿,除了想吓一吓她们母女之外,更多是为了麻痹元利贞,好教元利贞以为自己是在借她的手行报复之事。
这等要事,便是燕帝也不大清楚其中细节,更何况李舜华?
李舜华只当李梵清是伺机报复,而她既算计得李梵清一回,为了卢檀儿,她定还会有这第二遭。
可是今夜夜宴之上,鱼龙混杂,若还有其他人存了害她之意呢?
李梵清低头默想。她席间酒菜皆由兰桨伺候,兰桨亦是知道如何辨别秘药的。方才兰桨替她斟酒时,便已发觉了不妥,忙递了眼神给李梵清。
只是李梵清示意她不要打草惊蛇,照常替她斟酒便是。
李梵清瞥了一眼桌案上的凤首琉璃壶,暗想道,这酒在端上她台面时,便已被掺了秘药。既有人有心想要害人,那送错的可能性就不大,多半就是冲她来的。
李梵清再一抬头,目光如豹一般,迅速扫过席间前列诸人。
今夜李应亦在宴上。
其实比起李舜华,李应更有一番前科,且今夜的秘药同李应上回用的一样,按理说,他也免不了嫌疑。
不过,今夜人多眼杂,且燕帝更是在场。李梵清想,若她是李应,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燕帝的眼皮子底下对李梵清再下秘药。
不是李应,也不大可能是有人错送了酒水,那便只能是李舜华了罢。
其实李梵清也不须急着去确认。毕竟,管他是谁,只要她今夜滴酒不沾,便不会着了此人的道。
倒是下药之人,只要这人今夜在宴上,只要这人见到李梵清迟迟不饮酒,那他肯定会想法设法劝李梵清的酒。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她今夜便也做一回钓鱼者,且看看这人会不会上钩。
李梵清玉指纤纤,将眼前的桌案当作羯鼓一般,随着琵琶的韵律一下一下地叩在桌案上。
在她叩下无声鼓点的同时,李梵清又在心间默默数着数字,从一开始,到她数到第二十八时,却猛然想到,伏准今夜似乎也是滴酒未沾。
第28章 解围
又是几轮杯觥交错。不少外臣上前与伏准及吐谷浑使团敬酒,伏准手中虽捧着酒盏,但却几乎不曾饮酒,多数时皆是他身后使者替他挡下了酒。
李梵清不敢说是元利贞与伏准识破了酒有异样,毕竟,伏准作为吐谷浑可汗,今夜本就少不了应酬。为防酩酊大醉,伏准让使者代为饮酒,也并无不妥之处。
李梵清心间更是一沉。若她酒中游仙窟秘药乃是李舜华所下,照她猜测,李舜华有很大可能也会在伏准的酒中下游仙窟。
李梵清原本给伏准下的秘药是“玉娇梨”,乃是一种无色无味的催情秘药,发作速度极慢,为的就是难以教人察觉。而游仙窟则不同,哪怕只是少量服用,发作速度也是极快。
她一时间也记不清伏准今夜到底有没有饮过酒,也就无从确认伏准的酒中到底有没有游仙窟。
不过,李梵清自己的酒中有游仙窟,这是毋庸置疑的。
她先头本还想过,是否需要佯作饮酒以降低下药之人的警惕,教那人先露出马脚来。可她很快又想到,游仙窟发作极快,若是她饮下酒后没有任何症状,反倒会打草惊蛇。
再者说来,即使她饮下酒后即刻假作药效发作,离了宴席,可这样的话,元利贞与伏准这头她便更兼顾不到了。
李梵清本将这一切都掐算得恰到好处,奈何横生了这一道枝节,将她的全盘计划打乱。
李梵清灵台间一时闪过千头万绪,她一面告诫自己不可自乱阵脚,一面又理着这些杂乱的头绪。好在,不出一会儿,便让李梵清理出了一条新计策。
给李梵清下药之人似乎比李梵清还要沉得住气,而且此人眼下又在暗处,与其指望旁的不知底细的人,还不如李梵清自己搏一把。
眼下最直接的办法,便是李梵清上前亲自敬伏准这杯酒。一来,李梵清亲自敬酒,伏准肯定不好推脱给旁人;二来,若她与伏准的酒中秘药相同,且二人又是同时饮酒,只要伏准出现了症状离席,她便也可随之跟上。
届时,若她不小心“撞破”了元利贞与伏准的丑事,这下药者便可替她将这口黑锅背了去,元利贞自不会怀疑到她头上来。
李梵清望着眼前的金盏,心间微动。
游仙窟本是催情助兴之媚药,能使服用者纵情欢畅,除此之外,倒并未有其他害处,只是架不住有心之人拿它作害人清白之物。
李梵清倒并不在意所谓的清白与贞洁,毕竟她艳名在外,这些东西与她本就不相干。
更何况她只是做做样子,并不打算真的饮下此酒。没有人会大胆地上前检查她的酒盏,看她饮下了多少。
就在李梵清端起金盏准备起身,正要朝斜对座伏准的桌案走去时,她余光瞥见一道紫色的身影,一手端着酒盏,一手提着凤首琉璃酒壶,正越过满座宾客,朝她走来。
蟠龙赤金宫灯的光影打在裴玦身上,似碎金一般,照出紫袍上暗暗的团鹤纹样,亦照见他眉眼舒朗。
不待李梵清反应,裴玦已然款款行至她案前,长身玉立,亭亭如松柏。
裴玦在她案前站定,将酒壶置在了李梵清案上,微微躬身,向她敬酒道:“劳公主忧心裴某伤情,还未谢过公主大恩。”说罢,裴玦低眸,眼神落到了自己的右手上。
他腕间纱布已然拆去,露在袖外的是一道蜿蜒的疤痕,不深不浅,盘旋深入袖内暗处,直至李梵清目光不可及处。
李梵清端着金盏的手微颤。她才疑心给她下药之人会按捺不住,而裴玦却正在此刻前来敬酒,实在让李梵清忍不住深想。
他没有理由害自己。李梵清在心间坚定道。
虽说独孤吉未向她点明是如何查到元利贞之事的,但李梵清并不痴傻,相反,李梵清一直是了然于心的。她十分清楚,以她手底下这些人的能力,想在几日内便摸清元利贞的底细,肯定需要得力之人相助。
这个得力之人,除了去过陇西的裴玦,她不作第二人想。
李梵清勘破此事时,也不由地在心中暗自嗟叹。裴玦想要的她无法允诺,而李梵清也不愿再亏欠裴玦,是以她才会在上次见面时,决然地同他撇清关系。
只是她未想到,饶是如此,裴玦仍愿意相帮。
李梵清不是矫情之人。此番是裴玦自己甘愿相助的,且他为了不让她难做,甚至并没有让独孤吉在她面前提及他的从中相助。
李梵清思量再三,考虑到她此际确实极为需要元利贞的消息,便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假作不知此事了。
李梵清抬眸望向裴玦,藏起了她眸中心虚,淡然道:“裴二郎客气,本宫亦要谢过裴二郎的……舍命相救之情。”
她能说出口的,只是多谢他上次舍命相救之情。其实,她要谢他的何其之多。就好比眼下,李梵清相信,以裴玦的心智,加之二人如今更须避嫌的关系,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当着大庭广众向她敬酒。
裴玦笑道:“岂敢担得公主一句谢?裴某在此敬公主一杯,以谢公主大恩。”说罢,裴玦仰头将他自己杯盏中的美酒悉数饮尽。
裴玦再度俯身,低下头斟酒。李梵清见他斟酒姿势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恰如凤首琉璃壶上雕琢的凤首,曲线优美。可当李梵清再细看他所提起斟酒的那樽酒壶时,李梵清却不由怔了怔。
她的酒壶与裴玦的酒壶几乎是一样的。
依着大燕的规矩,宴席之上一应器具皆按品阶而分,但为着统一与美观,器具大体的外观还是几乎相同的,只在不显处加以区别。比如今夜,燕帝作为九五之尊的帝王,他的壶身上会雕有九朵宝相花;李梵清等皇室宗亲的壶身上则是八朵宝相花;而裴玦作为裴植的亲眷,他的那樽壶身则是六朵,以此作君臣之别。
裴玦斟的是她的那壶酒,上头有八朵宝相花。
他在暗示李梵清,他知道她的酒有问题,他此来亦是在帮她。
李梵清抬起眼帘,正对上裴玦那一双如寒星的双目,他眼底似有一星笑意,仿佛在对李梵清说,你猜想的确实不错。
李梵清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同裴玦之间仿佛有一种诡异的默契。
裴玦走时,果然将李梵清那一樽八朵宝相花的凤首琉璃壶给不着痕迹地“错”拿走了。
李梵清提起案上剩下的那一樽琉璃壶,在心中仔仔细细地又数上了三遍,确认它的确只有六朵宝相花无误。
她把心一横,也“不慎”将自己的金盏给碰倒在地。
鎏金葵纹高足杯歪斜地倒在栽绒红地小团花地毯上,暗红色的酒液渗入其间,其实并不明显。
兰桨见状,拾起了地上的金杯,朝李梵清一欠身,亲去给李梵清换了一只杯子来。
今夜压在她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李梵清不由长舒了一口气。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经了方才那一遭,她额间已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兰桨在新杯中重新斟了酒,捧给了李梵清。李梵清鼻尖轻嗅,只一股果酒香气,并未见兰麝馥郁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