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帝神色如常,并未见惊诧,只淡然道:“何时起的心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须得配得上这个位置。”
李梵清如今修炼得宠辱不惊,并不会因燕帝这句几乎是肯定的回答而喜形于色。
不知何时,燕帝又将那手串握在了掌中,缓缓地捻着上头的佛珠,对李梵清道:“朕依稀记得,先前是谁在同其南的女儿议亲?”
燕帝从不无的放矢,李梵清当然知道,她父皇哪里会不记得,只怕是记得的再清楚不过,才会对她有此问。
“裴相的儿子,裴二郎。”李梵清答道。燕帝假作不知,她可不能装傻充愣。
“朕倒是想起来了,这裴二郎对你倒是情根深种。”燕帝打趣道,“你便容得他同旁的女子议亲?”
人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燕帝这句看似无意的话,点破了李梵清一直极力掩饰的情思,倒是教李梵清心尖处仿佛被针扎了一下,闪过一丝丝的刺痛。
李梵清攥了攥袖口,状似无意道:“若要说情根深种,那也只是他对儿臣情根深种罢了。”
“那便好办了。”燕帝拊掌,“他父亲景隆乃是朕一手提拔的心腹,加上裴积玉对你有这样一层关系在,倒是不怕他裴家坐大。”
李梵清险些未跟上燕帝的思路,缓了半刻才道:“……父皇的意思是,便让裴积玉娶沈家大娘子?”
燕帝道:“你娶不得沈大,自然要找个能替你娶沈大的人,兼且还不能让沈家对你的忠心旁落他人。你瞧瞧,除了裴积玉,可还有第二个人选?”
除此之外,燕帝还要考虑如何抬高沈靖的地位。所以仔细想来,还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娶上沈宁的,李梵清一时间还真找不到第二个人选。
只是……她若当真如此做了,利用了裴积玉对她的感情,那她岂非是成了虞让一般的人?
“……可是父皇如何保证,裴积玉便能对儿臣忠心不二呢?若他痴恋于儿臣,儿臣却将沈大塞给了他,难保他不会对儿臣由爱生恨。若真如此,反倒麻烦了。”李梵清眨了眨眼,信口便诌了个看似合理的理由,这一点她自然也是同裴玦学的,“儿臣以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
“从长计议?你想长到何时?陇西可等不得太久。”燕帝的眼神颇有深意。
李梵清怕燕帝觉察到她的异样,忙道:“也不需要太久,待儿臣这两日见个人,理清些事情,便知道有何法子了。”
只见燕帝嘴边那丝玩味的笑意更深,显然是觉得李梵清此地无银,越描越黑。
“不是要见裴二郎!”李梵清无奈道。
燕帝听罢却是朗声一笑,直惊得含象殿外檐下的飞鸟都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去。
时已过子时三刻,燕帝今夜也乏着了,即使喝了再多的酽茶都挡不住身子的疲惫,便不再多留李梵清,嘱咐她回去安歇。
子夜深如浓墨,透不出一点月光,只零星几点星子挂在夜幕之上。
独孤吉候在含象殿外,见李梵清步下台阶,上前一步,恭敬道:“元氏眼下被吐谷浑的人看管起来了,我们的人见不到她。”
李梵清似早有预料,并不意外。她与独孤吉信步走在含象殿外广场,思量了半晌后,对独孤吉道:“慕容伏准最迟初十日定会离开长安,在这之前,想办法把元利贞救出来。”
燕帝说的不错,陇西等不了太久,所以他才想要尽快将沈靖扶持起来,以抗衡秦王。
不过,比起扶持沈靖,李梵清倒觉得,此番她若能保下元利贞、把元利贞好好利用起来,沈靖的事情倒是可以暂时搁置。
李梵清便是再大度,也难以容忍李舜华母女三番两次的算计于她。更何况,沈宁如今为着个裴玦,明显是倒戈她们母女了。
让裴玦顺势娶了沈宁,岂不是遂了沈宁的意?难道这样沈家便会对她感恩戴德吗?而且,她方才对燕帝说的话也不是信口扯谎。把沈宁强塞给裴玦,是吃准了裴玦对她的感情,可等裴玦哪天对她忘情了,亦或是醉死在沈宁的温柔乡里,只怕事后回想起来,反而会更记恨于她吧!
李梵清仰起头,望着深不见底的夜色,心底不禁生出一问。
如果有朝一日,裴玦真的对她忘情,她又当如何呢?
第32章 定亲
为着吐谷浑与元利贞的事,李梵清也是心事重重,寝食难安。端阳节那日宫里那般热闹,李梵清反倒是病倒了。
太医替她诊了脉,只说是夜里着了凉。当是时,陈贵妃在云居阁陪着李梵清,听到太医这般说法,不由怪道:“都五月了,怎地还会着凉?”
李梵清自是知道自己为何夜里会着凉,只是这理由万不可如实对陈贵妃坦白。她便只得敷衍陈贵妃一番,心虚道:“也怪我自己寝时贪凉。”
好在陈贵妃并未起疑心,盯着太医写好了方子后,又叮嘱李梵清千万注意身子,莫要以为只是风寒入体便不以为意。
“……冷冷热热的,确实要当心些。这不,今儿一早王夫人也着人递了牌子寻我,要我帮忙请太医呢!”陈贵妃道。
“王夫人?”李梵清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哪位王夫人。
“裴五娘子的母亲啊!”陈贵妃瞧着李梵清,“我看你这是‘贵人多忘事’!”
李梵清扯了扯嘴角,定是她病中脑子转得慢,这才反应过来陈贵妃说的是裴玦的母亲。
“五娘子的亲事说定了吗?”李梵清问道。上回王夫人寻了回陈贵妃,为的不就是裴素素的亲事吗?也正因此,她这才同裴玦又扯上了关系。
她语气平淡,同每一个病中之人并无两样,听起来有气无力的。却不知,此刻往事翩然浮现在李梵清眼前,她心下更是五味杂陈。
“上月底便基本说定了。”陈贵妃眼眸一低,她本以为李梵清合该不记得此事,不想李梵清竟主动问了。
说起来,当时她不愿与崔妃交恶,瞒了裴素素与她侄儿有意结亲之事,反倒利用李梵清出了这个头,李梵清便是因着这事记恨她,陈贵妃觉得也无可厚非。
李梵清轻轻“唔”了一声,似想起了什么,缓缓道:“说的是贵妃娘家的侄儿?”
陈贵妃察言观色,见李梵清面上并无不悦,也暗舒了口气,心说当真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二人亦算是青梅竹马的情分,这门亲事说来也算是一段佳话。”陈贵妃急着给自家两个晚辈说好话,一时间也忘了,这“青梅竹马”四个字,可是千万不能在李梵清面前提的。
毕竟,李梵清与虞让可不也是“青马竹梅的情分”吗?
不想李梵清并未恼怒,只是淡淡一笑,和声道:“确是一段佳话。贵妃也替我带句话给王夫人,他二人成亲那日,也给公主府下张帖子,届时我定会前去道贺。”
许是又提起了“王夫人”,李梵清这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初初陈贵妃说起王夫人时,乃是因王夫人想延请太医。
寻常病痛倒不至于要请太医过府,既是求到了陈贵妃跟前,那想必这病确实是有些棘手了。
出于对长辈的关怀,李梵清自然要关切一番,问一问陈贵妃可是王夫人身上何处不爽利。若是有需要,她自然也不会吝啬,她自己私库里藏着的那支千年野山参可马上送到裴府上去。
“这……我也不大清楚了,只听说好似是裴二郎病了。”
“裴二郎病了?”李梵清低呼了一声。
许是她反应得过于惊诧,惹得陈贵妃也是大为意外,不由上下扫了李梵清一眼。
陈贵妃倒是不知李梵清与裴玦之间的纠葛,她只当是李梵清当初为了帮裴素素挡掉崔妃,才做的像与裴玦有私情一般。便是先前传说的,李梵清为裴玦当街杀人之事,坊间皆说是李梵清对裴玦用情至深的铁证。其实在陈贵妃看来,李梵清哪里是因裴玦而杀人,原是那人先刺杀她,她才冲冠一怒,提剑斩杀了那人,而裴玦不过是受了连累罢了。
再说了,李梵清与裴玦的关系,也就有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待得裴素素的亲事尘埃落定、崔妃也不再闹着要裴素素做代王妃之后,也不见李梵清与裴玦有何交集。如此,陈贵妃便更不觉得李梵清与裴玦有私情了。
唔,陈贵妃忽而忆起,好像昨夜宴席之上,裴玦似乎给李梵清敬过酒。
陈贵妃一时也揣度不出李梵清与裴玦的交情究竟到了怎样的程度,但在陈贵妃印象中,裴玦总是个有些清高的人,他既肯俯身给李梵清敬酒,李梵清也理所应当受了他这杯酒,那他二人总归是有些情谊在的。
“我也不便仔细打听是个什么情况。”陈贵妃哪里是不便打听,她压根就没想过要问王夫人是怎么一回事,若非王夫人来时略略提了一嘴,陈贵妃恐怕根本不知是裴二郎病了。
李梵清唯恐陈贵妃瞧出端倪,故作平静之态,解释道:“裴二郎先前也算是救过我性命,我总怕他是因我落下了病根,若是如此,承平心里也过意不去。不过,我与裴二郎也不便再有往来,既然眼下娘娘已替裴府请了太医,那便劳娘娘多多照看了。”
“这个自然,裴二郎本也是我的子侄辈,我多加照看也是应该的。”
李梵清的话倒是滴水不漏,听不出什么破绽。陈贵妃见她急于撇清,心中虽有怀疑,但此际也不便多说,又叮嘱了李梵清几句后,便离了云居阁。
陈贵妃走后,李梵清坐卧难安,着兰桨去唤了独孤吉来,又吩咐独孤吉去打听打听裴玦到底是个什么病症。
独孤吉打探消息向来利落,第二日一早便来同李梵清回禀情况了,果然如李梵清所料,乃是因那夜游仙窟解得不全,留下的病症。
只是,李梵清还顺带另外得了个消息。
“……沈大在裴府?”李梵清靠坐在卧榻上,一手正倚着床头栏杆处,听罢独孤吉这句话后,便不再言语。
李梵清的食指轻叩在栏杆上,一下又一下,指尖碰到栏杆时,发出些微微的响动。独孤吉是知道李梵清这个习惯的,她若有所思时、试探旁人时,都会不自觉地叩着手指。
“她这是,妾心如磐石啊。”良久后,李梵清神情复杂,语气中似乎有敬佩拜服,又似乎是阴阳怪气地冷嘲热讽,“沈家便纵得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留在裴府上?”这般传闻闹出去于她名声可不算好听,不过李梵清转念又一想,兴许她打的就是这样的主意呢?虽说是自轻自贱了些,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的女子哪里顾得了这么多呢!
“沈大娘子应是用了什么名目,这才得以留在裴府的。”独孤吉道。
李梵清偏了偏脑袋,唇边挂起一道冷笑,说道:“惺惺作态。”
照李梵清想来,若她是沈宁的话,想博得裴玦的怜惜,此刻肯定要主动坦白是自己下了药,连累了裴玦。最好说自己是一时糊涂,将这些事情全部推脱到李舜华母女身上去,自己只是被她们利用了去。为了赎罪,自己甘愿在裴府衣不解带地照顾裴玦,直到裴玦痊愈。甚至,若裴玦的游仙窟仍然未解的话,她自然也会愿意为裴玦献身。如此,也就更能顺理成章地令裴玦娶了她。
而裴玦呢?李梵清回想起裴玦对自己解释时,只说是燕帝要笼络沈靖,万不可动沈宁。
可若是沈宁问起,为什么最后是他喝下了游仙窟药酒时,他会如何解释?
李梵清低眉一哂,若按着裴玦的性子,肯定又会诌个极为周全的理由,既不得罪人,又不会让沈宁觉得难堪。
这个问题并没有困扰李梵清太久。
又过了一日,午后陈贵妃又来探望她,自然而然地便提到了裴玦的病情。毕竟,某种程度上,她也算是“受人之托”,自然要更关注裴府的情况了。
陈贵妃自然不会同李梵清直接提到沈宁在裴府之事,更是无从得知裴玦会如何对沈宁解释,她只是将一个终会公诸于众的结果提前告知于李梵清——裴玦与沈宁这回应是板上钉钉地要结亲了。
“噢。”李梵清刚饮完汤药,口中正含着一块蜜饯,“裴府这是接二连三的喜事啊,确实值得贺上一贺。”
陈贵妃觉察到,李梵清并没有再追问裴沈二人的亲事,也许是并不关心,也许是并不意外。
怪只怪李梵清先前同陈贵妃将话说得太死,陈贵妃只当李梵清是真的对裴玦无意。其实出于私心,陈贵妃倒是更希望李梵清与裴玦二人结成一对,而不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沈宁。
因李梵清刚刚饮过汤药,又兼午后倦懒,想再小憩片刻,因而陈贵妃今日在云居阁只坐了小半刻便只得打道回府了。
那片含在李梵清口中的蜜饯几已没了味道,最后一味甘甜也被她口中涩嘴的药味给盖了去,正照应着她此刻的心境。
李梵清侧卧在榻上,枕着软枕,身子朝着里侧,双目紧闭,眉心却锁成一道河川。可以想见,李梵清是并不愿有人瞧见她此刻神色的,即使她可以解释一句,只是病中难受罢了。
她欺瞒得了旁人,却骗不过自己。
李梵清死死攥着拳头,食指刺着虎口,好像如此这般便可换得灵台间一瞬的清明。
她想,她知道裴玦是如何对沈宁解释的了。
那定是一副郎情妾意的画面。
沈宁身娇体弱,如纸片一般瘦削的身板靠坐在他床榻前,梨花带雨般哭诉着她不是有心要害裴玦,若是裴玦有个三长两短,她自也不会苟活,定会一死以向裴玦赎罪。
啧啧,李梵清想到沈宁那副病弱之态,配上这般委屈的神情,想必任是郎心似铁此刻也化为了绕指柔罢。
李梵清想,裴玦见沈宁如此,病态更胜西子,又在病中照顾他多时,自然亦不舍怪责于她。裴玦定然还温温柔柔地同她解释,自己正是因为发现了沈宁的举动,担心她酿成大错,这才借机将承平公主的酒樽给换了下来。只可惜,后来永安王劝酒,他推脱不得,这才只好饮下了酒。也所幸他饮得不多,药效来得并不凶猛,如今经太医诊治,更有沈宁的照顾,想来不日便可痊愈。
只是如此这般,到底是坏了沈宁的名声,他裴玦自不是那等小人,定会对沈宁负责,迎娶沈宁过门……
李梵清也不知她的思绪飘散到了何处,她只依稀记得她脑海中最后一个画面,似乎是谁的大婚之夜,满眼刺目的大红喜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