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李梵清沉沉沉入了梦乡,再不去想人间三千烦恼事。
第33章 和谈
李梵清病了两三日,却也没真正地闲散下来。她自嘲自己如今是个劳碌命,即使身子偷空闲了下来,这颗心却是怎么都闲不住。
元利贞那头,伏准看得着实是紧,独孤吉等人找不到法子近身。最后还是李梵清拍了板,另辟蹊径——既然救不出人,那她便只能反其道而行之了。
在李梵清的授意下,独孤吉着人送了一碗牵机药给元利贞,且故意让伏准的人发现了李梵清的举动,把这碗断肠毒药给及时拦了下来。
山不来就她,李梵清自也不会坐以待毙,索性便由她自己去就山。
昨日午后饮罢汤药后,李梵清觉得身子困倦,又兼心事颓唐,这一觉竟直接睡到了第二日鸡鸣之时。李梵清睁眼后,还只当是黄昏时分,问过桂舟后才知道,已是第二日清晨了。她这一觉睡醒后,神思倒是清明了许多。只是李梵清揉了揉肩膀,发现自己发了一身汗,又和着这灼人的暑意,教李梵清觉得身上黏黏糊糊的,并不算舒适。
桂舟伺候着李梵清舒舒服服地泡上了一个热水澡,洗净了身上的黏腻。还未及李梵清用早膳,兰桨与独孤吉便匆忙来报,说是伏准请她往芙蓉亭一叙。
风水轮流转,今日急的人是他伏准,李梵清却是好整以暇,只说先等她用过早膳。
太液池畔,近水处菡萏十里,随风微微摇曳。从前李梵清不觉这菡萏有何绝处,只觉它花蕊嫣红妖冶,根茎却亭亭,好生奇怪,并不相称。不过今日瞧来,夏光之下,那嫣红似少女肌色,白中透出的红晕;碧绿如翡翠的根茎细长,如少女修长的脖颈,又如纤纤的腰肢,确有“皦若夜光寻扶桑,晃若九阳出旸谷”之美态。
伏准自是不懂什么“夜光寻扶桑”、“九阳出旸谷”,他只觉得眼前人的确是人比花娇不假,哪怕是春日里开了满园子红红绿绿、花团锦簇的,应该也比不过李梵清容色之盛。
不过可惜,他们伏俟城并不兴这些花花草草的,自然也养不起李梵清这一株灵芝仙葩。
伏准开口道:“想不到,公主这样美貌的女人,也会有这样歹毒的心肠。”
那日席上,他见李梵清迟迟未饮酒,以为不妥,故也留了个心眼。直到她朝自己敬酒,这才推脱不得,饮了药酒。伏准本以为这已然可见李梵清之心狠手辣了,却没想到她竟还敢给元利贞送来毒药。
李梵清笑意盈盈,更是艳光照人,勾人射魄。她直勾勾盯着伏准,似有些不以为然道:“这如何能叫‘歹毒的心肠’呢?何况,本宫也未曾想到过,可汗也有如此的胆魄,倒是让本宫想起中原的一句话来。”
“什么话?”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本宫还以为,可汗是心甘情愿屈居元氏一介女流之下呢。”
提起元利贞,伏准的脸色也浮现出不悦来,他并未接李梵清的话茬,倒是另外寻了话题,不快道:“就算如此,可公主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些罢!”
“哦?本宫还以为可汗会感激本宫呢!可汗不好动元氏,本宫倒是没什么忌讳。哪知,可汗却怪本宫越俎代庖!”李梵清做出一副委屈之态,撇了撇嘴。
李梵清心里门清。她见伏准并未即刻处死元利贞,反而将元利贞严加看管起来,便笃定伏准必然是顾及到元利贞在吐谷浑的势力,这才不敢轻举妄动。
是以,她的那碗牵机药也并不会真的送到元利贞跟前。李梵清此举,只是为了让伏准知道,她如今正等着他这只黄雀送上门。
毕竟,元利贞之于伏准的重要性,总比元利贞之于李梵清的要大得多。此番来大燕,元利贞的身份并非可敦,只是一名婢女,兼且也是伏准自己先给元利贞扣了个“魅惑主上”的帽子。这等“卑贱”之人若是死在了大燕,伏准也没理由兴师问罪。
伏准到底只是马背上跑出来的粗人,纵然有些铁腕手段,可这些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却绕不过李梵清这等心思细腻之人。
伏准抬眼看李梵清,道:“公主是想替燕帝陛下谈条件?”
吐谷浑使团中有几人是元利贞心腹,文官言臣出身,正是元利贞精心为此次和谈挑选的能臣。只是伏准与元利贞在这个当口反目成仇,这几人自然也就不愿受伏准驱使,眼下吐谷浑与大燕的和谈便只能僵持着。
伏准也开始有些后悔,他是不是有些心急处置元利贞了。只是他又一转念,若非是在大燕境内,元利贞身边无人,孤掌难鸣,他还无法拿下元利贞呢。想到这一则,伏准又开始自我宽慰,中原人也常说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他兵行险着不也是为了吐谷浑的来日么。
李梵清听罢,搁下手中玉杯,腕间玉环与之相碰,发出一声脆响,正和了她一声低低的笑。她来之前也问过独孤吉,伏准这般心急要邀她相谈,除却牵机药这一桩,是不是还有旁的原因。眼下听得伏准终于入了正题,果然如独孤吉所言,正是在和谈条件上遇着问题了。
李梵清玉指轻敲在石桌上,缓声道:“互惠互利罢了,可汗又想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李梵清说“互惠互利”确也没错,除了和谈,在旁的地方,她与伏准也有些心得意会的默契。
譬如,明明是她与李舜华着人在伏准的酒中下了秘药,可伏准却将计就计,让元利贞顶了这项罪名,借大燕的手替他除了元利贞这等牝鸡司晨之人。如此一来,秘药这等上不得台面的隐秘之事便被瞒了下来,保住了李舜华的脸面不说,大燕也不必再遣女前去和亲。
至于为何说是保住了李舜华的脸面——反正李梵清下的那味秘药是无色无味查不出一丝痕迹的,总归查不到她头上来。
伏准倒也不加掩饰,直接便道:“希望大燕能够归还曼头、赤水二城于我吐谷浑。”
李梵清蛾眉一扬,心道这伏准的口气当真不小,竟还用的是“归还”二字。他伏准要是真有本事,这次就该乘胜追击,把这二城重新打下来,插上他吐谷浑的王旗才是!
说起这曼头与赤水二城,原是吐谷浑城池不假,可这也是近二十年前的老黄历了。在大燕近二十年的经营之下,曼头与赤水二城已算是燕吐边境两座重镇,要大燕将这两块肥肉拱手还与吐谷浑,简直是痴人说梦。
李梵清按捺住心头不屑之意,斟酌道:“这二城归入我大燕已近二十载。这二十载沧海桑田,人事变幻,胡汉多有通婚,城中百姓也早已以大燕子民自居多年。”李梵清这番话说得委婉,话音刚落,她抬眼去打量伏准神色,也不知他是否能明了她的话外之意。
“公主的意思不就是没得谈吗?”伏准并不意外,燕帝那日也是这个意思,甚至怕他不明白,说得比李梵清方才所言还要直白许多,“本汗还以为,公主能拿出更多的诚意。”
李梵清呷了口茶,不疾不徐。此刻水温正好,一口茶汤润过喉肠,倒是消去了萦绕在她周身的难耐暑意,她饮罢后,对着伏准耐心道:“本宫是为可汗着想。这就好比可汗在战场上收服了降将,他虽是降了,可总要担心他是否有二心不是?”
见伏准不语,李梵清循循善诱,继续道:“得罪些讲,可汗看重这二城,不过也是觉得这二城如今在大燕的经营下治理有方罢了。可汗应也知道,二十年前,曼头城与赤水城还是荒蛮之地,人烟罕至。本宫敢说,若非有大燕今日之经营,可汗绝不会想要回这二城。”
“本宫倒是觉得,与其要回这二城,倒不如在大燕与吐谷浑边境开放禁令,令两国互市贸易。由此一来,边境诸城得以经营,不出十年,定也有曼头、赤水二城今日之盛景。可汗以为如何?”
伏准看向李梵清的眼神闪过一丝古怪,可他嘴上却没再说什么,只说事关重大,他须得回去同臣下再加商议,李梵清也只能点了点头,再等他回话。
见伏准走远,独孤吉从树后探身而出,恭敬上前,对李梵清道:“回公主,我们的人已与元氏的人马取得了联系。”
“嗯,知道了。你也留意着他同父皇那边是怎么谈的。”李梵清低头,见玉杯中的茶汤已然见底,“慕容伏准若是还有别的心思,就给元氏的人行个方便吧。他们狗咬狗,我们隔岸观火,最是得利了。”
那日她着人送药给元利贞,又故意让吐谷浑的人发现,混乱之下,她的人也终与元利贞取得了联系。虽不能趁乱救下元利贞,却意外得知元利贞还在长安城外留有一队心腹,防的就是伏准这一手。
“只怕到时惹恼了可汗,可汗再针对公主。”独孤吉这些时日替李梵清奔前忙后,自然也知道伏准不是个善茬。李梵清历来器重他,他同样也是护主心切。
李梵清一向自视甚高,她自认为无论是元利贞还是伏准,甚至是李舜华,如今都在她算计之内。便是局势有任何的变动,她也是见招拆招,以应万变,是以她听了独孤吉的话亦是一笑,觉得独孤吉的担心很是多余。
“管他作甚?他针对我,我便怕了他吗?”
须知“满招损,谦得益”,独孤吉见李梵清摆出一贯的傲慢之态,也不由替他这位主子捏了把汗。可他忽而又觉,这副倨傲神情写在李梵清的脸上,却又最合适不过,仿佛她天生便该如此,睥睨万方。
总之,在独孤吉看来,他的这位主子近来行事也是愈发胆大妄为了,竟然连两国大事也敢插手。思及此,独孤吉也不由地背脊一凉,继而联想到燕帝有意立李梵清为皇储的传闻,这传闻此刻在他心间几乎已然坐实了□□分。
黄昏时分,独孤吉得了含象殿的消息,便忙来回禀李梵清,说是伏准去同燕帝提了互市之事。只是,除了开放边禁与互市之外,伏准还另向燕帝索要岁币,要求大燕每年向吐谷浑提供十万两银并十万匹绢。
李梵清正握着银剪子修着一盆黄杨,听了伏准的要求,嗤地冷笑了一声,险些剪错了一根枝干。
“以为我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吗?要我大燕用民脂民膏养着他吐谷浑,待养得他肥美了,转头又大旗一挥,长驱直入,意在东进长安罢!”李梵清没好气道,“也不掂量掂量,吐谷浑边蛮小国,竟敢与我大燕叫板!”李梵清急火上头,又满脑子上国姿态,全然忽略了此次鄯州之战她大燕才是败方。
不过,话又说回来,伏准这等狮子大开口的架势,倒也并不让李梵清意外。她一早便知伏准是主战派,并不愿与大燕议和。哪怕伏准这回勉强同意了大燕的和谈条件,恐怕这太平景象也维持不了几年,边境便会再起烽火。
这也是她极力要保下元利贞的原因。无论是和亲还是和谈,都要建立在元利贞主政吐谷浑的情况下,如此一来,大燕与吐谷浑才有和平共存的机会。
李梵清手中把着银剪子,看着剪刀一张一合,心想如今这样也好。此番若自己救了元利贞,卖了个好给她,不说要元利贞对她感恩戴德,但至少有了这样的情分在,元利贞在吐谷浑一日,便会对她留有一分薄面。
李梵清搁下手中剪子,吩咐独孤吉道:“也莫要耽误功夫了,趁着还未宵禁,让元氏的人入长安救人罢。”
作者有话要说:
“皦若夜光寻扶桑,晃若九阳出旸谷”:出自魏·曹植《芙蓉赋》。
“满招损,谦得益”:出自《尚书》。
第34章 落定
因着李梵清给元利贞的人马行了方便之门,又恰好临着宵禁这关口,于营救元利贞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待吐谷浑使团的人发现元利贞不见后,因着宵禁的缘故,伏准根本无法及时遣人去追回元利贞,只能空耗了一夜,让元利贞逃出了长安。
而元利贞也是个极狠厉的性子,她出逃时,似还嫌这浑水不够乱般,还在驿馆街放了一把大火。
火焰冲天,照得驿馆所在的崇仁坊方圆几里亮如白昼。李梵清在皇城内,登高远眺,遥遥望去,只见一线亮色如黄龙一般,顺着夜色,乘风而上九重天之高。
“你目力好,瞧瞧看,这是崇仁坊方向吗?”李梵清迎着风,微微眯起眼睛,侧过脸问独孤吉道。
独孤吉冷峻的面上浮现出几分难色。他便是目力再好,隔着这般远的距离,他也无法辨出是不是崇仁坊的大火啊。
李梵清大约也是知道自己的问题有些强人所难了,便也不再执着于追问出个答案,只自顾自道:“莫要有什么伤亡才好!”
说罢,李梵清转身步下了九仙门城楼,乘了步辇回云居阁。
水火无情,如此大火,自然还波及到驿馆街周边平民住所,虽并未听说有死伤,但万年县衙与京兆府的确难辞其咎。
京兆尹赵延新官上任不过三月,在这个位置上本就坐得战战兢兢,日日求神拜佛,只盼任内不要出什么大案要案。不成想,该来的始终会来,到底躲不掉。这夜崇仁坊大火,还牵涉到吐谷浑使团暂居的驿馆,彼时赵延刚被管家从梦中唤醒,只听得什么“吐谷浑”、“大火”,登时便是一个激灵,鲤鱼打挺般跳下了床榻,直骇得瞌睡虫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赵延忙前忙后,这一整夜都未曾合眼,只觉得头上这顶乌纱帽岌岌可危,哪里还敢入眠。他彻查了一夜,发现起火点正是在吐谷浑使团所居驿馆,一时间心头更是如战鼓雷雷。赵延深怕使团中有人遭殃,又赶忙奔去了崇仁坊,才发现鸿胪寺少卿王矩一早便赶至了崇仁坊,将吐谷浑使团一行人重新安置在了两条街外的客栈。
赵延再三确认过此番火情乃是由于天干物燥,不慎走水后,又见吐谷浑使团并无人受伤后,心下大松了口气。他想到今夜火情并不算严重,只是看着骇人罢了,却并未有死伤,只烧了几间屋舍,他头上这顶乌纱帽暂且算保住了。
眼下还未至丑时,赵延与王矩一同踏出客栈,他心里正乐呵,正盘算着后半夜兴许还能回衙门眯上一小会儿。只是,当赵延侧目看向王矩时,却见王矩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直看得赵延又是心弦一紧。
“王少卿,此间可是还有不妥?”
王矩敷衍地应了一声,解释道:“暂且没有。只是想到明日还须回禀陛下……”
赵延立刻意会,也忙点了点头,收了面上那几分雀跃,沉声道:“确实如此。不过万幸可汗与使团均安然无恙,少卿倒也不必太过忧心。”
王矩又与赵延客套了两句,末了说还须回一趟衙门,二人便分道扬镳了。
王矩回到衙门,掌了烛火,重新翻看了与吐谷浑近来往来的文书,查到今次吐谷浑使团来访大燕人数,连带护卫与仆妇,确实是他记忆中的六十二人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