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今夜点明使团人数,确认安危时,吐谷浑使者却只说六十九人皆安然无恙。
王矩能坐到这个位置,自然知道什么事可以打马虎眼,而什么事是千万马虎不得的。于是,王矩也不管宫门早已下了钥,连夜递了牌子入宫,只说有要事要面见燕帝亲自禀报。
只是,王矩才入宫城,还未近含象殿,便在光顺门内被独孤吉拦了下来。
王矩并不识得独孤吉,但却认得他手中所持的乃是承平公主的令牌。王矩是鸿胪寺少卿,鸿胪寺内自然也没少揣度过圣意,他自然也听闻过燕帝有意立皇长女承平公主为皇储的传闻。此刻王矩见独孤吉带着承平公主的令牌拦下他,心下虽有所怀疑,但也没法不尊这公主的命令,只得转道去了云居阁。
王矩离开云居阁时,已是平旦时分了。这夜,他在云居阁足足待了大半个时辰,于外臣来说,其实是大大僭越了的。
不过,王矩今夜也看得分明——承平公主这摆明了是铁板钉钉的皇太女,他便不可再将她视作寻常的公主来看待。
话又说回来,王矩也是头一回近距离接触这位传闻中的承平公主,却与他印象中的承平公主很是不同。比起传闻中的蛮横娇矜、高傲霸道,王矩倒觉得承平公主十分平易近人,心肠更是如菩萨一般,还主动关怀平民百姓是否有伤亡。
更值得一提的是,承平公主确如坊间传闻一般,花容月色,倾国倾城。
王矩说到底也是男子,被李梵清那样一双含情眼一望,难免心神摇荡,神志飞散。
所以,王矩全然忽略了为何李梵清会派人在光顺门外拦下他。待他回想起这件事时,后知后觉发现其中猫腻,早已是为时晚矣!
李梵清拦下王矩之事到底瞒不住燕帝。燕帝才下了早朝,便遣了李元甫亲自来云居阁“请”了李梵清前往含象殿。
李梵清心知燕帝存了“兴师问罪”之意,故而也是摆出一副低眉顺眼之态。哪知她请过安之后,燕帝却照常唤了她起身,和颜悦色的,丝毫不见愠怒。
燕帝见她面露疑色,直接便道:“今晨伏准同意了先前的和谈条件。”
李梵清也是为之一愣,她才给元利贞行了方便之门,伏准这便败下阵来,缴械投降,当真是不堪一击啊。
“朕瞧着今晨陪在伏准身边那使臣是个生面孔。”燕帝眯了眯眼,似在回忆,“昨夜鸿胪寺的人进了宫,是你派人拦了下来罢。”
王矩昨夜就禀了李梵清,说是吐谷浑使团里多了七人。
李梵清原以为元利贞会带着她的心腹一起趁乱离开长安,赶回吐谷浑抢占先机。而使团少了人数,无论是报伤亡还是隐瞒,官吏肯定会立即进宫回禀燕帝,是以李梵清这才让独孤吉守在宫门,等待鸿胪寺或是哪处的官吏。
谁知元利贞不仅没有带着人一起离开长安,看着这样子,竟还往使团里又塞了心腹。
所以伏准这时候低头也不奇怪。他才筹谋多久,哪里比得上元利贞的势力根深蒂固?伏准这是一步错,满盘皆落索,回了吐谷浑后恐怕处境只会更不好过。
李梵清见燕帝已戳破了她的行径,也不敢再隐瞒,竹筒倒豆子般,将她如何引了元利贞的人入长安城救人之事老实交代了清楚。说到最后,李梵清也不忘撇清放火之事,深怕在燕帝这里落了个冷血无情的印象。
燕帝深深看了李梵清一眼,无奈道:“你倒是大胆,若是元氏存了旁的心思,你这就是引狼入室啊。”
李梵清撇了撇嘴,十分不以为然。元利贞此次能带几个人来长安?她听独孤吉说,长安城外驻守的元氏护卫绝不超过二十人。
李梵清也是难得的向燕帝撒了个娇,嗔道:“不是都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嘛!如今慕容伏准同意了和谈条件,大燕也不须遣公主前去和亲,还让慕容伏准与元利贞离了心。兼且,此番是儿臣与了元利贞方便,她回了吐谷浑自然会记得儿臣与大燕的好,这可是一箭四雕的好结果呢!”
这事其实是一箭五雕。不过这最后一“雕”却只是李梵清自己受益,她也就不在燕帝面前提起了。毕竟她是在为自己的皇太女位码筹码,纵然燕帝眼下属意于她,可若他一旦得知李梵清自己也有心在算计,那态度可就不好说了。
见李梵清坦白如斯,燕帝自然也不好再数落她。此番能够打发了吐谷浑一行,又兼让他们内部离了心,于燕帝来说也是好事一桩。
而且,燕帝自己也是存了些私心的,有些事他自己不愿去做,可又不得不如此行事——他一面瞧不上阴谋手段,可最后成事却离不开李梵清在背后耍弄的心眼。如此说来,燕帝也不得不承认,此番李梵清确实是功不可没的。
“后日吐谷浑使团便要离京了。朕想着眼下事了,日头也愈发燥热,准备月中往九成宫避暑,今年你可要跟着去?”燕帝问李梵清道。
早些年,李梵清未出宫建府时,夏日里确实都会随燕帝一道往行宫避暑。只这三年里接连发生诸多事,李梵清又有心回避燕帝,故而再未去过行宫避暑。
她本就贪凉怕热,这几年夏日里没能去九成宫避暑,便只得自己在晚庄将就将就,确实委屈。
燕帝今日既主动提了此事,也算是暗示李梵清,他与李梵清之间因晋国公府结下的心结算是彻底解开了。燕帝都主动向他低了头,李梵清自然也不会那般不识抬举,忙一口应下了。
李梵清离开含象殿时,长长地舒了口气,只觉得一身轻松,恨不能放声高歌一曲。她心下雀跃,转过拐角时也未曾留意,险些与来人撞上。
“冒犯公主!”李梵清退后了半步,这才看清来人是裴相。
李梵清虚扶了裴植一把,以示敬重,对裴植道:“是本宫大意了,裴相无须多礼。”她瞧着如今的时辰,裴植定是忙着要与燕帝议事的,是以李梵清也只与裴植寒暄客套了两句,便要离去。
“公主……”裴植在身后又唤住了李梵清,却是欲言又止。
李梵清驻足回身,海棠红的裙摆在地上打了个旋儿,如花瓣般,却比不上她因讶异而微张的唇瓣。
裴植还想同李梵清说道些什么,可李元甫那头已来催促,裴植便只得含着歉意朝李梵清摇了摇头,随着李元甫入殿了。
李梵清双手垂在身侧,凝眸不语,兰桨与桂舟在李梵清身后亦是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便是愚钝如桂舟,此刻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到,裴相忽地叫住自家主子能有何事?定然是为了裴二郎。
只是桂舟到底不如兰桨心思七窍玲珑。她翻来覆去也想不明白,这裴二郎与自家主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此际裴二郎为何又松口同意与沈家大娘子定了亲?
第35章 发难
过了晌午,李梵清刚用过午膳,燕帝那头又遣人来传话,说是要与李梵清议定离宫避暑之事的章程,又将李梵清给请了去。
李梵清乘了步辇刚到含象殿外广场,恰好遇到伏准一行几人正从含象殿离开。李梵清心下一转念,暗道,她就说好端端地燕帝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把她唤过去商议什么避暑章程,这事压根就不急在一时,且一贯也不归她这个公主管。
眼下想来,定是伏准又生了什么幺蛾子。
不过也不难想明白,伏准这回吃了这么大一个哑巴亏,怎么肯这般轻而易举就作罢呢?少不得给李梵清、给大燕再挖一两个坑。
李梵清迎着日光,不觉微微眯起双眸,她见伏准等人已朝她行了过来,自然是不能装作没看见了。既已如此,李梵清便大大方方迎上前了两步,向伏准微微欠了欠身,算是见了个礼。伏准倒也客气,向李梵清作了个揖,只在李梵清看来,他的动作还是稍显不耐烦。
“看来承平公主确实深得燕帝陛下的器重。”伏准不咸不淡道。
“父皇也极看重可汗与吐谷浑。”李梵清答得有来有往。
“燕帝陛下并不止是看重本汗与吐谷浑。”伏准意味深长道。
也不待李梵清再回话,只听伏准轻哼了一声,也未向李梵清示意,径直便从李梵清身侧大步流星地走远了去。
午后烈阳从不多留情面,空旷的广场更是给予了日光更多的发挥空间,仿佛多站立片刻便要被炙烤熟了一般。李梵清不耐酷热,自然也懒得在原地多去思考品味伏准话中的深意。
在李梵清看来,伏准就算再有些想法,也不过一介莽夫,话中又能藏多少深意?当然了,若非伏准是个莽夫,李梵清想算计他也算计不成。
李梵清进了含象殿,一眼便瞧见了燕帝御座下的扇车,而扇车前的冰盆里也堆满了冰块,使李梵清才一步入殿内便感受到了沁人的凉意,总算纾解了这一路而来的暑热。
燕帝见她贪凉怕热,自是给她赐了最近冰盆的座位,又唤李元甫去给她盛冰碗来消暑。
“你来时应撞见伏准了罢。”
李梵清端坐在燕帝下首,闻言点了点头,又想起伏准那意有所指的话,也简言转告了燕帝。
燕帝放下手中的折子,摸了摸唇上的八字胡,道:“你莫要小瞧伏准这人,看着鲁莽,只是为着让你放松警惕。不然你以为他甘愿吃这闷亏?”
李梵清这时自然也回过了神来,谨慎道:“他这是要拿父皇看重之人开刀?”按伏准自己的说法,这“看重之人”只怕说的就是李梵清自己罢!
燕帝并不回答,但看他神情,李梵清心道自己这猜测应也是印证了的。
“你自己小心些。明日午后还有场践行宴,只怕又是不得安生。”
燕帝的话也令李梵清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她本想着,若伏准真要在践行宴上再给她挖坑,她称病不去不就得了?可退一万步说,倘若伏准当真要寻机会找她算账,这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反倒不如到时候见招拆招来得好。再者说来,李梵清也不是胆小怕事之人,她敢算计伏准一次又一次,没理由会怕伏准算计回来。
捱到第二日的践行宴上,依旧是在麟德殿内举行。李梵清照常出席,只一身牙色薄纱团花襦裙并橘红披帛,用金环束了个随云髻,仅簪了一支步摇,打扮得极是低调。
不过,李梵清虽打扮低调,今日之座次可不低调。她坐于燕帝左下首第一席,正与伏准遥遥相对,便是秦王今日也只能坐在李梵清的下首。如此超然地位,李梵清的身份已然是不言而明,今日在场诸人皆是心头有数。
这次宴会显然不如上回夜宴那般隆重,但到场之人却也不在少数。除却宫中妃嫔与皇子公主,像秦王父子、魏国长公主母女这等宫宴常客自然也是座上之宾。
秦王父子同魏国长公主母女多少都与李梵清有些不对盘,时不时便朝李梵清投来些复杂的目光。
李梵清对她坐着的这个位置倒是没有太多的感觉,今日她只觉得这位置极方便留心着伏准,想来若非如此,燕帝也不会如此昭然,将她安排到下首第一席上。
李梵清见伏准身侧伴着两名侍女替他斟酒布菜,可他却不热心于酒菜,与那夜夜宴相比并无两样,想是有些杯弓蛇影了。
李梵清心下不屑。这当口,和谈盟书都签好了,木已成舟,谁还会算计他一个小小可汗?
不过,李梵清还是觉得他父皇有些过分大方了。为了安吐谷浑的心,除了先前说定的条件外,因和亲不成,还是赏了十名官女子给伏准,又将赤水城归还给了吐谷浑。当然,名义上是两国“共治”,只是在实权方面,大燕其实已完全放了手。
李梵清看得出伏准杯弓蛇影,自然也有旁的人注意到了。只不过,大多数聪明人并不会去揭穿此事,而有心点破此事的人,要么愚钝,要么就是不安好心了。
秦王显然是不安好心之人。
“可汗不会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罢!”秦王捧着杯子,笑声洪亮。
坐在伏准下首的一名吐谷浑使臣当时便垮下了脸,面露不快。李梵清记得他似乎是吐谷浑的王亲贵族,好似是叫遏邪。
这遏邪道:“在你们大燕出的事,你们大燕却没给我们一个说法!”遏邪的官话说得还不如伏准,几乎是一字一顿,用词也是极为简单的大白话。
“遏邪将军这话说得奇怪。”秦王笑道,“当时可是伏准可汗自己断定的,是他那侍女‘魅惑’于他。”秦王话中的戏谑意味太过明显。着实是元利贞的样貌太过不堪,将“魅惑”二字与之相提并论显得太过滑稽。不过,玩笑归玩笑,秦王也还算是有分寸,未将游仙窟秘药之事挂在嘴边,也算是为伏准与大燕皆留了一分脸面。
只是,秦王知道留一分脸面,那遏邪却是个憨直的,张口便将秘药事抖了出来,这下落得众人脸上都不好看。
伏准早不阻拦、晚不阻拦,偏偏等遏邪将话抖出口,他才悠悠开口道:“遏邪喝醉了,又不懂大燕的规矩,让各位笑话了。上回确实是我那个侍女不检点,麻雀鸟也想做凤凰,还一直说自己是冤枉的,就是想诬陷大燕的贵人。本汗见她毫不知错,早已将她处死,此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李梵清一嗤,险些喷出酒来。伏准这话说得是冠冕堂皇,口口声声说不要再提,其实打心底里正巴望着谁来主动提一提这事呢!
她一双杏眼溜溜地转了两圈,眼圈周围已染了些薄红色。都怪这葡萄美酒太过鲜甜,还不像上回那样被下了药,只能眼馋却不能痛饮。今日难得有这样贪杯的机会,李梵清一时不察竟有了些醉意。她微微晃了晃脑袋,似要晃走这恼人的醉意,然后一手托着腮,半眯着眼睛,来回打量着一唱一和的伏准与遏邪。
她心下暗想,也不知秦王与他们是否是商量好了的呢?否则怎会这般配合。
李梵清的手指又不自觉地叩在了食案上。
“此事朕亦让贵妃去仔细查过了。”却是燕帝开了口,“可汗那夜的酒菜并未见不妥,但太医诊断过,可汗确实中过秘药。”酒菜既无不妥,言下之意,伏准也许就不是在夜宴上中的招。
按伏准自己的说法,是他那贴身侍女对他动的手脚,而既然是贴身侍女,那下手的机会可就太多了。如今侍女已“死”,也算是死无对证,若是吐谷浑知情识趣,此事便不该再提了。
“可……可汗,我那日的确听到他们大燕的宫人议论,说确实是发现了一壶有问题的酒!”遏邪并不死心,指责大燕包庇隐瞒。
陈贵妃闻言面色一滞,觑了燕帝一眼,那眼神仿佛在问,这等消息如何会走漏?
李梵清见陈贵妃与燕帝神色,醉意登时也散了大半,打起了精神,坐直了身子。她大脑飞速转着,这显然是大燕这边有人给吐谷浑的人透漏了风声,指着吐谷浑的人来对付大燕……直白些讲,便是要对付这下药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