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梵清轻启朱唇,缓缓道:“你又费了什么心思?说与本宫听听看。”
李梵清的话仿佛给了李应底气,他大喇喇上前几步,停在了李梵清跟前,甚至还得寸进尺,凑到了李梵清耳畔。
桂舟与张得意本还想上前拦一拦,却见李梵清眼风一扫,递了个眼神,心知自家主子这是很有一番应对之法,便也只得按兵不动。
只见李应鼻息温热,喷在了她颈项之间。在李应目光未及之处,李梵清狠狠地皱了皱眉头。
“你若是喜欢游仙窟,我府中还有许多,定会让你得趣。”
李梵清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挪开了脸,微微抬了抬下巴,对李应道:“怎么个得趣法?”
李应色令智昏,一见李梵清对他言辞暧昧,便以为有戏。他心底那股子冲动上了灵台,一时也有些失控,只觉得胸腹之间如烈火烹油,烧得灼灼而炽烈,一双作恶的手下意识就想要攀上李梵清那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
然而,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打碎了李应镜花水月的绮梦。
不等李应反应,李梵清反手又是“啪”的一巴掌,抡在了李应脸上。
“这都夏日里了,还改不掉你这发春的毛病?好好的人不做,学那公狗一般,只知将狗腿一抬,满脑子无半点礼义伦常,本宫看你这上身与下身是长反了罢!”
“你……”
“你是个什么东西?区区郡王,敢对本宫大呼小叫,还几次三番肖想本宫?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你这下三滥的东西也配?”
李应身边没带人,而李梵清身后好赖还跟着桂舟与张得意,仗着人多势众,因而更有了三分底气。此刻李梵清将李应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后,还未觉解气,正要抬手给李应第三个巴掌,却见李应回过了神来,扬手便扣住了李梵清手腕。
张得意被自家主子的举动给惊住,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此刻见永安王似有还手之意,心下暗啐了一声,也不顾尊卑,连忙与桂舟上前要拉扯李应。
却是李梵清急智,眼见右手被李应制住,不得动弹,瞥了眼李应下三路,一脚便朝着李应子孙根处踹了过去,当真是一点余力未留。
李应吃痛,自然也就松了手,可李梵清还是随着他踉跄了两步。好在桂舟机敏,搀住了李梵清,这才教李梵清未狼狈地摔倒在地。
此处近右银台门,宫中守卫巡逻往来频繁,如此大的阵仗自然惊动了宫城守卫。一列守卫执戟而来,见是承平公主与永安王争执,一时间也有些无措,便只得将脑袋又往下低了三分,等着这两位金尊玉贵的主子叫起。
无论是承平公主还是永安王,都是他们这些小小守卫得罪不起的人物,他们辨不清此间情况,便只得沉默着等待主子的吩咐。好在他们也并不需要为眼前两难境地踯躅太久,不远处传来一声尖细的喊声,循声望去,正是陛下身边的内侍李公公。
李元甫甩了甩拂尘,扶着燕帝自御辇步下。燕帝亲临,打破了此间僵局,众人自当跪地山呼万岁,李梵清与李应也不例外。
燕帝一言未发,可李元甫却深知,只怕燕帝已是极怒。若说方才在麟德殿侧殿,燕帝摔了茶盏,他还敢下跪求上一求,此刻李元甫却是再不敢作声,只盼最好连他的呼吸声都给敛了去。
“醉酒胡闹,你二人当真是出息了。给朕在含象殿外跪足两个时辰!没有朕的吩咐谁也不要起来!”燕帝怒极,转头又看向李元甫,“秦王何在?让他也到含象殿好好看看!”
李梵清偷偷打量着她父皇,只眼角风扫到一眼,即刻便被燕帝狠狠瞪了回来。
而后便只见燕帝狠狠一拂袖,扬长而去。
天子金口玉言,说了罚跪,便是尊贵如李梵清,此刻也不得网开一面。
方才秦王匆忙赶到了含象殿,不多时,李应便也跟了进去,玉阶下便只剩李梵清一人挺直着身板,跪在一头毒辣的日光下。
李梵清心道,哪怕只是做做样子,她父皇如此待她也忒狠心了些。
先才她同燕帝解释过,为何要主动认下药酒之事,燕帝听罢虽未说什么,但也基本认同了她的做法。燕帝大约也是觉得,他将李梵清的位置抬得太快,朝中如秦王等人有些坐不住,是以他便明示李梵清,必要时还是得冷她一阵,待时机成熟再做打算。
哪知便有这般巧,她才一出麟德殿,转角便遇着了李应自己送上门。
说起来,李应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便是他父亲秦王心里有不满,也是在背后搞搞小动作,偏生李应色胆包天,不管不顾地借着酒劲就要对李梵清动手动脚。
李梵清选择今日发作,除开难忍李应的恶行,更多是不满秦王今日的举动。于是乎,李梵清便索性顺水推舟,打了李应,落了秦王父子的脸,同时也是送了个机会给燕帝。
虽说追究起来肯定是李应的错,但今日动手的却是李梵清。再加上这等丑事肯定不会公之于众,想来最后燕帝定是将李梵清与李应二人各打五十大板了。
李梵清扯了扯嘴角,其实“打”她五十大板倒没什么,反正是做个样子,顺势让燕帝冷她一阵。关键的是,最好能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敲打秦王一番。李梵清想,这等机会难得,若她是燕帝,便最好趁着这个机会,削一削秦王手里的兵权。
李梵清心思如海,漫思漫想间,并未发觉日光渐渐隐了去,片刻后,只见一朵乌云盖上顶来,伴着隆隆雷声闷响。
雨点子如钱币般大小,劈头盖脸地便洒了下来,落在肌肤上微微有些疼。尤其是李梵清面上那一道伤痕,虽不算深,也不再流血,可毕竟未来得及处理,此刻忽地沾了雨水,竟也雪上加霜般生出几分痛意。
李元甫正在廊下,见午后雷雨不一瞬的功夫便大了起来,可李梵清却还直挺挺跪在广场上。李元甫一时满怀忧虑,也顾不得雨势,只往外一冲,关切起李梵清的情况。
没有燕帝的命令,李元甫也不敢自作主张让李梵清起身。可万一燕帝怒气过了,发现李梵清罚跪时淋着雨、生了病,那肯定也是李元甫最先被兴师问罪。
李元甫心道,也不知这承平公主怎地了,今日被罚起跪来竟格外老实,半分折扣不打,连淋了雨也是一声不吭。
李元甫的干儿子李福一见落雨,便机灵地去寻了油伞来。虽说燕帝未允许承平公主起身,可他们做奴婢的却不能不为主子考虑。李福撑了油伞步入雨中,又递了一把给李元甫,李元甫见状立刻会意,忙撑了油伞,遮在了李梵清头顶。
可就在李元甫撑起油伞的那一刻,却见李梵清身形亦是一晃,歪倒在了满地雨水中,溅起了水花点点。
李元甫与李福二人骇了一跳,忙着喊人,忙着扶起李梵清,脑海中只有“大祸临头”这一个念头。只是他们不知,李梵清歪着身子倒下去的那一刻,心底最后一个念头却极为轻松自在,她只是想着,以后再有这等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赔钱买卖,她再也不会做了!
当含象殿内燕帝等人被外间动静惊动时,李梵清已被扶到了廊下。她面上、身上满是雨水,抿成一线的唇上,口脂已悉数被雨水洗净,唯余下毫无血色的苍白。饶是李福是个无根之人,此刻他搀着李梵清,见她这副柔弱之态,也不由有些想入非非。
李元甫以眼神示意燕帝,只等着燕帝的命令,他便即刻让人去太医署请太医。却不想,燕帝见此情状,虽让李元甫去请太医,但末了却淡淡补了句,让李元甫把李梵清送回承平公主府。
李元甫虽有些意外,却只得照燕帝的吩咐去办。倒是李福胆子大,偷偷抬头打量了燕帝与秦王父子一眼。一打眼的功夫,李福觉得并瞧不出燕帝的喜怒,可秦王父子却是就差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了。
此刻若是李梵清还清醒着,见秦王父子这副嘴脸,只怕要气到七窍生烟。
但李梵清与秦王父子皆不知道的是,若非李梵清这一晕,燕帝兴许还不会改变主意。
景元十一年五月,大燕送走吐谷浑使团后,宫中传出了三道旨意,又教长安百姓多了几分谈资。
前两道事关秦王父子。燕帝下旨,着永安王李应前往封地就藩,又命秦王留守京城,交出陇西边军兵符。明眼人一瞧,这显然是秦王父子见弃于燕帝的标志,却是不知,秦王父子究竟是如何惹恼了燕帝。
比起揣度圣意,猜测秦王父子日后的下场,另一道旨意显然更能博得众人的关注。
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裴植之子裴玦,授驸马都尉,尚承平公主。
第38章 病梦
却说那日含象殿外晕倒,李梵清被李元甫送回了承平公主府。经太医诊断,李梵清这一晕,泰半还是因为上回风寒落下了病根,尚未痊愈;加之李梵清近来多忧多思,极为劳神费心,又恰经午后日头一晒,雨水一浇,一晴一雨,便是神仙也招架不住。
至入了夜,堂外雨水滴答未止,而李梵清亦未醒转。
太医虽开了方子,兰桨等人也给李梵清强行灌了驱寒汤药,可过了戌时,李梵清还是发起了高热,口中迷迷糊糊地说起了胡话。
昏迷中的李梵清并不知道自己病况如何,她只觉得自己半梦半醒,似置身于无边大梦,同时却还残存着三分理智与意识,当真教她恍恍惚惚,不辨梦境与现实。
她依稀梦见了逝去多年的母后。梦中的文贞皇后面目模糊,但李梵清却依然能感觉到,这是个满面苍白,骨瘦如柴的女人,早已不复未出阁时“长安第一美人”的盛名。
李梵清并不是文贞皇后亲自抚养大的。虽说文贞皇后待她也算娇宠,但这娇宠远不及燕帝待她,亦远不如文贞皇后待她兄长孝慧太子。是以,李梵清对文贞皇后的感情其实也没有那么的深。
文贞皇后并未亲自抚养她亦是有原因的。彼时燕帝尚是太子,居于东宫,当年的太子妃独孤氏,也即后来的文贞皇后,在诞下李梵清之后便落下了病根,身子羸弱,一直绵延病榻。因而李梵清也就没有与母亲亲近的机会。不过,她却也因祸得福,“幸运”地被燕帝亲自养在了身边。
只是年幼的稚童哪里懂得这份珍贵的幸运。李梵清只知道,崔妃的儿子取笑她,说她母后不要她,不似他母妃,会在他生病时唱儿歌哄他。
那天晚上,趁着嬷嬷睡着了觉,李梵清赌气般地偷偷从床上爬起了身,蹑手蹑脚地将窗户推开,敞开了衣襟,迎着夜风吹了很久很久。
如此,不出两日,李梵清如愿地染上了风寒。她挂着两道晶莹的鼻涕,眼泪汪汪地望着燕帝,说她想要母后,想要母后给她唱儿歌。
人人皆道承平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不艳羡于她。可只有李梵清自己知道,她也有自己的求不得。
夜阑人静,病中孱弱之时,她想要母后抱一抱自己、给自己唱一首儿歌的愿望,这一辈子都不会实现了。
就在她染风寒的那几日里,皇后独孤氏薨逝,谥文贞。
李梵清未能见到自己母亲的最后一面,只在布满白幡的灵堂里,见到了一口黑洞洞的棺材。
李梵清又梦见自己作新嫁娘打扮,一身青罗翟衣,花钗博鬓,手中执着团扇,正对着面前那看不清面貌的男子。
他与自己隔着些距离,一身与自己同色的深青罗袍。李梵清虽未见他样貌,但却觉得这样厚重的形制与颜色穿在他身上,竟翩然生出了几分吴带当风的味道。
她不禁去想,她将要嫁的这人是谁?可是那晋国公之孙、“长安双璧”之一的虞让虞子逊?
一双属于男子的手攀上了她手中的扇柄。他肤色在男子中属于偏白皙的,天生便如傅过粉一般,兼且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倒是极适合操琴。
可不知为何,她却觉得这双手并不似虞让的。
还不等这男子却下她手中团扇,李梵清眼前画面又是轰然斗转,喜字团扇的扇柄霎时间变为了削铁如泥的龙泉剑柄,泛着莹莹寒光,如幽夜里闪烁的萤火微光。
李梵清的身周是一片黑暗,只眼前不远的一处微微闪着丝亮光。她提着剑缓步近前,看见一扇贴着双喜字的大门,轻轻一推,便闻见木门发出“嘎吱”的微响,摧枯拉朽般,轻而易举地便朝着她洞开。
那是一处喜堂,满眼刺目的红色,身着青罗礼服的新人置身其中,正要行礼。
这对新人见她闯入了喜堂,转过头看向于她。与此同时,李梵清也得以看清这对新人的面貌。
她不是最先认出那男子的面貌的,她最先认出的是他的手。
白皙如傅粉,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那是方才要与她成婚的男子。
李梵清偏了偏脑袋,一双杏眼圆睁,想要极力看清男子的脸庞。
眉如飞羽,眸若寒星,身似青竹,自在风流。
她仿佛牙牙学语的婴孩,那个名字梗在她喉间,她缓缓迟迟,哑着声音,想叫出他的名字。
“裴……积、玉。”一字一顿,她终于将这个名字宣之于口。
裴玦并未回应她,只朝她投来了一个不解而又陌生的目光,便转回了身去。接着,他如木偶一般,听着礼官的仪辞,要与他对面的女子继续完成礼仪。
李梵清不知她是何时提步上前的,更不知她是何时举起了剑,将剑尖抵在了裴玦的脖颈之间。
“公主,世事万物,皆有定数,该有所得,亦有无所得,千万莫强求。《心经》曰:‘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或许公主亦是时候放手了。”
“为何求不得就一定要放手呢?”李梵清不解道。
裴玦却对她苦笑道:“因为我知道,一定‘求不得’的东西,强求的过程亦只是身在苦海浮沉,到头来却还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幻。是以,我才会告诉公主,不必强求。”
“你于我而言,是那一定‘求不得’吗?”
裴玦默然未答,良久后,他才摇着头说道:“于我而言,公主才是那一定‘求不得’。”
李梵清看着裴玦的眼睛,问道:“因为一定‘求不得’,所以你现在不再强求了吗?”
她等了许久,还是没能听到他的回答。
李梵清不知,裴玦是不知如何回答,还是不敢回答。
她的剑便架在他颈项之间,她自己也不知,若是听不到一个想要的答案,她会不会一横心将剑尖划过他的脖颈。
又过了不知多久,李梵清只见眼前白雾愈盛,渐渐将裴玦吞噬,先才眼前的一切也随之消失不见,如梦幻泡影般,仿佛从未出现过。
桂舟取下李梵清额间的白棉帕,在冷水中过了一遍,将新凉过的帕子重新覆在了李梵清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