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公主好容易不再呓语,桂舟才松了口气,却又见李梵清眼角似有一滴眼泪划过,落入了她耳后乌发间,只在颊边留下了一道浅润的泪痕。
“母后……”不过一刻功夫,李梵清迷蒙之间又开始了梦中呓语。
才消散于桂舟面上的忧色,此刻又占满了她眉宇间的三寸之地。
她与兰桨都是公主亲自选作贴身侍女的,与公主亦是自小一道儿长大。兰桨与公主同岁,比公主略大了两个月,她则比公主小上一岁多。说句僭越的话,桂舟在心底从来都是拿公主作长姐看待。
是以,桂舟很是清楚,李梵清在梦中低唤“母后”意味着什么。
兰桨在屋外敲了敲门,桂舟定了定神,上前替兰桨开了门。
兰桨端着一碗药,向桂舟递来个探询的眼神,桂舟摇了摇头,低声道:“公主又开始呓语了,又在喊‘母后’。”
兰桨闻言面色亦是一沉,眼神中写满了无奈。
平时李梵清甚少提起文贞皇后,久而久之,很多人,包括燕帝在内,都以为是文贞皇后去时李梵清年纪尚幼的缘故,因而李梵清对文贞皇后的记忆并不深刻。
或许李梵清对这个模糊的母后确实没有太深刻的记忆。对李梵清而言,她执念的其实不是文贞皇后这个人,她执念的是李赓嘲笑她没有得到母亲的宠溺、没有给她唱过儿歌,执念的是她愚蠢地为了得到母亲的宠溺与儿歌而故意染病,却最终错过了母亲的最后一面。
兰桨捧着药碗走近,半跪在榻前。按太医的吩咐,即使李梵清今夜依然高热昏迷,醒不过来,这碗药也必须给她灌进去。
兰桨低头,瞥见李梵清干涩的嘴唇一翕一合,发出嘤嘤嗡嗡的细声。兰桨将耳朵凑到了李梵清唇边,一面又在李梵清耳边问道:“公主是要什么?”
李梵清的声音着实太微弱了。兰桨低着头听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听清,李梵清好似是在说什么“鱼”。
兰桨在心间默念了一遍,鱼,虞。看来,即使虞让那样待公主,公主也未曾对他忘怀。
“公主说了什么?”桂舟走近问道。
兰桨低叹了一声,说道:“好像说的是‘虞’。”
桂舟一时间也陷入了沉默。无论是文贞皇后还是虞让,都已是逝者。桂舟想道,或许也正是因为斯人已逝,人世间再无他们的踪迹,公主才只能在梦中追忆一番罢。
兰桨示意桂舟上前搭把手,将公主扶起些许,她好给公主灌汤药。
桂舟凑上前,扶着李梵清的肩膀,将她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肩头,方便兰桨喂药。
离得近了,桂舟也发现了李梵清翕动的唇,如念咒般,一直在说着什么。
桂舟留心去听,她仔细听了一会儿,却觉得李梵清念着的根本不是兰桨说的那样,并不是在念虞让的名字。
要她说,李梵清念着的明明就是“裴积玉”三个字。
刹那间,有闪电如白练飞现,照在李梵清面上,愈发显得她脸色苍白如纸。伴着随之而来的隆隆雷声,李梵清在自己的低吟啜泣声中,颤着睫毛,缓缓睁开了双眼。
不等兰桨与桂舟欣喜,只见李梵清抖着肩膀,又开始剧烈地咳嗽,最后竟咳出了一口暗红色的血。
第39章 沈宁
连日雷雨,好容易捱到放晴的这一日,果真是一晴如洗,天色澄明。李梵清靠在美人榻上,腿间搭着一条薄罗毯,沐着晨起时的初阳,眼帘却仍然倦懒,半张半合着。她见兰桨捧着汤药而来,已是习以为常,也不再似从前那般蹙起眉头,推三阻四。
李梵清饮罢汤药,捻起一片桃脯含在口中。
自那夜李梵清将一口瘀血吐了出来,病情总算是有了起色,不再昏睡高热,更是一日赛过一日的精神,眼看便要痊愈。只是可惜,因着这病来势汹汹,李梵清的九成宫避暑之行最终还是未能成行。
今日一早,趁着天色放晴,燕帝领着后宫诸人启程前往九成宫。与之同时,燕帝还放了三道圣旨。这其中最惹人关注的,自然是裴玦尚公主,成为承平公主驸马的旨意。
“……他没有接旨?”
兰桨眉心一跳,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驸马病体未愈,只能卧床,故而是裴相替驸马领了旨。”从前在公主府,她们都是称虞让为驸马。不过,自从李梵清知晓虞让待她不过七分利用之后,便再不许兰桨等人如此称呼虞让了。
李梵清将兰桨这话咀嚼回味了半刻,“嗤”地一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来。她是病了,又不是傻了。什么病体未愈,让裴植代领了圣旨,明摆着就是借口罢了。
裴玦根本就是不愿接旨。
“婚期定在何时?”
“九月末,具体的日子还未敲定。”
李梵清低眉思道,虽还有四个月的时间,但还是显得太过仓促了。李梵清并非不理解燕帝用意,但她闹李应的那一出,除了是想替燕帝找个借口收拾秦王父子,再加与燕帝约定的藏拙之外,更多的是打算让燕帝借机对她小惩大诫,将她对裴玦“下药未遂”之事给盖过去。
她虽在席间主动认下了下药强逼裴玦之事,可她话中隐含的意思,却是她强逼裴玦未果。如此一来,此事对艳名在外的李梵清而言,不过是一桩“锦上添花”的花月绯闻;对端方君子裴玦而言,也更立住了他清风高节、宁折不弯的品行。
因而李梵清觉得,这桩事不过是个小小插曲,只待时日一长,世人必将此事日渐淡忘。她好好做好自己的本分,为自己谋个皇太女之位,而裴玦自也会另行娶妻生子,过自己的日子。
兴许再过个几十年,她登基称帝,也会“不计前嫌”地提拔裴玦,让他成为自己的心腹与肱骨,君臣二人还能再替大燕挣得个中兴局面。
李梵清思及此,低声叹道:“他要真有本事抗旨,倒还好办些。”
兰桨在一旁垂首噤声,不敢接话。这几日私下里,桂舟非要与她争论,李梵清梦呓时喃喃念着的那个名字,究竟是虞让的“虞”字,还是裴积玉的“玉”字。
桂舟信誓旦旦,说一定是“裴积玉”。桂舟还说,她一早就看出来,公主对裴二郎是早生情愫,只是碍于种种原因,这才并未与裴二郎挑明。
兰桨听罢却只摇头。她并非不知公主对裴二郎有着别样的感情,只是在她看来,公主对裴二郎的这段情,却与公主从前对虞让的情意截然不同。这教兰桨一时间也吃不准公主的心意。
兰桨不解裴二郎,有情为何并不想接旨?当然,兰桨亦同样不解自家公主,有情又为何会希望裴二郎抗旨?
“公主,左监门卫将军家的沈大娘子求见公主。”张得意在外间禀道。
“她?来做什么?”李梵清奇道。
沈宁对李梵清而言,确实是位稀客。是以她也十分好奇,沈宁在这个时候登门拜访,存的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去请沈大娘子到文芝堂小坐,本宫随后便来。”
李梵清尚在病中,此刻也并没有涂脂抹粉的闲情逸致,因而她只让兰桨帮她稍稍理了理发髻,又换了件体面些的松绿与雀蓝间色的襦裙,信手拣起屏风上的淡秋色披帛,便算整理过衣装。
从前沈宁回回见李梵清,皆是在外,在各种大大小小的宴会之上。李梵清那般容色,又兼锦饰华服,很难不成为场中最耀眼的存在。
可今日却是沈宁第一次在私底下见到李梵清,且还是病中的李梵清。沈宁自小在药罐子里长大,她从前只将自己在外貌上输于李梵清,归结于病气、归结于衣装首饰的缘故。可今日见了病中的李梵清,却教沈宁知道了,原来并没有那么多的缘故,只是因为她生得本就不如李梵清罢了。
“不知沈大娘子今日登门,有失远迎。”李梵清笑得客气。
“本就是臣女不请自来,叨扰公主,还望公主恕罪。”沈宁盈盈起身,向李梵清行了个礼。
李梵清抬了抬手,示意沈宁免礼,落座便是。
“沈大娘子是为了裴二郎的事情来寻本宫的罢。”
沈宁甚少与李梵清打交道,只在卢檀儿口中听她提起过李梵清,而卢檀儿口中的李梵清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人。卢檀儿形容李梵清时,不外乎说她飞扬跋扈、嚣张傲慢,眼睛长在头顶上,叮嘱沈宁千万别得罪了她。
沈宁未曾想到李梵清会这般直接,一时间竟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是默然点了点头。
“记恨本宫吗?”李梵清端起几上粉青釉如意纹的茶盏抿了一口,“拆散了你同裴二郎这样一桩大好姻缘。”
“……公主,是在保护臣女。臣女没有那般不知好歹。”
“本宫强抢了你的夫婿,你倒体谅本宫。”李梵清不觉轻笑出声,“是他告诉你的罢。”
沈宁反应过来,李梵清口中的“他”乃是指裴玦,便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道:“裴二郎说,公主是为了帮臣女遮掩,这才出此下策的。”
“他同意你留在裴府,就是怕本宫‘出此下策’罢。”
过了这么些时日,李梵清不再感情用事,自然也就猜出了裴玦的打算。以裴玦对她的了解,只怕早就想到情急之下她会替沈宁顶下罪责。
他将沈宁留在裴府,其实是想借裴府与裴植保下沈宁,如此一来,也就不需李梵清自毁名声了。
或者,他还存了些旁的小心思。假若李梵清听到了沈宁在裴府的消息,又闻得他要与沈宁定亲,但凡李梵清心中对他存了一丝情意,此刻必然怒上心头,也就不会顾及沈宁的死活了。
“让本宫猜猜看,他定然是故意称病,教王夫人进宫寻陈贵妃的罢。然后再借陈贵妃的口,告诉本宫你在裴府,要与他定亲,好教本宫不再插手你的事。”
见李梵清猜出实情,沈宁也有几分惊讶。而李梵清见沈宁的神色,也心知自己的猜想应当是八九不离十了。
“不过本宫眼下还是有一点想不通,要你帮本宫答上一答。”
“公主是想问,为何裴二郎不愿接旨罢?”这也是她今日登门拜访的原因。
李梵清未作回应,却算是默认了。
沈宁斟酌着开口道:“裴二郎说,他虽为公主做了许多,却并不是为了求得回报,他并不敢奢求驸马之位。”
沈宁话音一落,便抬了眼开始打量起李梵清的神色。她本以为李梵清听了这话,会了然,会满意,会喜悦。却不想,沈宁在她脸上并未瞧见这些情绪,相反地,她甚至在李梵清的脸上瞧出丝失落来。
“是裴积玉教你来同本宫说这些的?”
“不是,是臣女自己想来的。”
“除了这些,他还同你说过旁的没?”
沈宁思量了片刻,摇了摇头。
良久,李梵清结束了自己的思考,问沈宁道:“驸马之位而已,有这般重要吗?”
这话说是问沈宁,其实是在问裴玦的答案,这便教沈宁为难了。她虽在裴府待了些时日,可却并未与裴玦有太多的接触,若非裴玦主动告知,沈宁又如何能想到他的全盘计划?兼且,裴玦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太多,她便是与裴玦接触日久,想来也猜不透他的心意。
沈宁暗道,倒是眼前这位承平公主,才与她打一照面,便猜出了她的来意。三言两语间,又将裴玦的心思给说了个明白,当真称得上是与裴玦心意相通之人。
既是心意相通之人,想必此刻也能猜到裴玦的想法罢。沈宁想,其实李梵清心底应该已经知道答案了。
到这一刻,沈宁算是真真正正地认了输。她不得不承认,即使李梵清在容貌、身份与心智上远胜过她,也没有真正抹平她心底那一丝不服气;只是,当她发现李梵清与裴玦乃是真正的心意相通之人时,她才明白,自己与李梵清真正的差距在何处。
送走沈宁之后,李梵清屏退众人,独自在屋内坐了许久。
她回想起自己方才的那个问题,有关承平公主驸马这个位置,究竟重要与否。其实在她问出口的那一刻,她心里便已经有了答案。
眼下于她而言,这驸马谁做不是做?她甚至对燕帝说过,便是为了燕帝笼络沈靖,教沈靖来做她的驸马,她也会欣然接受。这话不是她哄燕帝的,乃是她当真深思熟虑过的。
可对裴玦而言,他却将承平公主驸马之位视有千钧之重。
李梵清大约也想明白了,裴玦这是以为,是她感念他的所作所为,拿驸马之位恩赏于他。毕竟她曾对裴玦说过,她以为只有心存爱意,才会想与一人结缡为夫妻,相伴相守。甚至,她还问过裴玦,是否心意赤忱。
只如今看来,却是她落得下乘,拿驸马之位当作交易之物,心思龌龊了。
李梵清暗叹道,无论如何,兜兜转转,命运还是将自己与裴玦绑到了一块。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世人所讲的缘分。
第40章 大婚
九月廿二,入深秋,露重霜冷,却是花月佳期,嫁娶吉日。
为贺承平公主与驸马新婚,燕帝特下旨,自廿二日起,解长安城宵禁三日,与民同庆。
婚期匆忙,加之承平公主厉行节俭,不愿劳民伤财,是以公主此次大婚并未大兴土木,兴建新府,只在原隆庆坊府邸基础上稍作整饬修葺。燕帝赞许承平公主节俭,又适逢公主新婚之喜,便加封承平公主食邑至一千户,远超寻常公主之采邑户数,可比肩太子权臣之采邑。
大婚婚馆亦直接设于承平公主府。一时间,府内张灯布彩,华饰锦绣,将寥落清寂的秋日也衬出一丝春光明媚来。
至黄昏,婚仪正式开始。公主府内火光燎然,亮灯如白昼,此时满座宾客也不由敛声屏气,只等礼官唱仪辞,将一对新人引入院内。
承平公主自是公认的长安第一美人,见过公主的无不称赞公主之美貌,当真是冰肌玉骨,花容月貌,乃是不世出的倾国颜色。而说起今日要与公主成婚的驸马裴玦,河东裴氏出身,当朝宰相之子,少年时便有“长安双璧”之美称,自然也是瑶林琼树,才貌双全,可堪与承平公主匹配的人物。
不过,提起“长安双璧”,自然会有人联想到其中的另一位来。三年前,承平公主尚是兰陵公主,燕帝赐婚兰陵公主与先晋国公之孙虞让,男才女貌,亦曾是一桩美谈。只可惜,随着先晋国公府牵涉谋逆大案,阖府男子皆被问斩,这桩亲事自然只能是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