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到晚间时,李梵清却主动与桂舟论起了此事。
李梵清一双玉手纤纤,一手托腮,一手食指轻敲在小几上,叹道:“我觉得,我同裴积玉之间还是有隔阂。”
桂舟道:“既是有隔阂,公主何不与驸马谈谈呢?”
李梵清缓缓摇头道:“并非是我不愿与他谈,我觉得是他自己心里有道坎过不去。”
那日自裴府归来,她也是有意要与裴玦拉近关系的。只是,当裴玦说完最后一句话,望向她眼底时,她却在裴玦眼中看出了踌躇。
那一刻,李梵清也不禁自问,难道是裴玦在她眼中看出了什么吗?可她自问在裴玦面前足够坦荡,并无任何遮掩与隐瞒,没道理令裴玦在那一刻萌生了退意。
她只能猜,是裴玦自己心里有一道过不去的坎。李梵清觉得,这或许与他不愿接旨的原因有关。大婚之夜,他不是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只是无法将他的答案说出口罢了。
想来那定然是个会令李梵清伤怀的答案,不说出口也罢。
李梵清低头,借着烛火把玩着手中的双陆棋子,不觉想起上一回与裴玦下棋时的情形。
她本以为裴玦赢她赢得轻松,是因为他技高一筹,却不想他竟承认是他出千。那也是她第一回 发觉,原来一向正人君子做派的裴玦,也会使这样不入流的手段。
偏生他还承认了。
所以,倘若他当真是因为某个会令她伤怀的原因而选择回避,他最终也会向李梵清坦然承认么?
李梵清自摆了棋子,左右互搏。她在心中默想了个数字,扔出骰子,果然如愿以偿掷得。
裴玦没有教她如何利用骰子出千,是她在燕帝赐婚后的四个月里,自己日日钻研,最终练会的。
连夜无梦,李梵清却在回云居阁的这一夜忽做了一场梦。
她时常不记得自己在夜间梦见过什么,可这一日醒来时,却觉记得十分分明。
她梦见景元七年裴玦向她父皇求娶自己的情形,她父皇应准了,她也没有异议。在第二年的秋日里,他二人如期完婚。不出一载,她诞下一女,又三年,生有一子。随着新皇登基,她加封兰陵长公主,她与裴玦却厌倦了长安的生活,决意携一双子女云游四方。后来,她与裴玦途径吴山,留恋于此地风景,二人一拍即合,决定定居此地,最终亦终老于此。
当真是平淡却美好的一生,李梵清不由感叹道。
如果景元七年,燕帝当真应允了裴玦,而她也不曾生出异议,或许她与裴玦确实会过上这样静好的一生。
但人生偏偏不能事事如愿,总比梦中要多生出无限波折。
“公主,长公主入宫请安了,眼下正在含象殿。”
李梵清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头,朝着兰桨微微颔首,以表知情。
她留在宫中,便是因为昨日在陈贵妃处得知李舜华要入宫。李梵清如今也懒得寻什么借口,也不怕有人觉得她是有意针对。李梵清以为,经了这么一遭事,她与李舜华母女的关系应已在明面上撕破了脸,是以,她也就不必想方设法为自己留一分余地。
不得不说,自从李梵清打了李应那两巴掌,又兼踹了他一脚后,她的胆子当真大了许多。
李梵清匆忙赶到含象殿时,李舜华尚在殿内。细算过时间,她与燕帝应谈了有半个多时辰了。
李福守在殿外,见李梵清来,忙替李梵清入殿通传。不多时,李元甫自殿内走出,亲自将李梵清给引入了殿内。
李梵清身着蜜合色回字纹上襦并胭脂红团花草纹裙,外披橙红团缠枝纹样广袖罗衫,盈盈而来时,双螺髻上凤首衔珠的步摇随之一步一动,栩栩如生。
李梵清停在殿中,依次向燕帝与李舜华行礼。当李梵清向李舜华点头时,李舜华果然没有给她什么好脸色,僵着一张脸,唯恐面上那二斤妆粉抖落下来一般。
“承平新婚燕尔,怎地也进了宫?”李舜华便是算准了李梵清昨日回宫敬拜燕帝,才选了今日入宫,不成想冤家路窄,还是遇着了李梵清。
“承平思念父皇与贵妃,因而昨夜便宿在了宫中。父女亲情,血浓于水,想来还要再住上几日呢。”李梵清一张巧嘴惯会哄人,也惯会气人,一句话便堵得李舜华说不出话来。
她同燕帝是父女亲情,血浓于水;李舜华与燕帝虽亦是兄妹,却并非同母所出,到底隔了一层。再者,她入宫是思念,李舜华入宫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求于燕帝。这怎么看,李舜华都落了下乘,也不怪她被李梵清堵得说不出话。
“啊,不知姑姑入宫,却是为了何事?”李梵清笑得灿烂,却是不安好心。
“说来也巧。”燕帝插了话,“你姑姑欲替长康择一门亲事,你也好替长康参谋参谋。”
李元甫见状,忙接过燕帝手中的册子,将这折册子又呈给了李梵清。
册子上写了些适婚人选的出身年岁等情况,又绘有简略的画像,大约已是李舜华挑拣过,入了她法眼的人选。李梵清翻看了几页,觉察到这些入选之人大多是京外人士,狐疑地抬起眼来,瞟了李舜华一眼,果见李舜华也警惕地望着她。
李梵清扯了扯嘴角,道:“姑姑竟舍得将檀儿妹妹嫁去京外吗?”
李舜华先前已答过燕帝,自有应对:“檀儿的脾气承平也是知道的,只怕难在长安寻到合适的夫家。”
李梵清心中冷笑。怕是李舜华以为她要秋后算账,才匆匆地要将卢檀儿嫁出长安罢。
“只是岭南也太远了些罢。”李梵清翻到其中一页,见这页写着的岭南高氏被朱笔圈了圈,“不知道的还以为姑姑得罪了父皇,父皇有心要将檀儿妹妹远嫁呢。”
“好了。承平说得亦不无道理,这亲事还是慎重为好,不急于一时。”
李舜华见燕帝一锤定音,便知今日已无转圜余地。李舜华只得起身,顺着燕帝的话又应承了几句,随后便告了退。
李梵清见此情状不由轻笑出声,撇开了册子,捧起粉彩茶盏轻轻吹开了茶沫子,牛饮了一大口。
燕帝放下手中御笔,哂道:“你当真本事,骇得你姑姑如今一惊一乍的,不得安生。”
李梵清轻耸了耸肩,道:“姑姑当初就不该存了算计儿臣的心思。虽说儿臣并未受什么损失,但儿臣肯定不会教她这般好过的。”
燕帝听罢倒并未反对。若是寻常人家的父亲,大抵会耳提面命李梵清几句,提醒李梵清尊敬长辈之余,还要切记以德报怨的道理。只是燕帝并非寻常父亲,他自己的皇位亦是尸山血海里夺来的,信奉的也从来不是仁君之道,自然也就不会和李梵清讲这些道理。
“前几日驸马同儿臣提起了件旧事,说起来,儿臣还得再会会姑姑。”
“是说当初利用你那男宠的事?”
李梵清点头道:“驸马的意思是,这件事瞧着虽是姑姑的手笔,但既能想到利用何訾,想来这人定然早就盯上儿臣了。”
燕帝闻言亦觉有理:“当初和亲的消息也是有人有意透露出去的。”
“父皇可有线索?”
燕帝目光一沉,摇头道:“内卫查到些蛛丝马迹,但最终还是断了。”
李梵清听罢也是讶然万分。内卫是隶属帝王的情报机构,连内卫都查不到什么线索,只怕李梵清想查明此事更是难上加难。
李梵清慨叹道:“莫非只能撬开姑姑的嘴么?”
“怕只怕,连她也不知道是何时进了那人的套子。”
“还是怪儿臣当初太过冲动,未留下活口。”李梵清不觉反省道。
想当初裴玦说她冲动,她还不以为然,甚至还冲裴玦发了通脾气。如今想来,只怕那人也是算准了她容不得何訾活命,才决意利用何訾借刀杀人的罢。
此事陷入了死胡同,李梵清又没有任何线索,只能绞尽脑汁地空想,自然也想不出个什么名堂来。思来想去,李梵清还是只得回去同裴玦商量。
李梵清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当下便着人备了车,自宫中返回公主府。
她本以为裴玦这几日合该回了裴府,正打算让兰桨往裴府去请他来,不想裴玦这几日却一直住在公主府中。
她回来本就是临时起意,裴玦未曾在府外亲迎她,她起初也未觉有任何不妥。
可李梵清到底有着女子的敏感。她才一入府,见府中下人无一不拘谨,便觉府中气氛有异,忙唤了管家薛山来。
薛山心知躲不过这一遭,纵然抖如筛糠,却还是强装镇定,交代道:“禀公主,是……是萧乐工,萧乐工他……他前日里因病……暴毙了。”
第44章 眉心
李梵清脚步一顿,停在原地:“暴毙?”她将这二字抿在唇尖,复又念了一遍。
薛山心知此事隐瞒不下,只得原原本本老实道来。
因着前几日李梵清给萧冲下了禁足令,薛山也裁撤了他身边伺候的小厮,这几日来,萧冲的吃食皆是由府中内侍亲送至他所居的梅雪轩。李梵清入宫那一日傍晚,内侍照常给萧冲送去了晚膳。不过,因内侍怠懒,并未及时往梅雪轩收拾他用过的碗筷,到公主府众人发现萧冲身死时,已是第二日清晨了。
“公主。”裴玦闻得李梵清已归府,疾步而来。
李梵清闻声而动,回过身去。只见回廊风起,将裴玦的广袖襕袍灌了满怀萧瑟,李梵清抬起头,见这痕秋瑟也映上他眉心之间,正是几许愁然。
李梵清道:“……这么大的事,难为你了。”这件事在外没有传出风声,定然是裴玦极力压制住了消息。
裴玦望了周遭众人一眼,李梵清立刻会意,心知他定有要事要同自己交代,遂与他一道往垂香院去了。
往常李梵清总惯在屋内燃一丸苏合香与檀香、安息香配成的香丸,今日骤然闻得萧冲的死讯,自然也就没有了这样的闲情逸致。
博山炉内,一层薄薄的香灰铺在炉底,如人死不可复生,死灰自也难复燃。
“萧子山是中毒,□□。”
李梵清拧了拧眉毛,不解问道:“他有仇家?”
“没有仇家。”裴玦顿了顿,似在整理思绪,“我问过西院所有的人,从前萧子山自诩得你青眼,为人是有些傲慢,但到底也并未得罪过什么人。”
李梵清亦不觉点头。萧冲在她面前自然是百般讨好,但背地里待其他人是个什么嘴脸,她并非毫不知情。
她的指尖又不觉点在了桌案上,发出了“笃笃”地回响。
“不是寻仇。”李梵清缓缓开口,“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萧子山,应当只是‘池鱼’。”
“你是说……”
“我隐约记得,从前萧子山在我面前提到过,他艳羡于何子谈能得我宠爱,向他请教过。”李梵清顺着脉络,抽丝剥茧,“既然他同何訾那厮有旧,那或许是因为他知晓些什么,才招致杀身之祸。”
裴玦此刻也了然了三分:“前几日你禁足了萧子山,想来是教那人误会了,以为你是从他口中得到了什么消息。”
“恰逢我入了宫,公主府中戒备减弱,这人便挑了这时候下手。啧,消息灵通,手脚利落,确实不似寻常人能办得到的。”李梵清冷不丁笑了一下,“你可还得了什么线索?”
裴玦答道:“顺着□□查到了厨房,下毒之人是六月入府的帮厨,也畏罪自尽了。”
李梵清见裴玦没再详说帮厨的线索,想来也是一无所获,查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换个思路,既然萧子山或许与何訾那厮有所牵连,那便将这两件事并作一桩来查。”
“公主在宫中见到长公主了?可得了什么线索?”
李梵清道:“与长公主无关。不过,父皇说,内卫也未能查明到底是谁自临淄王府救下了何訾。”
临淄王李洮自何訾之事东窗事发后,一直想登门求见李梵清。彼时李梵清居于宫中,且她知道此事与李洮应无多大关系,故而先后以禁足、养病推辞了李洮。李洮见李梵清好似并无意怪罪,加之此事也算是丑事一桩,不宜摊开来说,是以后来才作了罢。
“避开内卫,不留半点痕迹,能做到这般程度的人不多,这也算一条线索。”裴玦思道,“永安王?”裴玦本想说秦王,但思虑到二月时秦王并不在长安,那便只可能是对李梵清求而不得的李应了。
“有这种可能,但我总觉得,萧子山之死与利用何訾应是一人为之。”李梵清言下之意,救下何訾之事,二月里的李应虽有可能为之;但今时今日,李应远在封地,若想毒杀萧子山,却是鞭长莫及。
虽说秦王李铎有可能代李应行此事,但李梵清总觉得若是由秦王代行此事,总该与李应前后商议,应不会有这般迅捷的反应。
李梵清不由自嘲道:“人在暗处,尚不明朗,看来我确实树敌良多啊。”
裴玦先才听到李梵清说,何訾之事就连内卫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不由替李梵清深忧。眼下他更是深知,萧冲之死若想查个明白,恐怕也需要一段不短的时日。
如李梵清所言,敌人在暗,对他们洞若观火,他们此刻反倒显得被动了。
窗牖之外,日薄西山,一片昏沉。裴玦站起身,在屉中寻到了火折,将其打着,替李梵清掌了烛火。借着火光,他于暗室中窥见一线明光,李梵清处于这光亮正中,瞧她眼神,却并不聚光,魂魄也似游离于九重天外。
昏暗的屋内,裴玦听到自己开口:“你需要一个名目请临淄王过府吗?”
李梵清并没有及时回答裴玦,似乎仍在神游太虚,神魂仍未归位。
良久后,李梵清挤了挤眉心,倦道:“其实,先前我罚萧子山时,并没有料到会害他送命。”她游神倒也不为别的,只是因萧冲之死,教她心底蓦地生出了一番“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悲凉之意。
虽说萧冲对她而言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面首,如玩物并无两样,且她也并不钟情于他,但她到底不算薄凉之人,从前待萧冲也总归是有些情意在的。
就算只是只猫儿狗儿死了,她也会因之黯然,何况萧冲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呢。
裴玦听出她话中自责之意,一时间心头也生出了一段怅然。他默然走上前,止步于李梵清座前半步处,缓缓俯下了身,朝她眉间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