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赓与信阳公主李玉清一母同胞,李玉清作为适龄公主,同样也是和亲公主之人选。甚至,在大燕战败的情况下,吐谷浑本就可以摆高姿态,求娶出身高贵的燕帝之女,而非退而求其次,只能在宗室女中挑选和亲人选。
如此想来,李赓诱李舜华入局,而李舜华关心则乱,加之李舜华本就与她有些龃龉,便索性将矛头直指了她。李梵清不由感叹,李赓这算盘打得也是精明。若李舜华事成,除去了她不说,李舜华亦会记他这一笔人情账;若是李舜华事败,被她识破,那这之后也会是她与李舜华狗咬狗,李赓自可独善其身,隔岸观火。
裴玦道:“他如今在明处,要想再行阴谋算计,恐怕没那般容易了。”
李梵清凝眉,慎重道:“不然。李赓这厮潜藏极深,不容小觑。我猜,内卫中亦有他的人,否则他行事不会不露半点马脚。”能在内卫中安插人马,想必李赓早就在算计这个位置了。
“你现在有何打算?”
“不知。”李梵清轻摇了摇头,“但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公义,我都不希望沈大嫁给李赓。”
裴玦叹道:“只可惜圣旨已下,眼下怕是无力回天。”
“倒也并非无力回天……”李梵清抬眸,看向裴玦时眸光一亮,“‘死人’自是无法嫁给李赓作代王妃的。”
裴玦闻言微怔,却又不觉李梵清会当真对沈宁动杀心,便试探问道:“你是说……诈死?”
李梵清呷了一口微绿的茶汤,笑却不语。
“看你这眼神,只怕算计良多,不止是要沈大诈死罢。”
“你说得不完全对。我要的不是沈大‘诈死’,而是她被李赓‘逼死’。”李梵清轻晃着茶盏,悠悠哉哉,气定神闲,“许他借一个何訾算计我,不许我用沈大算计回他么?”
裴玦也捧起茶盏,与她作碰杯状,道:“预祝公主此计得行。”
李梵清欣然回碰,听得杯身相撞时发出的一记清响,半开玩笑道:“早知如此麻烦,还不如当初让你娶了沈大。”
裴玦“噢”了一声,故作恍然道:“原来公主之前是如此盘算的啊。”
“父皇说过,须得将沈氏拿捏在手里,而联姻自是最简单有效的手段。”李梵清眯了眯眼睛,“只可惜沈大是女子,我娶不得她。那便只能在我的心腹之中,寻个替我娶她之人,如此亦不怕沈氏兵权旁落。”
裴玦冷笑了一声,道:“可如今你父皇还不是将沈大赐给了代王。”
“所以……”李梵清的手指轻敲在杯身上,“我是不信,仅仅只是因为秦王替李应求娶沈大,父皇便匆匆将沈大指给了李赓。”
燕帝是她父亲,若非如今景况如此,李梵清也是不愿以最坏的可能去揣度她父皇的。但燕帝到底不是寻常人家的父亲,这也教李梵清不得不将这最坏的情形考虑进来。
李梵清回想起有一回,在含象殿中,她问燕帝是何时起了立自己为皇储的心思。燕帝其实并未正面回答过她,亦未许诺过一定会立她为皇太女。
燕帝说的是,她须得配得上这个位置,言下之意,那便是李梵清暂且还配不上这个位置。
又或许是因为,如今的李赓让燕帝觉得他更配得上这个位置呢?
李梵清觉得,她从未有一刻有这般强的好胜心。
“李赓不是喜欢作黄雀么?我如今便让他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黄雀。”
李梵清行事说一不二,从不拖泥带水。李梵清自己不便出面,但她记起沈宁曾借过裴素素闺中密友的名义,在裴府小住;于是李梵清这回同样以裴素素为借口,让裴素素往来沈府,从中传递消息。
也多得李梵清欺女霸男的名声在外,她与裴玦也一直顺势在人前扮作不睦之姿态,众人多当她与裴府乃是势同水火,不会想到裴素素其实是她的说客与帮手。
裴素素自沈府归来,将与沈宁叙话之细节说与裴玦。入夜后,李梵清循例“传召”裴玦入公主府,裴玦又将裴素素的话转述给李梵清。
原来,沈府上下,包括沈宁自己在内,对赐婚其实都是欣然接受的。李梵清本以为是他们不知李赓有龙阳之好,可听裴素素所述说之意,沈府上下似乎是有所耳闻的。
李梵清听罢直皱眉头:“沈大的脑子也不似这般糊涂的啊?”她记得上次见沈宁时,她还觉得沈宁其实是挺通透一女子的,对她还颇有好感。
沈靖与杨夫人不在意此事,李梵清或许还能替他们寻到理由。总不外乎是目光短浅,贪图王妃之位,甚至觉得李赓很有机会问鼎太子之位,那沈家可就有机会出个太子妃,一耀门楣;又或者,沈靖与杨夫人年岁渐高,只当李赓的龙阳之好是年少时的癖好,是同吃喝嫖赌一般的纨绔习性,只待成婚后,定了性,肯定有转圜余地。
可沈宁自己为何也不拿这些当一回事?
裴玦大约也有些想不通:“听素素的意思,沈大似乎是觉得,没太所谓?”
李梵清默了半刻,心中大约也理出了些思路。她揣度沈宁的心思,觉得沈宁大约是以为,反正她对李赓也并无情意,李赓又好龙阳,不愿碰她也是极好的。
李梵清讥道:“李赓怎么会不碰她?他想要太子之位,便必须得向世人证明,他是能生得出东西的!他对着女子是硬不起来,可凭他那阴狠性子,不消想也知他会对沈大用什么腌臜法子!沈大当真糊涂!”
裴玦见李梵清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也忙劝她莫急,只说等裴素素再过府一遭,将此事弊处掰开了、揉碎了再同沈宁说道说道。
李梵清扶额,的确有些气恼沈宁此刻这拎不清的性子,心中暗想,看来不可将这一计成败全然系在沈宁与沈家身上。
她指尖轻叩着台面,一时间心生灵犀,又生一计,不可不谓是保全之策。
第51章 流言
又过了约莫半月,已近冬月里,残花冷蕊,萧萧疏疏。按照李梵清与裴玦约定的时日,今日廿四,裴玦应当被“传召”入公主府。
裴玦乘青顶马车,马车自裴府一路驶出,至与承平公主府所在隆庆坊相邻之胜业坊时,却路遇人潮,挡住了去路。
车夫询问裴玦眼下该当如何,是否绕路而行。裴玦沉吟半刻,从侧窗望了出去,果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不知为何,裴玦觉得这场面极为眼熟。
“绕路而行罢。”
裴玦安坐于车内,阖目养神,闻得耳畔隐约传来的断续人声,他不由弯了弯唇角。
兜了一个大圈,青顶马车停在了承平公主府侧门外。裴玦步下马车,拂了拂衣袖,一如往常一般,摆出一副冷脸,缓步绕过花园,步入了垂香院。
还未走入屋内,裴玦便听得梢间里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尤以李梵清的笑声最为突出,裴玦闻之也不由随之一喜,更加快了足下步伐,入了梢间。
原是李梵清正与兰桨、桂舟、张得意三人打着叶子牌。裴玦凑上前,稍看了一眼李梵清面前堆成小山的碎银,也不奇怪她今日为何如此之高兴了。
李梵清听见脚步,余光淡扫了一眼,知来人是裴玦,便一壁出牌,一壁与他叙起话来:“你今日回得迟了。”
“途经胜业坊时遇到点波折。”裴玦于一旁坐下,回她道,“是公主的手笔罢。”
李梵清将最后一张手牌打出,又横扫了三家,喜不自胜地收了另三人的银子,轻挥了挥手示意三人退下。
李梵清颇有几分得意道:“我早说过了,许他拿何訾做我的文章,便不许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你亦寻了人去代王府前滋事?”裴玦回忆起四月里承平公主府前的那一通意外,还是心有余悸,不觉抚上了自己的右手。
虽说疤痕已褪,但裴玦午夜梦回时,还是后怕万分。若当日他反应再迟片刻,那一刀肯定会刺入李梵清心口。
李梵清道:“算不得‘滋事’。这应当叫……‘讨回公道’?”
裴玦自然要深问她,如何叫“讨回公道”。李梵清不紧不慢,先将方才赢得的碎银收在了妆奁最深一格中,而后才搬了张圆凳,坐于裴玦身侧,同他细细说来。
原来,李梵清本欲着独孤吉替她寻一与何訾样貌相似之人,假作何訾,于代王府外指控李赓“始乱终弃”,再揭穿李赓命他诬陷自己之行为。
裴玦忍不住打断她道:“且不说你能否寻到与何訾貌似之人,便是寻到了,由他去指控代王,这当中也是错漏百出啊。”
“我自然明白。”李梵清眼珠一转,“不过此番也算是天助我也。怪只怪李赓他此番急于斩断过往情丝,却是留了个破绽给我。”
今日于代王府外“滋事”的便是李赓的旧日相好,花名叫作莲花郎君。莲花郎曾也是控鹤署的乐官,与何訾一样擅歌,后来因故被放出了宫,遂只得辗转于各个戏班乐坊谋生。李梵清算了算时间,应是何訾死后不久,李赓便结识了莲花郎。当真是只闻新人笑,旧人想哭,也只能在阴曹地府哭求一个来生不再见此负心郎。
“沈大那头呢?你打算何时让她被代王‘逼死’?”
李梵清故作神秘道:“不急。她若是要‘死’,其实随时都可一‘死’。”
裴玦此刻也领会了她的用意:“可若是想要她被‘逼死’,便要再多等上些时候。”
李梵清含笑颔首,又道:“端看李赓这回敢不敢进我的套了。”
“他若是不上你的当呢?”
“那便更简单咯。”李梵清摊了摊手,“让沈将军直接一纸奏折递到父皇御前便是。”
裴玦见李梵清早有谋划盘算,也无须他参谋,自又同她说起了旁的事情。
“今年冬至,我须得回洗马川祭祖。算算时日,大约再过半月便要启行了。”若非被李赓之事打了岔子,他一进门便该同李梵清提及此事。
若是寻常人家,丈夫归祖籍祭祖,李梵清为妻,自也该一同前往。只不过李梵清贵为公主,君臣有别,寻常人家自受不起李梵清的祭拜,是以李梵清也就不必随同裴玦归家祭祖。
再者说来,他二人于人前本就还扮着不睦。在外人眼里,这可是裴玦逃脱李梵清“魔掌”的大好时机。
李梵清思及此,淡笑了笑,与裴玦玩笑道:“既是如此,那你索性在洗马川多留些时日,年前回来便可。”
裴玦微眯了眯双目,明知故问道:“可是公主有了新欢,厌弃臣了?”
李梵清“唔”了一声,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原先只是她喜欢胡闹,信口开河,荤素不忌,不想如今裴玦比他还要上道。
上回他扮病弱书生,被李梵清扮作的女山贼所欺压,李梵清本还想多逗弄他几个来回,却不想,最后反倒是她先招架不住,只能被裴玦反客为主。
回想起旧事,李梵清不由暗忖,看来如今裴玦是从中得趣了。
床榻之间,三寸之地,李梵清觉得从来都是她称王称霸之所,今日肯定要教裴玦重新领会领会她的厉害。
李梵清扯下帷帐,掩住其中春事。
在李梵清眼中,裴玦便似一尊玉佛一般,平日里端的是肃穆庄严,教人心生敬畏;一旦离得近了,便让人忍不住一窥究竟,想透过他那周身剔透,去参破他心中妙法。
李梵清凑得近了些,玉指轻挑,勾起了裴玦的下巴,婉声道:“二郎伺候本宫时,可要比你更尽心尽力些。”
裴玦亦伸手按在她腰间,尾音上扬,“哦”了一声,倾身吻上她唇侧,从她口中卷走了所有的桂馥芳香。
琐语频频,娇啭如莺,羞向月影诉□□,只敢咽春声。
一时云收雨住,裴玦自抱了李梵清往浴房净洗,拢着棉帕替李梵清轻轻拭起身上红痕。
李梵清假意推了推裴玦,轻嗔道:“有你这般‘伺候’人的吗?”
裴玦含笑反问她道:“不是公主怪我不够‘尽心尽力’吗?”
李梵清一时无言,只得拍了拍水面,又溅了裴玦一胸口的水。
好在裴玦上身并未来得及穿衣,此刻不至于湿了衣衫。只见裴玦低了头,拿起帕子将胸口的水迹慢慢拭干,再抬头时,却已恢复了神情,正眼望着李梵清,肃然道:“我方才只是在想,此际正逢你同代王交锋,若我在洗马川留得久了,他再出阴招,怕你应付不来。”
李梵清明白裴玦心意,也回握了他的手,慰他道:“我总不可能永远靠你庇护罢。你莫忧心,左不过是见招拆招,他还不敢对我下死手。”
裴玦凝眉看她,虽知她有十足把握,但还是忍不住替她担忧。
何訾那回,谁也说不准,究竟是何訾自己受了李赓的挑拨,欲对李梵清下杀手,还是根本就是李赓的授意。
经了莲花郎君在代王府前这一遭闹事,如今长安城中皆知代王李赓有断袖之癖不说,还晓得了李赓乃是个负心薄幸之辈。如此一来,先前城中传闻李赓于临淄王府对沈宁一见倾心之事便再也坐不住。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李梵清捧着卷《国语》,专挑了这一篇来读,瞧着极是津津有味,“李赓是如何好意思在外吹嘘,他对沈宁乃是一见钟情的?莫不是谎话说得多了,把自己都说信了不成?真真是自食其果。”
裴玦正品着香茶,抬头觑了她一眼,见李梵清笑语盈盈,本欲张口,却化作眼底无言一笑。
李梵清问裴玦道:“这都第四日了,李赓倒是极坐得住。你猜他还能坚持几日?”
裴玦放下手中青碧莲花茶盏,淡然答她道:“‘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我猜他打的主意也简单,只待此间风波暂平,便当作全无此事,他照旧按婚期迎娶沈大入府。”
李梵清双眸一沉,道:“他笃定我不会从中作梗?”
“许是已想到应对之招。”裴玦警觉道,“如意,行事切莫冲动。焉知他不是在引你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