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檀这边也苦恼得很,赵堰一将头埋下、落视线于书册上后,宋檀总会去打量赵堰,单手托腮,另一只手时不时揉一下眉心。
就赵堰的这点悟性,怎么可能念好书。
难不成真要一辈子在江水巷卖他的猪肉?
近三月来的相处生活,宋檀没有再嫌弃赵堰“卖猪肉”的身份,只要是靠自己双手吃的饭,即使是在案板上讨生活的又怎样,没什么抬不起头的。
可即使都是讨生活,天下万千行业都一般,但总会有其他的一些会轻松些。人来世一遭,总要争口气,出人头地,不可能一辈子都在江水巷转圈。
再一看到此刻赵堰点头打瞌睡的场景,宋檀郁闷地扣了扣摆在自己面前的书册上的黑字,反正她心中的探花郎梦是已经破碎了个彻底了,想都不会再想起,她就只希望赵堰或是能考上个秀才也不错。
怎么样都比在江水巷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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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揣着想法的两人又是以这样的方式过了五六日。
一日傍晚,宋檀和赵堰收摊准备回家时,在路上碰见四五位从正从学堂内出来的青年才俊,一路上讨论后日夫子将在学堂内办下的一场考核,所有读书人都可去试一试,交完答卷后由夫子评定评定。
宋檀一听,起了九分的兴趣,想要赵堰去试一试。
赵堰当即如同吃了根苦瓜,“我字都写不全,去了也只丢脸的份。”
“你且当去试一试,写一写文章就行,把你近一月来所学的都写进去。”宋檀道,她想探探底赵堰的底,每日坐在书桌前跟个柱子似,也不知脑子里到底装进去了多少,偷没给她偷懒。
正巧可借此机会,还可让他看看自己与别的读书人的区别,万一就激发自身的念书兴致,想要从此发愤图强呢,去体验体验也是好。
赵堰被宋檀说得心里发虚,但对上宋檀的满是期待的眼眸,只得硬着头皮应下一声好,说自己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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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日,赵堰独自一人去了宁安郡府旁的学堂里应考。
宋檀一人守着赵堰的铺子,心都要飞到赵堰那边去,总想待会儿自己也看一看他写下的文章。
也不知他会写下个什么东西出来。
“宋檀!宋檀!”
杨栾絮站在铺外叫了好几声,宋檀都未反应,她还是跑进来喊,宋檀才听见了她的声音。
“栾絮。”宋檀愣然地眨了眨眼。
杨栾絮自来熟,何况与宋檀已相处了一月有余,她一拍宋檀的肩,在她身边坐下,“赵堰哥呢?我怎么没看见他。”
“他去李夫子那儿考试去了,我听人说李夫子今日设考,凡是有想法的人都可以去试一试,交流交流文章,我就让赵堰去试一试了。”宋檀解释。
杨栾絮倒吸气,“不是吧,就赵堰哥那样,他连自己的名字说不定都不会写。”
“他会一些了,我教了他一点儿。”宋檀道。
“难怪。”杨栾絮喃喃,记起这二十天来赵堰整日就跟个没睡醒似的,眼下一片的乌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晚上做什么去了,她问,“所以这些天来,原来你们就已经开始了?”
宋檀不知道杨栾絮口中的开始是什么意思,她想了想道:“我教他读书是之前就有想法的,考试是恰巧遇上的,可能乡试快开始了吧,夫子想先看看情况。”
杨栾絮听了个半知半解,“宋檀,你怎么突然就想起教赵堰哥读书了?赵堰哥都这般大了,怕是不好教的吧。”
宋檀拾棍在地上随意画了画,“我总还是希望他能懂得多一点,兴许就可以不用过这样的生活了。”
杨栾絮听见后有点不乐意了,“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啊?几年都过来了,咱们还不是守在这里?又没出过什么差错,当然,要除了上回你们铺子被李宏天砸了的那次。”
“你喜欢吗?”宋檀望着自己在地上写下的“赵堰”二字问。
“喜欢什么?”
“喜欢这样的生活吗?”宋檀看着杨栾絮的眼睛,杨栾絮与赵堰一样,都是在江水巷生活的,问她最好不过。
杨栾絮仰头望了会儿天,站起来走了几步,想了足足半晌,忽地回过头,眼底很是灵动,“自然是喜欢的,不然我还干嘛待在这里?这里大家都在,还热热闹闹的,有什么不喜欢的?”
热闹?确实挺热闹的。
宋檀望着人来人往的小巷口,叹了声气,继续执棍在地上胡乱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
两个时辰过去,宋檀一个人在铺子上守不下去,一闭眼就是赵堰坐在学堂考场上抓笔挠腮的莽撞傻样儿。
她关了铺子,想到李夫子那儿去具体看看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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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檀刚走到李夫子的学堂处,恰遇到赵堰被里面的人给没留脸面地轰出来。
她跑上前,抓住差点被脚下台阶绊倒的赵堰的手腕,小小的身板挡在他的身前,警惕地瞪着来人,“你们做什么?”
“我们做什么?我倒是想要问问他来做什么?咱们夫子此举,是为了方便诸位学子,他倒好,来白白占一个位置不说,就只坐着,文章也不写,净发愣,那还来做什么?当来咱们这儿是坐着玩儿的?”
轰人的是一位年约二十的学堂内的学生,穿了一身的白净衣裳,生得五官端端正正,不像是会说谎话的人。
宋檀往赵堰那边看去,见每回嗓门都大得很不肯吃半分亏的赵堰竟躲闪过她的目光,手里拿着的东西更是不自觉地往身后藏去,她是不信对方人的话也得隐隐信。
学堂周围,人多,声音和动作一旦大,就会引来好一些的打量目光。
“走走走,我们回去了。”赵堰出声,挽着宋檀的肩,想要带着她离开。
他再回头对刚才轰他的学子抱歉道:“对不住了啊。”
闻言,宋檀心中更是了然□□分,暂且不做声地被赵堰推着离开。
待行到无人处,宋檀冷冷伸出手,“给我!”
赵堰藏在身后的手早已将纸张胡乱揉成一团,面上强装镇定,充楞道:“什么?”
“给我!”宋檀眼眶里渗出点点水意,睫毛湿润。
赵堰慌神,只好将自己的答卷交到宋檀的手中,支支吾吾道,“我,我,我……”
宋檀摊开被赵堰揉皱的答卷,上面除了赵堰一笔一划写下的“赵堰”二字外,就是一棵又一棵的大树杈。
像是一笔一划虽是一笔一划,鸡刨仍是鸡刨,这是怎么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宋檀吸了下鼻子,将答卷重新塞回赵堰的怀中,一眼不再留恋地往家中的方向走去,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再也不顾什么形象。
赵堰跟在后头不知还能说什么话,像是多日来的假努力假认真在这一刻终被宋檀识破,他就是想上去哄一哄宋檀都没法哄,脸面都没有。
赵堰自个儿缩了脖子地跟在宋檀身后的三四步远处。
两人一路上,再无人开头说话,安安静静,像是丝毫不识的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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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檀回到家,头也不回,“砰”的一声将自己关在屋中。
宋檀后背靠着房门的那一刻,双肩蓦地塌下,此刻憋了一路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坠下,染湿胸襟一片。
她紧紧咬着唇,才能忍住自己的哽咽声。
起初她以为赵堰可能确实会觉得难,不回动笔,不会写。
然而呢。
多日来所有的努力就跟个笑话一样,怎么叫他读个书就这般难呢。
若是没有这场考试呢,再念个几月的书,等到下一场考试,还是交白卷?
饶是宋檀已经很努力地压下自己的点点哽咽声,立在屋外的赵堰还是听到了。
自己这般让她失望。
他的心中也不是什么滋味。
宋檀那么爱哭的,也不知道此番过后眼睛会肿成什么样子。
赵堰垂了垂头,身后斜阳洒下的金色暖暖余晖打在他的身上,在房门上投下斜斜的一道长影。
“宋檀。”他唤。
“这次夫子出的题是平天下。”赵堰垂着头丧气地轻声说。
“我不懂何为平天下。前日你给我讲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天下需要我这种人去平吗?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平民百姓,不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我只会卖我的猪肉。我不是什么有钱有权的达官贵人,也不是什么说话有分量的王侯将相。”
“它于我而言是什么?在遇见你之前,我没有念过一天的书,也没有进过学堂。一开始我想将我爹欠的银子还了,照顾好我妹子,让她能进学堂读书。后来我想攒钱,攒了银子就能娶媳妇儿了。我开始卖猪肉,这没什么不好的,至少我能有饭吃,能攒钱。
“我从来也没有觉得它丢脸过,虽然很多人都看不起我,但我还是想卖好我的猪肉,我从来也没有坑过人,卖的都是货真价实的猪肉,亦从来没有缺斤少两过。”
“你总是嫌弃我。教我读书,教我写字,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想要我有一日能够出人头地。我是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文化,不懂得很多的大道理。更无法像别的世家弟子那样做到儒雅,他们的儒雅都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而我什么也没有。”赵堰将额头抵在房门之上,今日考场之上,他不是没有看到别的那些读书人。
也正是那一刻起,他看到了自己与其他世家子弟上从本质上的区别与差距。
“是不是我永远也成为不了你喜欢的人啊?”赵堰又问。
“可是我也真的已经很努力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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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震惊
江水巷, 赵堰的铺子里。
微妙气氛冰到极处,一个个的,都如面色变得冷淡的哑巴, 话也不怎的多说一句。
此外, 就连家中布置好的书房, 存在近一月,每晚的微熏烛火也点上了一月, 但自赵堰到李夫子的学堂考试后,无人再踏足书房内,紧闭的房门更是也没有人推开。
走路都如绕着走了一般, 像是眼不见心不烦, 二人很是心照不宣地从不提及此事。
倒是整日小嘴未怎闭上过的杨栾絮在自家的铺子上寻了个空, ,跑到赵堰的铺子上闲谈之际看出宋檀与他的隐隐不对劲,好奇问,“赵堰哥, 前日我听宋檀说你去李夫子那儿考试去了,怎么样啊?夫子怎么说?”
赵堰还是会先往宋檀的方向看一眼,自个儿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养成的习惯, 见其像是没听见杨栾絮的问话似的,他无声张了张口, 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好像在答卷上画满大树杈子,确实够丢脸的。
赵堰摸摸鼻尖,跟个没事人一样, 轻飘飘说:“忘了。”
“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儿你都能忘?”杨栾絮一下拔高了些音量, 早知道前日她就和宋檀一块儿去李夫子那里去看看算了, 说不准能亲眼见见他的“杰作”, “我还说读一读赵堰哥你写的文章的。”
“这有什么好读的?自个儿要读自个儿去周浦和铺上选两本书册。”赵堰面上点点嫌弃的不悦,他极不愿再谈及考试的事情,霎时黑下脸时又是那副要吓死人的模样。
杨栾絮撇了撇嘴,在赵堰这边吃瘪,干脆跑到宋檀那儿去,“宋檀,你就不管管?”
胳膊被杨栾絮挽上,宋檀终将目光从诗词册上移开,但也仅此而已,她道:“没什么好管的。”
铺子上没什么顾客,宋檀无事可做时总会坐在角落里捧一本诗词册看,现下亦是。
没有什么情绪起伏的一句话落在旁人的耳里,个人听出个人的不同意味。
杨栾絮一手叉腰,佯装板脸,宛如小小心灵受到莫大委屈,“果然人家都说夫妻本是一体,你们俩倒好,真真是一体,合起来欺负我了。”
而赵堰这边,身子僵硬住,大脑中响起轰隆的一声,顿时宛如晴天打起雷来。
完了完了,真的要完了啊。
这不变着法儿的说她要与他两清了么。
“我,我,我去给郑府上送货。”赵堰于慌乱中寻了个借口,连面对宋檀的勇气也无。
郑府是淮武郡上排得上号的有钱人家,府内的丫鬟小厮快有百人。别的府里的厨子都会是自己出来到街上买东西,郑府里的厨子则是要别人给他们送去。
本来事先定好的送货时间是该做晚膳的时候,现下不过申时,太阳正毒辣,路上的树叶都被晒焉,片片叶子耸拉。
赵堰还是飞快地系好猪肉,头也不回冲入路上,像是一点儿也感受不到热。
在赵堰跑出铺子时,宋檀蹭地站起身,指甲紧紧嵌入掌中。
这个莽夫!
真当她是母老虎,会咬死他的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热的吗,傻子!
连经常在外边儿跑来跑去找乐子玩儿的杨栾絮不禁也怔住,失了眼焦地望着宋檀,问:“赵堰哥这是怎么了?跑这么快?不等晚一些再去?”
“不知道,他自己爱去就去!”宋檀一把合上诗词册,胸中堵着一口气,看也看不下去了。
像是书册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大树杈子,和赵堰在答卷纸上画下的一模一样。
杨栾絮小声问:“要不是他中邪了?我听说能去李夫子那儿念书的公子们,家中非富即贵,虽然在淮武郡内肯定比京城差远多了吧,但肯定比咱们这些做小本生意买卖的强多了。”
“咱们一日卖点东西能赚几个钱?说不定我们整整一月赚的银钱还比不上人家随随便便的一块儿玉佩或者佩饰。”杨栾絮继续神神秘秘补充道,“赵堰哥在那儿看多了人家的光彩,自己便颓废了?要不然怎么连自己写的文章也记不住,说不定当时脑子早就飞了。”
“那他每日对着我的,怎么也没见他生出些低一等的思想,都只是他不想努力,就想这样浑浑噩噩的度一辈子的借口罢了。”宋檀拧着手中的月色绣帕,依旧坚决嘴硬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