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人跟着的?”
回过神来后,天子将手中的笔往桌上一甩,甚至顾不得那已经快写完的圣旨,边问边起身,从御案后疾步走出。
“如今雨势愈发大了,她独自一人又是如何从侯府出来?”
他说着略转头唤了身后的周成一句。
“备车,朕现在出宫。”
接着又吩咐那暗卫。
“加派人手,从司部调人,跟着她不要让她出意外。”
那暗卫原是想回答天子的问题,可对方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便径直将一切吩咐下去,最终他只能拱手应了声,接着迅速退下,去往司部调人。
同时还特意嘱咐了要有人随时跟天子传话,好让天子知道那人的位置。
这边天子周成得了令后以最快的速度吩咐了人叫车驾备好。
此时天边黑云密布,乌压压不透一丝缝隙,天际暴雨如注,雨势大得甚至连脚下的路都难以看清。
天子车驾很快停在了紫宸殿阶沿下,原本一直等着车驾到来的天子见状甚至没多思考,便快步往下走去,惊得身后的周成忙撑开手中的伞急急忙忙跟上。
“陛下,雨大路滑,您慢着些!”
很快天子车驾启程离宫,在倾盆的暴雨中,隐约能听见车驾中传来天子低沉的声音。
“往暗卫先前说的位置去。”
.
关静姝已经在外走了半个多时辰了。
眼下暴雨如注,昔日热闹的长街已经没什么人了。多数都回家避雨去了,只是偶尔见身边有人撑着伞匆匆走过,先前赶着回家。
在经过关静姝身边时,眼神会略有停住,似乎惊讶于她在如此瓢泼大雨的情况下还不撑伞的模样,可因着雨势太大,一时间也分不出是什么人,只是略看了眼后,便又转回身子,匆匆离去。
和旁人急切的模样相比,关静姝脚下的步子则显得缓慢得多。
她身上的衣服早已被大雨淋湿,一头乌发也黏在了身后和脸侧,脚下的绣鞋早已积满水,每走一步,都带出许多水雾,混合着脚下的一滩滩水渍,溅湿了原本就在往下滴水的裙裳。
她的模样看着有些狼狈,可面无表情的脸看上去又显得她有些冷漠。
一双原本清澈的眼眸此时带着虚无,视线不知落在何处。
她就这样在长街上游走着,丝毫不顾砸在身上的雨有多痛,也不在意路人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和好几个人擦身而过后,忽然在暴雨中一道稚嫩的孩童声响起。
“娘亲,为什么那个人不打伞呀?”
原本漫无目的往前走的关静姝听得这话忽地停下步子,转头看去。
那是个约莫四岁的小姑娘,隔着朦胧的雨幕看不太清楚,此时小姑娘被自己母亲牵着手走在离关静姝不远的地方,似乎是正走着便看见了她,所以才会问自己母亲那样的话。
而被唤作娘亲的妇人见对方转头看来,忙拉了自己女儿一把。
“不要乱说话!”接着也不敢往关静姝的方向多看,便带着女儿匆匆离去。
显然,在妇人心中,这天气不撑伞还在外面乱走的人都是危险的,尤其是关静姝适才转过去看向那孩子,落在对方身上的眼神带着些微光和炙热。
妇人虽看不清她的模样,却能隐约感受到那奇怪的情绪,因此才匆匆带着女儿离开。
而眼见那两人从自己眼前消失在雨幕之中,关静姝没开口说话,也没去拦住对方。
她只是不再像原先那样一直往前走着,反而站在原地,一双眼一直盯着那对母女离开的方向。
那孩子多漂亮啊。
她心中想着。
即便看不清模样,可通过那稚嫩的声音也能听出来,那一定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关静姝的手缓缓落在自己小腹之处。
多令人羡慕啊。
能有自己的孩子。
她垂眸,看着自己已经湿透的裙裳和绣鞋,眼中神色一片暗沉。
她这一生究竟做错了什么?
关静姝不明白。
当初嫁人身不由己,后来连作为母亲的权力都在毫不知情地情况下被剥夺了。
往后再难有孕。
这是两日前大夫告诉她的。
也是她成婚这么久来,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这些年始终无法有孕是因为宁成业根本不希望她生下孩子。在对方心里,只有那外室的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原本在知道那外室和孩子的存在时,关静姝还没觉得有多难过,甚至在知道宁成业其实根本不是因她而亡后,她也不过是觉得自己这一年来的愧疚和寝食难安只是感动了自己罢了。
说到底,都是她太天真了,总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可当知道自己喝了四年多的避子药,而身边人几乎都知道,却只瞒着她时,她觉得这一切简直太可笑了。
宁成业瞒着她,因为不相干她诞下嫡子威胁到那外室孩子的安危。
婆母瞒着她,因为给她下药的是宁成业。
娘亲瞒着她,因为不知要如何跟她开口。
甚至长公主和天子也都知道,也瞒着她。
理由竟是……怕她难以接受。
当从云隐那儿听到这些话后,关静姝先是沉默了很久,接着忽然大笑。
笑得像个疯子。
她砸了眼前能看见的一切物件,在东苑的房间中发疯。
多可笑啊。
她想。
她这几年活得就像个傻子,被人玩弄于股掌,隐瞒欺骗。
昏睡的那两日,她做了个长长的梦。
醒来后忽然就想觉着,这日子……多没劲啊。
所以她支走了云隐,躲过了侯府守门的小厮走了出来。
她想,去哪里都行。
只要不再留在侯府。
不再留在那个让她变成如今这么个可笑模样的地方。
她怀着一片赤忱之心嫁入侯府,换来的不是举案齐眉,而是千疮百孔的真相。
都阳侯府,究竟凭什么?!
关静姝闭了闭眼,指尖一点点攥紧。
不远处,一驾车驾缓缓驶来,在朦胧的雨幕中最终停在关静姝身边。
关静姝略一抬头,认出了这车驾是谁的。
可她没动,就这样安静站着。
很快,车帘掀开,年轻的天子撑着把伞从车驾走下,接着遮住她头顶落下的雨水。
“阿姝。”他的声音在瓢泼的雨幕中还是一样清晰,低沉带着温柔,“跟朕走。”
修长的指尖伸出,停在关静姝跟前。
关静姝静静看着他,半晌后抬手,将自己纤细的指尖仿佛对方宽厚的掌心之中。
比起她冰冷的四肢,天子的掌心带着灼热的温度,让关静姝指尖一暖。
可她没说话,只是任由对方将她带入车驾,接着在身上批了件大氅,拥入怀中。
车上的帘子再次落下,驾车的驾士缓缓往前走去。
半个时辰后,最终停在一处地方。
关静姝自从上了车后便一直沉默着,似乎丝毫不在意身边的事物,天子将她从车内抱出时,她也不发一言。
直到眼下。
温暖的房间中,天子亲自拿了帕子,先替关静姝将滴水的发擦了个半干,接着在听得门外周成低声回了句说水已经烧好后,他收起帕子。
“阿姝,你先沐浴,朕一会儿再回来。”
说着便起身往门口处走去,可刚走到地方要开门时,便听得一直没说话的人开口唤了他一句。
“陛下。”
天子闻言,下意识转身,却在看见眼前一幕后,整个人呼吸骤然一滞。
几息后,他面色一变,猛地疾步上前,迅速拿起一旁的大氅披在对方几无衣衫的身上。
“你做什么?!”他厉声问道。
关静姝却只是垂眸,半晌幽幽开口。
“这不就是,您想要的吗?”
作者有话说:
陛下:靠,突然这么刺激,朕没准备啊!(bushi)
陛下真的是个正人君子来着。
唉,可是我女鹅好可怜哦,希望陛下能治愈她。
第三十二章
慕修泽是个正常的男人, 且这么些年了,关静姝在他心中一直住着。
有些事说没想过是不可能的。
夜深人静时,他也会放下那些永远批不完的折子, 拿出那副画师所绘的大婚画作。
每到这时他就会想, 若是当初他快一些, 提前一些跟先帝提起太子妃的事,如今是不是也就不会这样日夜煎熬了?
午夜梦回之际, 阿姝的模样不知多少次出现在梦中。
每个梦里,那和对方成婚的人都是自己。
红鸾春深, 燃烛天明。
这样的梦他永远不愿醒来。
可慕修泽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是在如此境况下心愿得偿。
将那大氅披回对方的身子后, 他甚至有些失态地问对方这是要做什么。
他不明白。
可比起他的失态,眼前的人却只是低垂着眼, 声音幽幽地说了句。
“这不就是,您想要的吗?”
慕修泽指间一顿。
“你在说什么?”
关静姝抬头, 静静看着他。
“陛下, 您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很感激。”此时的她看上去十分狼狈, 即便方才天子替她擦了许久的发,也还是没能擦干,发尾处又开始缓缓往下滴着水,“那些您送给我的东西, 在宫中为我复刻的小院,还有团团,静姝都铭记在心, 可……”她说着顿了顿, 几息后方续道, “静姝一不过介女流,不知该如何回报陛下。思来想去,也唯有这点姿色还有些用,还望陛下莫要嫌弃静姝蒲柳之姿……”
后面的几句,她边说边抬手,纤细的指尖慢慢拉开天子方才披在她身上的大氅,接着在对方还未回过神来时,往前一步,双手环在对方腰上,竟是要去替对方宽衣。
“阿姝,你别这样。”慕修泽此时甚至来不及去细想对方的话,只是下意识捉住对方的手腕,“你方才淋了雨,要快些沐浴,再拖下去对身子不好。”
许是怕弄疼了她,慕修泽指尖只是轻轻握住对方皓腕处,并未用力,却也让关静姝没办法继续下一步。
关静姝被这么一拦,面上的却显露出丁点羞恼,反而将自己整个身子往对方怀中一压。
“陛下,您不想要我吗?”关静姝在对方怀中抬起头,有些苍白的面上双眸闪动,“我是认真的,绝非一时冲动。”
那双被轻轻桎梏着的手在说话时再次落在了对方腰上,纤细的指尖一点点在对方劲瘦的腰间游走,在慕修泽低头看向她的瞬间,她的眼中蒙上一层薄雾,波光潋滟,引人沉迷。
“阿姝……”慕修泽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你别动了。”
天知道眼下的他几乎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控制着自己的理智了。
那双微凉的指尖隔着衣衫一点点游走着,慕修泽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陛下,您真的不要我吗?”
关静姝看着他,声音轻柔温顺。
说话间整个人再次往前一压。
彼时她浑身湿透,先前又将外衫除尽,没了大氅遮盖的她浑身唯余下一件湿透的裙衫,薄薄的料子紧贴在凝脂般的肌肤上,从慕修泽的角度往下,很轻易便能看见那些风景。
可他只是沉沉呼吸几下,压抑着声音开口。
“阿姝,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以往的隐忍温柔,不过是怕吓到了心尖上的人。
如今佳人在怀,还是这些年来他一直的心中所想。
他感觉到自己的理智已经在逐渐崩坏。
“我知道。”关静姝轻声开口,“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所以我不会后悔。
话说完的瞬间,关静姝觉得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起来。
几息后回过神,她发现自己被放在了房中的架子床上,原本被攥着的手腕如今被上方的人压在双颊两侧。
“阿姝,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即便是到了这时候,即便是慕修泽的眼底已经逐渐泛红,他也还是克制着声音,“只要你现在说一句你不愿,朕立时三刻便放开你,从这间房里消失。”
说这话时,他下颚紧绷成一条直线,额间也隐约有薄汗沁出,攥着关静姝双腕的手背上更是青筋暴起。
显然,如今的他只余下最后一丝理智了。
他还在给关静姝选择的机会。
只要关静姝说一个不字。
他马上就会从对方跟前消失。
今日之事就当从未发生过。
可关静姝却只是在他猩红的眼神之下,缓缓笑了一声。
“陛下,我愿意。”
“……”
慕修泽彻底没了理智,骤然往下一压,堵住对方还带着些苍白的唇。
窗外的雨下得愈发大了,天际甚至闪过一抹鲜亮的白光,几息后轰隆隆的雷声响起,如注暴雨从天边倾泻而下,落在房梁上,落在青瓦上,落在积了一地的水洼上。
紧闭的窗子都被雨水砸得框框作响。
关静姝睁着眼,也不看身上的人,只是看着头顶的帷幔,双眸中早已没了方才的波光,反而一边虚无空灵,显得空洞极了。
“阿姝,阿姝……”慕修泽的声音急切而缱绻,他紧紧抱着对方,仿佛自己只要稍稍松手,这人便会从自己怀中和溜走一般,他的掌心带着灼热的温度,和关静姝冰凉的手腕形成鲜明对比。
如同沙漠中干涸许久的旅人,原本只靠着心中的一点信念一直往前,只希望能找到解渴的水源,原以为已经彻底无望时,在下一次翻过山坡时,眼前却忽然展现了一片绿洲。
绿洲之上是一片欣欣向荣的草地,期间夹杂着顽强生长的红色小花,此时不知从何处吹来的一阵清风,那花儿便随着风轻颤舒展,惹人怜爱。渴极的旅人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接着便疯了般地往那绿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