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帮他脱下风帽,拿在手里垫了垫,笑说道:“是比寻常的要重。”再摸了摸他的小胳膊,眉头微皱起来:“里面怎地穿得这般少?”
永琏伸着胳膊一层层数给雍正瞧,说道:“不少了,额涅说屋子里热,穿多了会出汗,吹了凉风就会生病。”
雍正听着永琏一口一个额涅,故意逗他道:“你都这么大了,成日还腻在额涅身边,羞。”
永琏只抿嘴笑,雍正看到他腰间挂着的小荷包,呵呵笑道:“今天连荷包都挂上了,里面装着什么呀?”
永琏哦了声,取下荷包打开,一一展示给雍正看:“这是哨子,如果遇到不好的事情,就拼命吹,旁人听到了会很快赶过来。这是一小袋子糖,饿了的时候可以含一颗,额涅说该吃肉干,祭祀要斋戒,过两天再给我换成肉干。这是一道方子,让我交给御膳房,晚上做了来吃。”
永琏口齿清楚,条理清晰说着每样东西的用处。雍正听得眉毛直抬,眼里溢满了笑意,拿过折起来的方子,打开一看,娟秀的字迹写着“清白豆腐”的做法。
用料与做法都极为简单,雍正沉吟了下,问道:“就这道菜啊?你可知为何叫做清白豆腐?”
永琏记性好,记得先前傅丹薇说过什么太史豆腐,不过后来她改叫做了清白豆腐。
“我也不知道,问了额涅,额涅说做出来是白色的,就叫做清白豆腐。我与妹妹都喜欢吃,额涅想让我们多吃点饭,说这道菜吃了对身子好,尤其是鲜鱼虾,胜过补药,羊肉猪肉都比不过鱼虾。”
永琏小小的眉毛皱起来,人小鬼大叹了口气,说道:“额涅说我太小了,只管着读书学习,快快长高长大就好,别成日想太多。”
雍正失笑,看着永琏还稍嫌瘦弱的身子,神色若有所思。
想了片刻,雍正唤人将方子交给御膳房,叮嘱道:“晚膳就照着永琏平时吃的饭菜呈上来。”他抚摸着永琏的脑袋,慈爱地说道:“你小小年纪,是不要想太多,还有汗玛法在呢。今晚我们就一起吃那清白豆腐,看看究竟有多好吃。”
永琏乖巧地依偎在雍正身前,眼都笑眯了:“包管好吃,额涅院子里的饭菜都好吃得很。”
雍正笑了起来,让永琏自己去写大字,斜倚在软垫上,沉吟之后,唤来人吩咐道:“去将老四叫来。”
*
第二天圜丘祭天,从早起时,傅丹薇就担心不已,生怕永琏累着冷着了。
听到祭完天,雍正已御驾回宫,在太和殿举行朝会,永琏一切安好,跟在雍正身边去了太和殿时,傅丹薇总算稍微松了口气。
接下来就是接连二三的筵席,三格格太小,傅丹薇只让她去熹贵妃面前磕了次头,就把她留在了屋子里。
富察氏如同傅丹薇先前所想那般,都装扮得一丝不苟,前来参加了筵席。
富察氏身份低,每次都被安排在靠近大门的位置,殿里摆了炭盆都没什么用,何况是门边。
傅丹薇看着富察氏的脸色日渐苍白,到了最后变成了青紫,冻得走路腿都难以弯曲。不过,富察氏走起路来倒脊背挺得笔直,看上去没被诰命贵妇的复杂眼神压弯腰。
连续忙了好几天,冬至节庆暂时告一段落。傅丹薇累得够呛,永琏终于能歇一歇,这天晚上回到了乾西二所。
三格格一见到永琏,高兴得马上蹬蹬瞪跑上前,围着永琏哥哥长哥哥短叫个不停。
永琏不厌其烦一声声回答,牵着她的手,来到傅丹薇面前请安,仰头望着她叫了声额涅。
傅丹薇拉过永琏,给他脱下厚风帽,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打量。
虽说养心殿每天都会差小太监来回几句永琏的消息,傅丹薇还是要亲自看过之后才能放心。看到永琏好似瘦了些的脸庞,忍不住心疼地搂住他:“这些时日可是太累了?”
永琏沉默了下,说道:“只有一点点累。汗玛法说,反正我是小孩子,困了就睡,饿了就去吃,不用管规矩礼数,他不会怪罪我的。汗玛法每餐都跟我吃一样的饭菜,我吃得很饱,再过些天,就能长高长胖了。”
傅丹薇怔楞住。
现在做菜大多都用荤油,前些日子她看到了进贡的茶油,马上吩咐厨房,不再用芸苔油即菜籽油,全部换成了更加健康的茶油。
傅丹薇盼着雍正能活久一些,却万万不敢干涉雍正的用膳,把手伸到御膳房去。
而且对于这次去圜丘祭天,她认为将永琏推出去为时过早。
哪怕没见到弘历,傅丹薇几乎能猜到他那点小心思。当年康熙夸了弘历聪慧,可没有这般重视他,甚至连废太子的儿子弘皙都比不过。
傅丹薇开始只是怀着小小的侥幸,能借着永琏的口,委婉提醒雍正。
永琏毕竟小,傅丹薇告诉他的那些话,没有完全的把握能让雍正知晓。
没曾想,雍正超出想象的敏锐,接受了傅丹薇的建议。
永琏跟在雍正身边,既让朝臣能看见,又允许他不守着繁琐的规矩,就好比寻常家的祖父,把宠爱的孙子带在身边而已。
傅丹薇笑了起来,问道:“可还要吃清白豆腐?”
永琏跟着狡黠的笑,抱着傅丹薇的手臂撒娇:“额涅,在汗玛法那里天天吃,今晚吃别的好不好?”
“好呀,偶尔换一换口味。”傅丹薇思索了下,说道:“今晚吃葱油鱼片吧,再来道虾滑蒸蛋。你吃得好吃的话,可以把方子拿去养心殿,跟着你汗玛法一起吃。”
虾滑都是取新鲜的虾现做现吃,以前厨房常备着,陈大财早已学会。傅丹薇考虑到永琏吃了好些天的清白豆腐,晚上准备让厨房做鱼吃。
葱油鱼片健康不说,葱油香气浓郁,更能刺激味蕾。
葱油鱼片做起来简单,做得也快,傅丹薇去厨房跟厨子提了几句,厨子做惯了菜,很快就领会了要领。
从水缸里捞出一条大青鱼,拿刀柄用力拍晕鱼,开膛破肚刮去鱼鳞,仔细清除鱼刺,切成薄片,加葱姜水,胡椒粉,酒,些许的淀粉抓匀上浆。
锅里加清水烧开,将鱼片沿着锅边快速下锅,轻轻搅动以防止黏连,煮到鱼片发白时捞到盘子里。
这道菜关键在于火候,鱼片不能煮太老,更不能没煮熟,厨子多年的膳房经验,这点傅丹薇不用担心。
选新鲜的小葱切成葱花铺在鱼片上,本来还要加姜蒜末,傅丹薇认为只葱的香气就足够了,姜蒜会抢去葱的香气。
最后,加些许的盐,几滴酱油,将热茶油淋在鱼片上即可。
饭菜一送来,三格格就闻香跑了过去,忙不迭往椅子上爬,探出小脑袋深深闻了一口,夸张地叹道:“哇,好香呀!”
傅丹薇看得直发笑,轻点三格格的小脑门儿,嗔怪地说道:“你下午刚吃过好几块栗子糕,这么快就饿了?”
三格格皱着鼻子小嘴做鬼脸,永琏被她逗得跟着笑,看向傅丹薇说道:“额涅,这道菜好香,汗玛法肯定也喜欢吃。”
傅丹薇给三格格与永琏夹了鱼片,“既然你喜欢,等下额涅就把方子写给你。”
鱼片滑嫩,葱油喷香,比平时吃的清蒸鱼味道浓烈厚重几分,兄妹俩都吃得赞不绝口,配着鱼片,吃了满满一碗饭。
饭后玩耍了一阵,永琏把他带回来的九九消寒图拿了出来。
傅丹薇一看,这些天永琏也没停下,原本勾勒简单的小狗图,已经变成了小狗的爪子举起了骨头。骨头旁边,还多了一个眉开眼笑的小人儿。
傅丹薇看得惊讶,问道:“这是你画的?”
永琏老实地说道:“是汗玛法帮我先描了底,我自己涂抹的。汗玛法描之前,问我要如何画,我先告诉了汗玛法,然后汗玛法才动笔。”
傅丹薇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夸赞道:“想法很不错,这个小人儿是谁呢?”
“是我呀。”永琏看向一旁的三格格,说道:“妹妹,我还要在旁边画上你。”
三格格笑弯了眼,连声说道好呀好呀,急着要把自己的图给永琏看。
傅丹薇忍笑,打开三格格的九九消寒图。三格格没有多少耐心,图上的梅花,也是傅丹薇先帮她描出来,教她自己拿着笔跟着描摹。
结果,梅花被三格格涂抹成了看不出原样的墨团,永琏看得一脸懵懂。
傅丹薇指着勉强没那么黑的几朵,告诉他那是梅花。
永琏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违心地夸了三格格一句,干脆拿起笔,握住三格格的小胖手,一点点在纸上画起来。
傅丹薇看着兄妹俩靠在一起的小脑袋,心中暖意蔓延。
这时脚步声响起,弘历一身寒气走进屋,微微皱起眉,望着几人问道:“在忙什么呢,我进屋问了几句,都没有人答话。”
傅丹薇已经好些天没见到弘历,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起身福了福身:“永琏三格格在画九九消寒图。”
兄妹俩请了安,弘历摆摆手,凑上前去看了下,看到三格格的画,嫌弃地瞥了一眼。永琏的画他倒多看了两眼,随口夸了一句。
弘历脱掉大氅,说道:“让他们呆着玩吧,好些天没见着,你过来陪我坐着吃吃茶。”
下午的时候许嬷嬷前来说,富察氏终于病倒了。请太医去瞧过,太医诊断富察氏是肝火旺盛,肝气淤积,加上风寒侵体,这次着实病得不轻。
傅丹薇看着弘历心不在焉的样子,让奶嬷嬷看着兄妹俩,随着弘历去了东暖阁。
坐下来后,弘历端起茶碗,一声不吭连着吃了小半碗茶。他不做声,傅丹薇跟着沉默吃茶。
一碗茶吃完了,弘历终于放下了茶碗,抬眼看向傅丹薇。
弘历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过了一会,声音平平说道:“我去看了富察氏,她哭着说,你要害她,要害她全家,求我替她做主。”
第二十九章
真是有意思!
傅丹薇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淡淡看着弘历,并未做声。
弘历换了个姿势坐着,手撑在炕桌上, 好让自己更舒适些, 目光灼灼盯着傅丹薇问:“你为何不为自己辩解?”
“爷您看.....”傅丹薇放下手上的茶碗,笑了起来:“这事儿吧,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爷,您是要审案吗?”
弘历一愣。
傅丹薇双手一摊,脸上的笑意不变:“如果要审案的话,我就得照着公堂上那样,在人证物证面前, 一一替自己辩个清楚明白。如果爷是随口问问,我只觉着这样的问题,实在是可笑,没什么好说的。”
这些天,弘历仔细认真查了翁果图的案子。
翁果图父子几人犯的事情证据确凿,无可辩解。
包衣旗下大多都是奴籍, 与寻常的包衣不一样, 向来老实巴交, 哪怕就是包衣被欺负了,从来都不敢吱声。
何况, 谁不知道翁果图的闺女是宝亲王的格格, 还生了大阿哥。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闹起来,若是背后没人指点, 任谁都不会相信。
弘历不笨, 还相当聪明与敏锐。背后的那人实在是太高明, 查到一半时, 线索突然没了。
最后弘历没再查下去,他不是要替翁果图一家伸冤平反,若要保下他们,不过是一句吩咐的事情。
弘历恼火是,这件事根本是在打他的脸。
联想起富察氏前后的哭诉,她没那个脑子,惊恐做不了假,弘历心底原先消失的怀疑,重新冒出了头。
外面的事情暂且不管,若说傅丹薇要在宫内对富察氏动手,对于这一点,弘历倒不大相信。
毕竟傅丹薇什么事情都不管,除了厨房,就是在屋里呆着,只操心一日三餐与两兄妹。
只是那种怀疑,一旦发了芽,就如春日雨后的藤蔓,寸寸滋生。
面对着傅丹薇的淡定,弘历感到挺棘手。
哪怕这件事真是她做的,若是秉公处理,她算是为民除害,伸张正义。
若从私来说,他真要为了富察氏,惩罚傅丹薇这个嫡妻吗?
傅丹薇神色平静,看着弘历好奇问道:“爷,您与我提起这些,究竟是为了何事呢?”
弘历神色讪讪,勉强笑了下,说道:“我先前去看过富察氏,随口与你说说闲话罢了。”
傅丹薇脸色淡了下来,冷冷说道:“可我不认为这是闲话。”
弘历烦躁不已,胡乱摆了下手,敷衍地说道:“你且听听就算了,富察氏病得厉害,她是病糊涂了。”
“爷这句话说得,如果病糊涂了,就该找太医。如果脑子不清楚,就去找萨满。”傅丹薇变得咄咄逼人起来,嘴角边,是讥讽的笑。
“这么大的罪名往我头上扣下来,爷居然轻描淡写囫囵了过去。我知道爷心善,待后宅姐妹都一视同仁。这个弱了点,爷就得替她们撑起来,那个强了点,爷就要想办法剪去她的枝丫。”
傅丹薇脸上的嘲讽更浓:“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公平秤,都无法与爷相比。”
弘历只感到狼狈至极,后悔自己起了试探的心思,“我就随口一说,你看你,我们好久没见着,跟你说说闲话.....”在傅丹薇平静无波的目光注视下,弘历话变得干巴巴,口齿黏连,再也说不下去。
傅丹薇从弘历一开口,便知道他起了疑心。
起初她并不担心,弘历若是要替富察氏出头,就不会直接开口问她。
傅丹薇不动声色观察下来,估计弘历自己都不知自己说这句话的意欲为何。
如她说的那般,弘历天生多情,又最是无情。
他对富察氏不见得有多深情,他对自己倒是绝对深情,富察氏只是他的女人之一,是他后宅圆满的一部分。
妻妾相合,所有人都喜欢他,敬仰他。“十全”老人,在年轻的时候,肯定是“十全”年轻人,处处要求完美。
如果这件事一旦是真,那他的圆满就被破坏掉了,他不愿意去面对,深以为然的事实,突然被揭露开,一切都是假象。
傅丹薇可以选择委屈,如同富察氏那样,一哭就能求得弘历心软。
但她不会哭,不想哭,哭多了眼泪无用。
她就要让弘历看到,他的所谓平衡,就是自欺欺人。面对权势富贵,天下江山社稷,妄想要太平和谐,究竟有多么可笑。
弘历后悔不迭,那点不可言说的小心思被傅丹薇戳破,更加无颜面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