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忙了许多天,好久都没能见到她,想着能回来好好歇歇,与她亲昵一番。
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富察氏既然冤枉了傅丹薇,虽没有开口要他替她出头,弘历能假装不知,却再无法与她对坐着,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江山交到你的手里,你要好生守住,让天下海晏河清。可待你百年以后,你的儿孙们,可否能守住祖宗基业?打江山难,守江山更为不易。前朝如何覆灭,朱家皇帝可脱不了干系!”
“守成之君难做,仅靠着皇帝威严远远不够,胆识,聪慧,胸襟,机敏,沉稳,缺一不可。大清人才济济,英才难得。你现在只两个儿子,以后就算生了十个八个,你能保证有几个人才,几个英才?”
在冬至前日,雍正将弘历叫去,他的那些话,字字珠玑,敲在了弘历的心上。
弘历羞愧难当,雍正看重永琏,他骄傲归骄傲,却难免起了防备心思。
雍正将他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弘历忍不住暗忖,雍正选定他为储君,可曾有过后悔。
弘昼的聪明不低于他,年纪与他相差仅仅两个月。弘历当时后背就出了一身冷汗,同时又松了一口气。
雍正如果后悔要改密诏,就不会这般待永琏。
只要雍正继续教导永琏,他这个储君之位就稳稳当当的。
弘历想到这里,深深呼出口气,厚着脸皮,屁股上像是钉了钉子般,继续一动不动,脸上扬着笑,细声劝说道:“丹薇,你别生气了,翁果图一家是他们咎由自取,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犯了事就该依法处置,与任何人一点干系都没有。富察氏是病糊涂了,以后就让她病着吧,休得去管她了,何苦跟一个糊涂人计较。”
弘历觑了傅丹薇一眼:“再说,你向来不是小心眼之人,高氏问你讨要麻辣锅的方子,你二话不说就给了,大方得很。”
傅丹薇知道弘历还记着她不给乌拉那拉氏吃食的事情,对他的嫌弃更盛。
高氏与乌拉那拉氏,她们向来无冤无仇。高氏前来说她阿玛好辣的这一口,想要些做好的回去给她阿玛。
高斌远在江南为官,这么远送去肯定不方便。傅丹薇没管高氏本意是想要方子,本来就不是什么秘方,要研究也没什么难度。既然高氏亲自来,傅丹薇就大大方方给了。
就是乌拉那拉氏来要,傅丹薇一样给,因为她的东西,她愿意给谁就给谁,而不是被弘历拿出去做人情。
不过弘历肯定不能理解,傅丹薇懒得与他解释。既然弘历已经退让,傅丹薇见好就收,反正富察氏那边,无需让人担心。
傅丹薇不会对富察氏如何,端看她的心性,能不能承受住各种打击了。
看着弘历实在是眼睛疼,傅丹薇不耐烦与他呆在一起,放下茶碗站起身:“我去陪永琏三格格。”
弘历蹭一下站起身,紧跟在傅丹薇身后:“我也去看看,三格格这丫头,我先前一看,她好似又长胖了些,只怕是过节没少吃。”
傅丹薇眉头微皱,正色说道:“三格格如今也大了,该给她取个正式的名字,省得成日三格格三格格叫着。京城里三格格多的是,谁知道叫的是谁。”
“好啊。这不过是小事一桩。我想想啊,叫什么好呢,金珠?玉珠?”弘历絮絮叨叨不停,傅丹薇听想翻白眼,他的取名,跟他的诗一样臭。
傅丹薇打断了弘历:“永琏他们这一辈,排行永字,就按照永字来取吧。”
弘历怔住:“这都是阿哥们的排行,姑娘格格们的名字,就是一个闺名。姑娘家的闺名,不可兴对外人透露,按着阿哥们的字来取,这样可不妥当,有违规矩。”
傅丹薇猛地看向弘历,不客气问道:“哪里不妥当了?名字还分闺名外名?被人知晓闺名又如何?大清祖上的女人,可没有这个规矩。”
大清祖上归祖上,别说进关前,就是进关后,规矩都松散得很。在顺治初,后妃还被称作大福晋国君福晋,后宫的品级,在康熙时期才正式定了下来。
叫得上名号的福晋们,都有自己的名字,比如鼎鼎大名的老祖宗孝庄叫布木布泰,皇太极的女儿们也有名字,叫雅图阿图等。
“我就是说说,你看你又生气了。”弘历被驳得无法辩解,只得陪着笑脸劝说。
傅丹薇懒得搭理他,想了想说道:“不如让皇上替三格格取一个吧。”
弘历更没话说了,雍正赐下的名字,不管他按照什么取,如何排字辈,旁人都不敢有疑义。
年节时期雍正实在太忙,三格格快到过年时,趁着雍正有空闲时,去养心殿把自己的名字要了来:大名“永甜”,又名糖罐子。
永琏回来跟傅丹薇说起三格格取名时的情形,笑得要停一阵,才能继续说下去。
“汗玛法问妹妹想叫什么名字,妹妹说要叫冬瓜糖,松子糖,麦芽糖,说了一大堆糖。汗玛法哈哈哈笑了好久,然后就给妹妹干脆取名叫永甜,糖罐子。妹妹喜欢糖罐子,不喜欢叫永甜,命令大家都叫她糖罐子。”
对于永甜这个名字,傅丹薇感到雍正很敷衍。不过按照永字排辈,她已经很满意,至少雍正没有如弘历那样,把阿哥格格区分得那么清楚。
三格格在旁边听着,胖脸蛋上还满是得意,拉着傅丹薇一个劲说道:“额涅,以后要叫我糖罐子,不能叫三格格了啊。”
傅丹薇笑个不停,捧着她的胖脸蛋一阵揉搓:“好,糖罐子,等下我们去厨房,听说要打年糕了,晚上点心我们吃烤年糕。”
新出炉的糖罐子听到吃,哪怕不是糖,依旧眉开眼笑,蹬蹬瞪跑去把自己与永琏的风帽搂了过来,迫不及待说道:“额涅帮我穿上,我们快些去。”
傅丹薇给兄妹俩穿好风帽去到厨房,刚走进院门,就闻到阵阵蒸糯米的清香。
灶房旁的屋子里,忙得热火朝天,两个厨子只穿着薄夹衫,举着手上的木棍,配合得当,你一下,我一下,舂着石臼里蒸熟的糯米粉。
永琏看得好奇,拉着糖罐子跑上前,站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傅丹薇跟着上前看了一眼,朝要请安的众人摆了摆手,指着石臼里已经黏了的糯米团问道:“快好了吧?”
其中一人恭敬答道:“回福晋,还需要多舂一阵。旁边已经有已经舂好了的,他们正在拿模子印花。”
每到快过年时,宫里都会做年糕,寓意着来年的日子越来越红火,步步高升。
做年糕费时费力,选上好的糯米与粳米混合,在清水里泡软之后,用石磨磨成细细的米浆。
用细布过滤掉米浆里面的水,等只剩米粉半干之后,放进已经煮开水的甑子里蒸熟,然后放进石臼里舂。
舂糯米开始简单,后来舂得软糯之后,愈发需要力气,一般都会选有气力的人来做。舂得越好,年糕越软糯,放置得更久。
屋子角落的木板上,洒了一层薄薄的米粉防止黏连。几人围在一起,一人飞快揪着尚热乎乎的年糕,旁人接过来,或压成圆饼,或搓成长条。
接下来的人,拿着手上各种木质的模子,在年糕上按下去,留下各种吉祥的图案。
傅丹薇看着还在冒着热气的年糕,想起以前小时候过年时,不管邻居哪家做年糕,旁边都会围着一群小朋友,等着主人家分一块给他们。
就是不蘸糖,那种滋味,傅丹薇能惦记一辈子。
傅丹薇想起从前的时光,闻着相熟的气息,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忍不住说道:“你给我一小块。”
那人忙揪了一块,拿碟子装着,双手递到傅丹薇面前,她接过来咬了一小口。
年糕软糯弹牙,阵阵米香在嘴里蔓延开,冲得傅丹薇鼻子都酸了。
糖罐子眼巴巴望着傅丹薇,舔了下嘴唇说道:“额涅,好吃吗?”
傅丹薇笑着唔唔两声,让人给兄妹俩各自取了半个鸡蛋大小的一块,他们拿起来咬了口。
年糕粘糯,糖罐子头往后仰,年糕被拉得老长后才断掉,乐得她嘎嘎笑个不停。
永琏还好,咬断一小口慢悠悠品尝着,糖罐子则将剩下的全部塞进了嘴里,吃得脸颊鼓鼓。
傅丹薇笑看着他们,说道:“不能多吃了,吃多了会积食。”
为了以身作则,傅丹薇也不能多吃,同时遗憾惆怅不已。
刚舂出来的年糕最好吃,等冷了之后,不管煮汤,煎炸烤,都没有刚吃时的风味。
拉着依依不舍的糖罐子走出屋,傅丹薇安慰她说道:“等下晚上再烤一块,还有糖哦,蘸着糖吃更甜。”
糖罐子这才作罢,嘟着嘴提要求:“那我要吃大大的一块,哥哥吃不下的话,我可以帮着哥哥吃。”
永琏马上说道:“我能吃得下,不需要你帮忙。”
糖罐子叹了口气,“好吧,那我就不帮你吃了。”
一路上,兄妹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要穿什么样的新衣,磕头拜年压岁钱。
傅丹薇悠然自得跟在他们身后,笑眯眯听着,回味着年糕的清香,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过年时的快乐时光。
断断续续下了几场雪,雪后的天气,比下雪时更冷了些。墙根角落里,还堆着未化完的积雪。
宫里各处上上下下,粉刷洒扫一新,到处洋溢的新年气息。连屋脊上的神兽,都仿佛在跳着舞,欢快迎接新年的到来。
傅丹薇刚走进中殿,许嬷嬷急匆匆迎出来,脸上带着几分惊愕,低声说道:“福晋,富察主子没了。”
第三十章
傅丹薇讶然抬眉。
呵, 没想到,富察氏没能扛过这个新年。傅丹薇还以为她心气既然那么高,至少能撑上一段时日呢。
可惜, 她这一去, 翁果图父子的命,估计能保住了。
傅丹薇沉吟了下,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许嬷嬷低声说道:“就前后脚的事,那边院子里伺候的人吓着了,紧张得很,忙得跟无头苍蝇一样,跑去找爷递消息了。”
傅丹薇一听, 反正她不管中馈,富察氏去世,这些事情自有高氏与乌拉那拉氏去操心。
何况没有回禀到她面前来,只管装作不知道。
“既然找了爷,就别去多事了,让爷去处理吧。”傅丹薇想了下, 叮嘱道:“院子里的人看紧些, 别到处去传闲话。”
许嬷嬷忙应下, 傅丹薇带着兄妹俩进屋,永琏与糖罐子双双站在傅丹薇面前, 由她替他们解着风帽系带。
永璜似乎若有所思, 片刻后,抬头看向傅丹薇, 问道:“额涅, 大阿哥的额涅死了吗?”
糖罐子满脸不解, 跟着问道:“死了是什么呀?”
傅丹薇愣住, 还没想过如何给孩子解释生死的问题,一时感到有点棘手。
望着眼前两张茫然的小脸,傅丹薇将风帽递给许嬷嬷,斟酌了片刻,还是打算如实告诉他们。
“在圆明园院子的角落里,有颗石榴树,你们还记得吗?”傅丹薇问道。
兄妹俩一起点头,糖罐子笑嘻嘻说道:“石榴可甜了,我最喜欢吃石榴。”
傅丹薇不由得轻轻戳了戳糖罐子的胖脸蛋,说道:“石榴树在冬天的时候,叶子都掉光了,等到春天来临,会重新发芽,开花,然后结出石榴果子,到了秋天呢,就长成了又大又红的石榴。原本院子里有两颗石榴树,一颗太老了,春天没能再长出树叶来,就枯萎死掉了。”
傅丹薇看着兄妹俩,永琏懵懵懂懂,糖罐子看向了一旁,小手伸向了炕桌上的干果。
“春夏秋冬一个轮回,天亮天黑,人与石榴树经历的四季轮回一样,从生出来,长大,变老,然后就死了。”
傅丹薇自己都快听不下去了,她实在是不会解释。哪怕她经过了生死,照常不懂生与死的终极奥秘。
永琏思索片刻,问道:“额涅,人像是石榴树一样,最后都会死,对吗?”
傅丹薇想了下,点头说是。
永琏明显难过了起来,手紧紧揪着傅丹薇的衣袖,小脸紧绷着:“额涅,我知道了。人死了以后,就再也见不着面了,那人去了哪里?”
傅丹薇想理性些告诉永琏,人死了,就跟那颗枯萎掉的石榴树一样,被拿去当做柴火烧掉了。
可望着眼前永琏紧张忐忑的小脸,傅丹薇心软得一塌糊涂,柔声说道:“有些重新投胎去做了人,有些人升上了天空,变成了颗星星,继续守护着自己所爱的人。人不会消失,跟四季一样,会不断轮回。”
永琏似乎小小松了口气,依偎在傅丹薇怀里,说道:“那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
傅丹薇心中酸酸的,同时暖意蔓延,贴了贴他的脸颊:“不管额涅去了何处,都会守护着你与妹妹。”
永琏嗯了声,糖罐子则手上拽着一大把炒花生,小嘴动个不停,吃得正香甜。
傅丹薇看得发笑,把糖罐子的小手捉住,从里面夺过炒花生,说道:“不许乱咬,壳脏得很。”
糖罐子嘟着嘴,扑到傅丹薇怀里,奶声奶气问道:“额涅,晚上我们吃什么呀?”
傅丹薇想了下,过年时会吃盆菜图个热闹吉利,今晚吃再好不过,于是笑眯眯说道:“晚上我们吃盆菜。”
糖罐子不知道什么是盆菜,只一听到有吃的,立刻欢呼起来。
傅丹薇唤来奶嬷嬷看着兄妹俩玩,她亲自再去了趟厨房,拣着厨房现有的食材,因地制宜吩咐厨子做了道改良版的盆菜。
选一只肥美的老母鸡,宰杀之后切块,与鹅掌,鸡爪,猪蹄一起焯水去腥。
焯好水之后,再用清水清洗几遍,选出鸡块与猪蹄整齐码在砂锅底,上面依次铺上鸡爪鹅掌,然后加清水没过食材,放在炉子上开始炖煮。
等到炖得差不多酥软之后,在锅里加上调味料。
调味料简单,没有耗油,现在的酱油没有老抽与生抽之分,傅丹薇让把酱油煮开,然后加入些许的糖就成了。
没有鲍鱼,瑶柱海参倒不缺,等到第一次加了调味料之后,把洗干净的瑶柱放进去煮。煮一阵之后,依次加入上泡发的菌菇,海参,蛋饺,鲜虾。
煮的过程中,厨子要一直守着,不断将汤汁舀起来,淋在最上面。煮到后面,鹅掌与猪蹄被煮软煮化,汤汁变得浓稠。
一层层的食材依次码上去,各种食材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层层渗入,到了最后浓香扑鼻,简直能鲜掉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