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罐子鼓着脸颊笑,咽下嘴里的春饼,“额涅,我能吃得下。”
傅丹薇瞪了她一眼,“吃得下也不能吃,永琏把春饼梨条都拿开,不要让糖罐子再吃了。”
梨条甜,永琏只选了梨条吃,闻言忙将剩下的半只梨条塞进嘴里,把春饼与梨条匣子都合上了。
糖罐子冲着永琏哼了声,扭过胖身子,防备地看了傅丹薇一眼,跟那小松鼠藏干果一样,把梨条春饼偷偷往荷包里藏。
永琏干脆把糖罐子荷包抢了过来,她马上不依了,跳脚要去抢回来,两人你追我赶,笑嘻嘻闹成一团。
傅丹薇失笑,看向傅清那边,柴火已经烧起来,小炉子上放了罐子,正在热着腌笃鲜与青团,已经有隐隐的香气溢出。
每年春天,不吃腌笃鲜的话,春天好似就白过了。
腌笃鲜一般用咸肉,五花肉或者排骨加春笋,千张一起慢慢炖煮。
锅里水烧开,千张放进去煮一会,去除豆腥味,捞起来备用。随后再烧水,分别焯排骨,咸肉,春笋。
将排骨与咸肉放进罐子里,拍一块姜,葱打结扔进去,再倒入些许的黄酒,加清水大火煮开后,换小火慢慢炖。
炖到约莫半个时辰时放入春笋,千张结,再煮一刻多钟起锅。
做法简单,食材简单,调料简单,简简单单的几样东西煮成一锅汤,喝上一口,鲜掉眉毛。
咸肉本身就咸,一般在起锅前只需要加丁点盐调味。傅丹薇向来吃得淡,加上拿来配着青团吃,就没再让厨子加盐。
没一阵,腌笃鲜与青团都热好送上来,傅丹薇没用勺子,直接端起碗,就着前面的田地与无尽春色喝了一口。
汤好似鲜得过了头,傅丹薇五脏六腑都舒畅得在欢呼。
糖罐子最喜欢排骨,趴在炕桌上,啃着排骨吃得欢快不已。永琏斯文,小口小口喝汤,吃了些千张结与排骨,咸肉有肥肉,被他嫌弃地拨在了一边。
汤太淡,傅清就着咸肉吃正好,他尤其喜欢吃笋丁咸肉青团,连着吃了好几只。
这时,原先离开的那群人回来了,中年男子走在最前面,神色看上去好似不大好,沉着脸一声不吭。牙人陪着笑,低声下气在说着什么。
离得近了,中年男人马上变了脸,笑容满面,犹豫了下,到底没敢上前,拱手作揖之后,赶紧从旁边离开。
牙人见状,连头都不敢抬,塌肩锁脖,紧跟在中年男子身后离开。
傅丹薇朝后看去,曹雪芹牵着他那匹老马落在最后,几乎是一步一顿,显得很是迟疑。
“二哥,你去请他过来坐坐。”傅丹薇想了想说道。
傅清愣了下,起身走了过去。曹雪芹停下脚步,手指绞着缰绳,迟疑片刻,最终迎着走上前的傅清拱手见礼。
傅清先自我介绍一番,拱手问道:“阁下可是雪芹先生?”
曹雪芹忙道不敢:“傅兄叫我曹霑就好。”
傅清笑道:“我虚长你几岁,就托大叫你一声梦阮吧。我陪着宝亲王福晋与二阿哥,三格格出来游玩踏青,正好在此歇息,天色不早,不知梦阮可有空,坐下来吃茶略作歇息?”
曹雪芹朝傅丹薇这边看了一眼,见她面带微笑,忙垂首朝她拱手见历,看向傅清说道:“既然傅兄相邀,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傅清迎着曹雪芹走向与侍卫用饭歇息之处,侍卫人机灵,纷纷起身避开,让出小杌子,上前接过了他的老马。
曹雪芹一一拱手道谢,在杌子上坐下来,许嬷嬷绞了热帕子送上前,宫女提壶倒茶,重新收拾了炕桌毡垫。
傅丹薇见曹雪芹举止斯文,拿帕子擦拭了手,端起茶水漱口,侧过身去吐掉茶水,再掏出干净的帕子蘸拭唇角。
林妹妹进贾府的那一幕,好似在眼前浮现。
傅丹薇看得目不转睛,旋即遗憾不已。在外到底条件简陋,只有炕桌杌子,干净帕子准备得不够。
不知漱口的清茶,可否入得了他的口。曹家当年在江宁,府里如何吃青团腌笃鲜,如同吃茄子那样吗?
没来由地一阵紧张,傅丹薇像是如临大考,每一样东西拿上去,都感到在班门弄斧,实在无脸见人。
曹雪芹在傅清的热情招呼下,吃茶尝青团喝腌笃鲜汤,动作略微拘谨,倒没有任何嫌弃之意。
傅丹薇微不可查松了口气,曹雪芹目光敏锐,向她看了过来。傅丹薇怔楞住,干脆大大方方朝他颔首致意。
曹雪芹呆了瞬,不自在别过了头。傅丹薇见状懊恼不已,她真是昏了头,太过热情吓到了他。
傅清将他们的神情全都瞧在了眼里,傅丹薇的谨慎小心翼翼,令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想了下想不通,便把此事抛在了脑后,笑着问道:“我先前见到过去的人中间有牙人,你与他们前来,可是要买卖田产?”
曹雪芹怔住,傅清沉吟下,干脆坦白说道:“我听过一些曹家之事,不瞒你说,我是怕你吃了亏,就多嘴问了句。如果你遇到了麻烦,我兴许可以帮忙出出主意。”
“倒是我狷介了。”曹雪芹勉强挤出抹笑,笑到嘴角,很快落了下去,平静着说了前来卖地之事。
傅清只听到买地之人,从去年冬天就开始前来看地时,便猜到了那人的想法。不过是想拖着,顺便挑刺。待地里种上庄家之后,再狠狠压价,多占些便宜,最好一个大钱都不花,把地白拿了去。
不过傅清不明白,曹雪芹既然缺银子要卖地,何不多寻几家牙行早些出手。
前后一想,傅清大约明白了其中关窍,径直问道:“想买地的那人,可是得罪不起?”
曹雪芹苦笑,“不算是什么贵人,只在京城有些银子罢了,至于身后的真正东家,我就不清楚了。”
家中字画失窃报了官,衙门敷衍了几句,就把他打发了他出来。
现在的曹家,任何人都可以踩上一脚。四九城里的贵人多如牛毛,休说贵,仅仅多了三五个大钱,他都惹不起。
傅清见到曹雪芹的模样,哪还有什么不明白之处,他到底不敢拿主意,转头看向了傅丹薇。
两处毡垫离得不远,傅丹薇大致听清楚了来龙去脉,朝傅清点了点头。
傅清得了指示,立刻说道:“如果你真要卖地,这块地照着公道的价钱,卖给我就是。等下我要先回圆明园交办差使,明儿个我与人调个职,一同与你去衙门过手续。”
曹雪芹下意识朝傅丹薇这边看过来,忐忑不安地说道:“傅兄的一片好意,我心领了。只怕身后的人不会善罢甘休,倒连累了傅兄。”
傅清笑了起来:“你无需担心,你家的田地,愿意卖给谁就卖给谁,哪怕是告到衙门都不怕。天子脚下,再贵的贵人,都得讲道理。”
曹雪芹神色挣扎,眉头拢起,这份情太重,他一时不敢接。
比权比贵,天底下谁能比得过圆明园九洲清晏之人。
再说,长春仙官还有比野狗还要嚣张的弘历,要是真有人不长眼,就把他放出去,他吃的饭总归有了些用处。
傅丹薇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起身走上前,抬着下巴傲然说道:“无论是谁,我都不怕,你无需多想。”
曹雪芹被傅丹薇的气焰吓住,怔怔点了点头。
第三十七章
回到圆明园长春仙馆, 太阳还没下山,弘历就背着手站在廊檐下等着。
远远地,他见傅丹薇抱着糖罐子, 许嬷嬷帮着奶嬷嬷抱着永琏, 赶紧几步迎上去,伸手要去接傅丹薇怀里的糖罐子。
弘历的手刚碰到糖罐子,她就撇嘴哼唧起来。
平时弘历对兄妹俩严肃居多,哪怕是宠溺,总是以责备的口吻说出来。不管是永琏或糖罐子,甚至是永璜,都与他不亲近。
永琏性格温和且聪明, 不会明面上反抗。糖罐子就不一样了,不高兴就是不高兴,小脸上写得明明白白。以前还能让弘历牵牵小手,现在差不多绕着他走。
傅丹薇赶紧侧身让开了,低声说道:“我抱着吧,别吵醒了她, 反正就这么几步了。”
糖罐子与永琏玩得太兴奋, 中午没有歇息, 上了马车之后,兄妹俩很快就睡着了。
傅丹薇抱不动永琏, 糖罐子虽然小些, 她长得胖乎乎,抱起来也很吃力。
弘历看到傅丹薇辛苦的模样, 眉头紧皱成了个川字, 不满地瞪了糖罐子一眼:“糖罐子重, 怎么不让奶嬷嬷抱, 仔细累着了你。”
傅丹薇说了声无妨,到了东暖阁,把兄妹俩都放在了榻上,绞了热帕子替他们擦了手脸,盖上小被褥让他们继续睡。
去净房洗漱换了身衣衫出来,弘历已在廊檐下摆好了案几椅子,小炉煮水烹茶,清香袅袅。
傅丹薇顿了下,弘历慵懒地坐着,仰头看着她笑:“坐下来吃杯茶。”
“爷不忙?”傅丹薇坐下吃茶,顺便问了句。
“再忙也要赏春。”弘历指向院子里的春色满园。
正院院墙,里面沿墙种满了蔷薇,外面种着爬山虎。此时蔷薇盛开,粉色红色,像是一片花瀑布。
庭院角落的杏花谢了大半,海棠冒出了花苞,紫藤静候在一旁,待海棠开不动之后,好紧跟着接上去。
圆明园四季景色各不相同,不仅仅美在春日。傅丹薇可没见过弘历赏秋赏冬,他能在这里等着,估计是见到她出去了,不是好奇就是不爽。
傅丹薇心道正好,见到曹雪芹的事情,那么多人瞒不过,她也没打算隐瞒,众目睽睽之下,从没有天衣无缝的谎言。
“田野里的春色又不同。”傅丹薇放下茶碗,顺着弘历的话说了下去:“桃花樱花都开了,还有很多小野花。地里的麦苗长得很好,绿油油的,看起来很像韭菜。”
弘历坐直了身子,笑看着傅丹薇说道:“麦苗是很像韭菜,远看还真是弄不清楚。”
“永琏与糖罐子,终于看到了活的鸡鸭猪这些。”傅丹薇笑说道。
圆明园有奇珍异兽园,就是没有最普通寻常的家禽。弘历想了想,他好似也没看过真正的猪与鸡鸭长什么模样,感慨了一声:“我以后也得去瞧瞧。”
“老百姓正在地里耕种,我问了好几人,他们都是佃农。”傅丹薇淡淡说道。
弘历看了傅丹薇一眼,难得沉默。
傅丹薇继续说了下去,“周边的田地,基本都是大片大片连在一起,想来都是属于某个大户人家的吧。说起来真是巧,我们恰好遇到了曹霑在卖地。”
“曹霑?”弘历抬眉,笑着说道:“他又靠典当过活了?汗阿玛以前发还了他家一部分家财,曹頫只在牢里关两年就放了出去,难道这么快,曹家就又过不下去了?”
“若是仅仅吃饱穿暖,我猜着肯定没有问题。这块地不一样,想必对方早就相中了,从去年冬天就开始在看,谈到如今还没有谈下来。田地总得先种上庄稼,再谈就得耽搁了春耕,曹霑不得不卖。既然被我遇到,就让二哥帮了他一把。二哥出面把这块地,用公道价钱买了下来。”
傅丹薇看向弘历,笑了起来:“虎落平阳被犬欺,恶犬实在是可恶。爷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读书人有两种,一种是只一心读书,刻苦钻研,最后成为了大家。一种是潜心科举,出仕为官。诗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更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爷觉着哪一种读书人更高些?”
弘历神情若有所思,盯着傅丹薇半晌,慢吞吞说道:“既然被你看到,帮了就帮了吧,谁敢与傅清做对,那就是与你我过不去,纯粹是瞎了眼。如你所说的两种读书人,各有各的好,若是没有考科举的读书人,谁来替朝廷做事?”
“呀?”傅丹薇不知不觉学了糖罐子的口头禅,“听说在京城中等着候官的人,有些等得头发都白了,都还没候上官,朝廷还缺做事的人?”
卖官鬻爵并不是奸臣特有,从康熙□□缺银子的时候起,就开始公家卖官了。
不过那时候卖的只是一些荣誉职位,叫捐班。有钱的乡绅,可以花银子给自己买一个品级,品级越高,花的银子越多。这些买来的官职,只是头衔唬人,没俸禄实权。
还有官员给去世的祖宗买些品级,把出身弄得更金光闪闪。比如某些官员祖宗履历中,“兼”的一大堆官职,一品头衔都好几个,一看就是买来贴金的。
捐班这件事,表面看起来是买卖双方都满意,卖的人赚了银子,买的人得了脸面,双方都没损失。
一旦某个口子一开,到了后面就不能控制了。到了乾隆时期,读书人多,官职少,候官的读书人想要早点轮上,衙门想出了各种五花八门给钱先选官的方式。
其中的黑暗自不用说,科举择优出仕,从根子上就烂了,变成了有钱人的游戏。“注”
傅丹薇一是要坦荡告诉弘历帮了曹雪芹的事情,省得弘历小心眼乱猜测。二就是明摆着夹带私货。
乾隆卖官收了不少钱,最后苦了嘉庆。嘉庆虽然资质平庸,经过乾隆后期的“议罪银”制度,搞得吏治崩塌,“捐班”等于是雪上加霜,嘉庆比倒霉催的崇祯好不了多少。
永琏虽还小,为了以后不给他留下个千疮百孔的江山,傅丹薇不得不提早做好防范准备。
弘历对于等官的人多,空缺少这件事,神色讪讪,实在辩驳不出口。真正纯粹的读书人确实少之又少,不过想到曹雪芹,弘历笑着说道:“曹霑没有去找福彭,真不知他是傻还是有骨气。”
福彭是平郡王纳尔苏的长子,娶了曹寅的长女为福晋。纳尔苏被雍正削去爵位,由福彭袭爵,奉命帅军驻守在外。前些日子刚到任地,就被雍正召回,将领换了人。
算起来,福彭是曹寅的外孙,曹雪芹的表兄。福彭还是弘历自小的伴读,与他关系极好。
傅丹薇以前看过福彭的结局,作为乾隆自小一起长大的伙伴,福彭的结局可不大好。乾隆要打压宗室,福彭跟着一起倒霉,后面不受重用,郁郁寡欢英年早逝。
曹雪芹为何不找福彭,傅丹薇认真琢磨过。
福彭这是第二次被雍正派了差使,又召了回来,等于是白白跑了一趟。第一次还可以说是人事调整,第二次就说不过去了。
伴君如伴虎,纳尔苏说是贪腐被削爵,他们这些身在局中的人,心里门清得很。
纳尔苏是因为牵扯到夺嫡的事情,曹家李家给前廉亲王提供银子,纳尔苏在其中出了不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