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丹薇点点头,笑着说道:“生了,生了个阿哥。”
高氏的脸,在灯光下晦暗莫名。乌拉那拉氏脸上溢满了笑, 声音好像被掐住了脖子, 尖利而局促:“哎哟, 喜事,大喜事,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可得快些进去道喜。”
乌拉那拉氏脸上的笑容太满,满得一寸寸往地上掉。高氏眸色闪了闪, 深深看了她一眼, 立在一旁, 恭让傅丹薇走在了前面。
傅丹薇笑了笑, 这时原本一直关着的东厢门开了,黄氏走了出来,脸上堆着不输乌拉那拉氏的笑,上前团团请安:“今儿个院子真是蓬荜生辉,来的都是贵客。”
傅丹薇暗自琢磨,如果其他格格们也一起来,不知道苏氏的屋子里挤不挤得下。
刚这般想过,身后一阵脚步声,傅丹薇转身看去,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
金氏,珂里叶特,陈氏,柏氏,一群格格们带着宫女,浩浩荡荡走了来。
今晚难得比逢年过节都到得齐全,傅丹薇笑着对福身请安的格格们摆了摆手,转身往屋子里走去。
门口守着的宫女见到她们到来,早已进去禀报了,这时熹贵妃身边的嬷嬷走了出来,严肃的脸上难得带了几分笑意,上前福了福身说道:“娘娘与爷得知各位主子来了,奴婢奉娘娘的命出来传个话。娘娘让福晋高主子乌拉那拉主子三人留下,其他各位主子都先回去吧。娘娘说了,小阿哥生了是大喜的事情,等到洗三的时候各位再聚在一起好生庆贺。”
傅丹薇没去看离开格格们的表情,只遗憾不已,她还挺想看屋内能不能挤得下这么多人呢。
一进屋,傅丹薇的遗憾没了,赶紧屏住了呼吸,好险没能透过气来。
熹贵妃信佛,应当说后宫的女人几乎都信佛。哪怕再小的屋子,都设有小佛龛供奉菩萨,最喜欢点的熏香就是檀香。
熹贵妃还养生,因为怕受寒,屋子里从不用冰盆,只让宫女嬷嬷轮流打打扇。
初一十五要去给熹贵妃请安,冬天还好,只是带走了一身香,夏天的时候,除了香之外,还会带走一身的汗。
兴许是弘历在,屋子角落总算放了一个冰鉴,屋里没有热得受不住,只檀香袅袅,压住了若隐若现的血腥气,香气浓得傅丹薇以为自己掉进了香行的库房。
傅丹薇想了想,苏氏生产时辰颇长,熹贵妃应该没有少求菩萨,需要的檀香就多了些,这倒正常。
趁着请安福身的功夫,傅丹薇趁机悄悄换了口气,只屋里的气味太浓,她觉着再呆久一些,肺会变成香薰肺。
熹贵妃坐在左上首,怀里抱着个襁褓,神色慈爱,一瞬不瞬望着襁褓里的小阿哥,傅丹薇她们进门,她连头都没有抬过。
弘历坐在右上首,红光满面,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油,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眼神在几人身上扫过,最后留在傅丹薇身上,指着下首的椅子说道:“都坐吧。”
几人再次谢恩之后,依次落座。这时熹贵妃终于抬起头,将襁褓交给了嬷嬷,吩咐道:“赶紧抱进去,让奶嬷嬷试着喂喂奶。”
嬷嬷接过襁褓小心翼翼护在怀里,抱着进了东屋。熹贵妃眼神追着嬷嬷,等她进屋看不见了,才依依不舍收回来,呼出一口气,喜气洋洋说道:“最小的三格格都已经快五岁了,过了这么多年,老四终于再当了阿玛。哎哟,我先前一直担心不已,老四后宅一直没动静,不知求了多少菩萨,终归是菩萨保佑,老四再得了个阿哥。”
糖罐子前不久刚满四周岁,傅丹薇弄不懂熹贵妃的算法,究竟她按照虚岁还是周岁在算。好似两者都不大对,傅丹薇只能姑且当做她算学不好了。
傅丹薇一如既往微笑不语,高氏与乌拉那拉氏接连跟着附和,再次向弘历与熹贵妃道喜。
弘历得了儿子,脸上的笑根本止不住,笑着连声说好。熹贵妃拿帕子沾了沾额角的汗,斜了旁边打扇的宫女一眼。宫女赶紧垂下头,将扇摇得重了些。
傅丹薇看着宫女额头的汗滴落下去,眼眸微垂,看向她立着的地方,地上一片氤氲。
熹贵妃的嘴在一张一合:“洗三的事情要赶紧准备起来了,这么多年都没办过洗三的喜事,可不能出任何的差错纰漏。”
雍正后宫的谦嫔前两年刚生下弘曕,傅丹薇不由得掀起眼皮看了弘历一眼。他不知是没有察觉,还是不放在心上,只含笑坐在那里,手指头不时轻敲着案几。
这对母子,此刻都昏了头。傅丹薇只管自己坐着,尽到她必须露面的责任。
高氏与乌拉那拉氏听着熹贵妃的吩咐,连连应下。应了无数次之后,傅丹薇听到高氏的声音开始尖利了几分,捧起茶杯,认真端详着里面的热茶。
“老四,照着规矩,该把苏氏的娘家人接近来住上一段时日了,你可别忘记了此事。”熹贵妃吩咐完弘历,转头又对高氏与乌拉那拉氏说道:“上次富察氏生糖罐子时,觉罗氏进宫住的院子,你们去看着收拾一下,好让苏氏的父母住。”
高氏飞快瞄了傅丹薇一眼,见她脸上始终盈着笑,连眼都没眨一下,笑着回熹贵妃:“娘娘真是考虑周全。只先前福晋额涅进宫住的院子,虽说常有人在打扫,到底久未住人,须得重新粉刷修补。不如寻一间新些的院子让苏妹妹的娘家人住,娘娘您觉着这样可好?”
熹贵妃挥了挥手,不耐烦说道:“这样也好,你们看着就是,这么点小事,哪用得着我处处操心。好了,时辰不早了,你们退下吧。”
傅丹薇马上放下茶杯,起身福身告退。高氏与乌拉那拉氏一并跟着告退离开,走出屋,傅丹薇听到身后两人连着换了好几口气。
夜已经深了,天空只剩下七零八落的星星在闪烁。风吹过,勉强带来了几分清凉,四下除了虫鸣蛙叫,就剩下了脚步声。
高氏与乌拉那拉氏一个住在东边,一个住在西边,从院子里走出去拐了一个弯,乌拉那拉氏便告辞了。高氏住得靠近正院一些,与傅丹薇一起继续前行。
“今晚真是热闹喜气啊。”高氏落后傅丹薇一步,轻声说道。
傅丹薇笑着说是,想到先前高氏帮着她把苏氏的父母安排进别的院子,傅丹薇无所谓苏氏父母进来住在何处,对着高氏的好意,傅丹薇还是说了声多谢。
高氏客套了一句,默然片刻后说道:“苏妹妹的家人,应该会抬旗了,下一个若是轮到柏妹妹,以后爷的后宅,就全部是旗人。”
柏氏与苏氏一样,皆为汉人,柏氏来自江南,容貌不输苏氏,不知为何却没有苏氏受宠。抬旗的话,苏氏家族人跟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恩萌赏赐肯定少不了。
从头到尾,没人提到过苏氏生产后,究竟好不好。傅丹薇想到那声凄厉的哀鸣,轻声说道:“苏氏拼着命生下了孩子,能惠及到娘家人,算是一点安慰吧。”
高氏默然片刻,终是低声说道:“谁不是呢。”
傅丹薇笑着看了高氏一眼,她阿玛高斌已经升得非常快,原本是内务府包衣,在内务府做事,当了苏州织造之后,转成了治理河道总督,专业跨度实在是太大。
傅丹薇认为河道治理,需要非常强的专业知识,仅仅靠着高斌半道出家自学,是绝对不够的。
高斌已经升得够快了,高氏如果还不满意,就是能力配不上野心。
高氏见傅丹薇没有作声,没再继续说下去,到了她的院子前,福身告别:“福晋早些歇着吧,我就不多送了。”
傅丹薇笑着点头说好,回到正院进屋后,从头到脚痛痛快快洗了一场,换了身衣衫,鼻尖仿佛还能闻到隐隐约约的檀香味。
早就过了平时傅丹薇睡觉的时辰,她只是走动了一场,没做事不说,连话都没说几句,却是又累又饿。
这种夏夜,应该吃烧烤喝冰啤酒。傅丹薇越想越饿,不想麻烦厨房里的人,吩咐了许嬷嬷几句。
没多时,许嬷嬷将傅丹薇要的东西取了来,一一摆放在了炕桌上,迟疑了一阵劝道:“福晋,都这么晚了,您少用些冰。”
傅丹薇笑着说了声知道了,许嬷嬷见她神色无异,方福身退了出去。
傅丹薇到了杯果子酒,在酒里面加了些薄荷叶与冰块,迫不及待尝了口。
果子酒甜滋滋,加了薄荷叶之后,多了些清凉,喝起来很是爽口。傅丹薇一口气喝了半杯下去,剥了些花生等干果就酒。
要是有花生毛豆就好了,现在花生毛豆正当季,明天要记得糟一些备着。
还有柠檬无骨凤爪,傅丹薇在厨房里见到过柠檬,只这里叫什么香橼。嗯,明天柠檬无骨凤爪得一起做起来,做辣的不辣的两种,永琏糖罐子他们肯定喜欢吃。
平时有永琏糖罐子在,傅丹薇的作息十分规律,从没有在这么深的夜里吃宵夜喝酒。
都这么晚了,弘历估计要歇在苏氏院子里,没有苏氏还有黄氏呢。
没有弘历在,傅丹薇难得准备放纵一次,谁知刚喝了两杯酒,弘历就回来了。
弘历一进屋,就带来了一身汗味檀香味,傅丹薇好不容易驱走这种味道,不禁皱起了眉。
“你在吃酒?”弘历笑容嵌进了骨肉里,怎么都剥不下来,呵呵笑着在她身边坐下,“今儿个高兴,是该吃一杯。”
傅丹薇顿时没了吃酒的心情,放下杯子说道:“爷先去洗洗吧。”
“没事,我歇一阵再去。”弘历端起傅丹薇的杯子一饮而尽,笑着道:“爽快!”
弘历看向炕桌,“咦,怎地没有下酒小菜?得让厨房做些来。”说完就要唤人。
傅丹薇深吸口气,忙叫住了弘历,“太晚了,就随便吃些干果吧。”
弘历回头看着傅丹薇,不满抱怨说道:“我今儿个还没有用饭呢,你都不多关心我些。”
傅丹薇推开面前的花生,说道:“爷得了阿哥,喜得忘了吃饭,明天多吃些补上就是。”
弘历脸上的笑终于渐渐退场,上下打量着傅丹薇,犹豫了下问道:“你生气了?”
傅丹薇讶然,笑着问道:“我生什么气?”
弘历愣住,傅丹薇的神色做不了假,她从进了苏氏的院子,他就不时去看她。她始终与平常一样,温婉安静,只不时微笑。
可弘历的潜意识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高氏她们的反应,在弘历脑子里突然浮现,他愣了下,蓦地抬头,紧紧盯着傅丹薇问道:“你为何一点都无动于衷?”
实在是太滑稽了,傅丹薇笑着指了指酒杯:“动了,爷得了阿哥,我真的由衷替爷高兴,都难得喝起了酒庆贺。”
弘历冷静下来,脑子清楚不少,此时胸口像是塞了团乱麻,闷闷的难受。
“不该是这样的。”弘历嘴张了张,却不知该如何表达。他再也呆不下去,他得好生想想,站起身失落离去。
第五十一章
傅丹薇就当弘历被五通神上身了, 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发作一次。如果她要处处在意,估计会与以前乾隆的那些嫔妃儿女们一样,早早抑郁而亡。
高氏与乌拉那拉氏捏着鼻子在忙着准备洗三礼, 傅丹薇忙着享受清闲, 该吃吃该喝喝。
第二天起来,傅丹薇除了让厨房做了糟花生毛豆,辣与不辣的柠檬无骨凤爪,鸭爪,还有糟鸭信,糟鹅信。
下酒菜的念头一开,就一发不可以收拾, 傅丹薇干脆还卤了猪蹄,猪头等卤菜,弘历不在,她晚上正好拿来下酒。
糖罐子与永琏晚上回来,带回来了一小筐子黄橙橙的杏。糖罐子笑嘻嘻前来显摆,说道:“额涅, 这是汗玛法赏给我的。”
傅丹薇讶然, 杏早就过了季, 现在还有杏的话,应该从西北远道而来。
果然, 傅丹薇听永琏说道:“这是李广杏, 由甘肃府进贡而来。汗玛法说,李广杏经千里之外送进京, 路途遥远, 路上坏掉不少, 最后能选送进宫的, 就只剩下了几小筐子。若是妹妹会背‘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就特别赏给妹妹一筐子杏。”
“我会背,会背诗了。”糖罐子迫不及待抢着背了一遍,背完之后,眼睛笑得弯如月牙,等着傅丹薇夸奖。
傅丹薇捏了下她的胖脸蛋,夸道:“糖罐子最棒,一下就会背了,真是好厉害!”
糖罐子扑在傅丹薇怀里,跟扭股糖一样扭了扭,咯咯笑道:“额涅,李广杏好甜的,我说要留给额涅吃,汗玛法夸我孝顺呢。”
永琏抿嘴偷笑,傅丹薇闻言笑出了声。这个馋嘴的,估计是因为李广杏甜,所以她才那么勤快背诗吧。
以前傅丹薇在甘肃敦煌去看莫高窟时,吃过一次李广杏,喝过杏皮水,当时她就喜欢得很,差点没每天把杏皮水当水喝。
李广杏因为李广而得名,甘肃敦煌地区日照长,皮薄肉厚,吃起来比蜜还要甜。不过因为杏上市时日短,加上运输保鲜的问题,市面上很少见到卖。
以现在的交通状况,能在宫里吃到李广杏,不亚于以前“一骑红尘,无人知是荔枝来。”
既然就这么点杏,估计很多人没有吃到,傅丹薇让许嬷嬷把杏拿了下去洗干净,想了下之后,问永琏:“你汗玛法还说什么了?”
永琏拧眉想了下,说道:“汗玛法说我与妹妹添了弟弟,这是喜事,妹妹没有说弟弟不是弟弟,汗玛法夸妹妹懂事了。”
傅丹薇沉默片刻,揉着糖罐子的胖脸蛋,欣慰地笑了起来,说道:“额涅做了好吃的,晚上给你们尝鲜。”
糖罐子乐得直在傅丹薇怀里蛄蛹,连声道:“额涅,我们快去洗手,我要吃饭。”
傅丹薇带着兄妹俩去洗手吃饭,糟毛豆花生能吃了,鸭信鹅信还得等等。柠檬凤爪鸭爪卤猪蹄猪头肉猪耳朵一摆上桌,糖罐子闻到卤香味,马上哇哇叫个不停。
大白跟着凑热闹,糖罐子哇哇叫,它跟着欢快绕着桌腿转弯跑,汪汪叫着附和。
傅丹薇听得头疼,给大白碗里放了特意让厨房水煮不放盐的肉骨头,才堵住了它的嘴。
糖罐子先啃猪蹄,啃了一口,小嘴就自发停止了说话,眯缝着眼睛看着傅丹薇笑。
永琏最喜欢吃猪耳朵,脆脆的,咬得很是欢快。傅丹薇准备准备了三种口味,一种原味,一种拌了不辣的蒜醋汁,一种拌了红油。
以前傅丹薇吃饭时,一般就五六个菜,今晚却有十多样。除了糟卤之外,还有一盘子松花皮蛋,拍黄瓜等,量少精致,碗碟盘子摆了满满的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