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起来,萧逸的打扮就多少有些不够看了。
萧云霓笑着寒暄,“三弟,顾姑娘,你们倒是赶巧。”
眼神微妙地在顾锦荣身上打量片刻,当初她特意给这小姑娘通风报信,是不想她嫁进东宫受罪,哪知她转眼就攀上另一位皇室贵人。
萧云霓十分可惜,还以为她是个颇有气节的才女呢。
顾锦荣心想她才从没说过自己是才女,况且这与气节无干,难道诗人就不用吃饭了?
也懒得解释太多,只微笑着还了一礼。
身为太子的萧翎就实在有些冷漠了,“三弟还是快进去罢,仔细父皇等急了。”
这一阵皇帝常常将萧逸带进勤政殿考问诗书,说是关心他学业,可萧翎总觉得父皇有些别的打算——勤政殿还堆着不少奏折呢。
且萧逸在课业上的进步实在惊人,半年前才开蒙,如今竟已能浅浅做些八股,长久下去,不是得超越自己了?
还有另一件也是他喉中刺。
萧翎望着对面视若无睹的小姑娘,胸中着实有些愤懑,他再想不透,他哪点不如萧逸,会叫这女子对他弃如敝履?
气煞人也。
虽是不拘一格的家宴,大致的体统还是得讲究的。男宾一席,女宾又一席,顾锦荣因为身份模糊,实在有些难办,她总不能跟内命妇待在一处罢?那里可都是大嫂子小媳妇。
而且顾锦荣很怀疑少不了成人话题——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去听呢。
到底萧云霓将她解救出来,拉到自己身边去,虽说也不太熟罢,好歹年岁是相近的。
顾锦荣赶紧作揖,“多谢公主。”
萧云霓淡淡道:“日后还有相见之时,也不差这一回。”
顾锦荣直觉她对自己有气,“公主是因为我不愿为良娣,才心生怨怼么?”
做姐姐的为亲弟打抱不平也属正常。
萧云霓轻哼一声,“太子哪值得我为他操心?本公主只是不解,一样嫁入皇家,你何以会选择三弟?”
若说妾室不如正室,可良娣将来至少是个贵妃,而顾锦荣嫁给萧逸也不过是个宗室命妇,见了贵妃一样得行礼,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顾锦荣浅浅笑道:“臣女是个很怕麻烦的人,太子此时即便心悦于我,将来也免不了群芳竞艳,你争我斗,不如三皇子府上清净多矣。”
萧云霓哂道:“你哪能保证,三弟日后不会往府里抬人?保不齐比东宫还热闹呢。”
萧逸那张脸就很值得女人为他发疯了。
顾锦荣莞尔,“他不会的。”
要说萧逸有什么明显的优势,那便是知根知底罢,从在王家村起,他便满心满眼全都是她,为她的一举一动牵肠挂肚,她高兴时,他亦欢笑;她难过时,他也泪流,就好像他是她的影子一样。
不会有第二个人,肯这样真心实意地待她——薛氏跟顾震霆当然不同,他们是有血缘的。
萧逸对她的情愫,却是不掺杂一丝一毫,亦无须刻意维系。
萧云霓无言,见过恋爱脑的,没见过恋爱脑到这种程度。
正欲劝她深思熟虑以免将来后悔的话,顾锦荣的身后忽然覆上一片影子,萧逸不知何时出现在那,月白色的袖口绣着浅淡夔纹,他握着顾锦荣一只手,郑重道:“我萧某在此起誓,日后得锦荣一人足矣,绝不纳妾,倘违此誓,管叫乱刀分尸、五雷轰顶而死。来世堕入畜生道中,再不为人。”
确实是够毒的,萧云霓为之汗颜,再去看顾锦荣脸色,她都不拦着吗?
哪知小姑娘却瞪大眼睛道:“你是不是偷看我买的话本子了?”
不然发誓会发得如此流利,简直像有备而来。
萧逸:……被你发现了。
耐心劝了半天,萧云霓才算化解眼前这场干戈,只觉得心累,她看顾锦荣完全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半分没有将为人妇的自觉,她当真想嫁给三弟么?
顾锦荣则对于萧逸窥探她的秘密这一点十分愠怒,尽管萧逸再三辩解是她遗落在书桌里又不慎被他拾到了,才凑巧翻了几页,但顾锦荣才不信呢——最要紧的,她得揪着萧逸错处不放,不然自己带话本子到课堂上偷看这事就掩盖不过去了。
顾锦荣觉得自己简直机智透顶。
萧云霓看着这个幼稚鬼,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惋惜她嫁给三弟,而该庆幸三弟娶了她。这样的女子若入了寻常人家必也会家烦宅乱,倒是三弟这样愿打愿挨的才跟她天生一对呢。
萧逸回男宾席上去了,顾锦荣也安静下来,萧云霓经过方才一番折腾,脸上也出了些薄汗,决定回去补个妆,她叮嘱锦荣,“你别乱走,待会儿若有送茶饮的来,就帮我留两盏。”
顾锦荣答应着,半刻钟后果然有个梳双髻的宫女端着托盘过来。
顾锦荣便向她讨一碗黄梅膏,一杯荔枝清露。
宫女正要呈上,哪知胳膊撞着桌角,不慎将碗盏倾翻了,汤汁淋淋漓漓洒了锦荣一身,她忙跪下请罪,“姑娘饶命!奴婢不是有心的。”
还好薛氏心思缜密,早给她准备了换洗衣裳,锦荣道:“此处可有更衣之所?”
她总不能就地解决罢,虽是女子也颇不便。
侍女陪笑道:“不远处有间宫室,少有人住,不如奴婢陪您过去。”
顾锦荣唔了声,正要起身,忽然觉得这种场景分外眼熟,貌似在不少宫斗宅斗小说里都见过类似的套路。
她这是……被人算计了?
第35章 变故
衣裳是不能不换的。
顾锦荣跟着那侍女起身, “你带我去罢。”
侍女见她甚至忘了给一旁的宾客留个口信,脸上不由得滑过丝暗喜,这样就更不怕暴露了。
殊不知她一举一动早就被受害人瞧了去。
顾锦荣心下暗叹, 看来这也是个新手, 业务都还不熟练——真要是害人不眨眼的哪能轻易产生情绪波动。
只不知对方是谋财呢,还是要命?亦或者图些别的。
顾锦荣估摸着自己别无长物, 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也就薛氏那套首饰,还有些发旧了, 只怕连些许体面些的宫女都不如;若是害命,她并不曾得罪凶狠仇家, 何况在宫里下手也太愚笨了些, 一旦事发, 皇帝岂有不彻查的?
有什么能对一个女子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呢?
顾锦荣心下豁然。
从宴会所在的拜月楼出来须经过一曲折回廊,沿途花木林立, 郁郁葱葱。
顾锦荣有一搭没一搭与她闲话,那侍女起初有些紧张,见她态度和煦, 容色温婉,渐渐倒也放松下来,虽不敢多言,倒也间或答上两句。
得知她是外地来的,家中还有个弟弟,顾锦荣便诧道:“听你的口气,你们家在原籍也不至于活不下去,为何非得搬来这居大不易的京城。”
侍女几乎落泪, 她家中虽有几亩闲田, 却也只够一家四口的嚼吃, 想进一步却再不能够,况且,谁又希望儿女们终日做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呢?
加之她二弟自小便有神童之名,四岁便能吟诗,乡里人都交口称赞,觉得是个读书的好苗子,若不进学也太可惜了,他们那地界却无甚好私塾,又听闻京中大儒众多,但凡能得些指点,将来中举、进翰林院都是容易之事,因此变卖了家中田庄地产,到京城来访友,又托关系将二弟送到附近最好的青山书院,只是束脩也贵,家里的负担一日重似一日,爹娘无法,便对她说,你进宫去吧,也不求你出人头地,好歹有口饭吃。
亏得她容貌出挑,又些微识得几个字,侍女还真选上了,这一去就是七年,渐渐也有了些名姓,不必操粗使贱役,可以做些体面轻省的活计了。
顾锦荣道:“你在哪个宫里当差?”
侍女低着头,含含糊糊道:“也不是很贵重的主子,勉强糊口罢了。”
她受人指使来设计这素未谋面的顾姑娘,自然不敢与她说太多。
顾锦荣也不深究,只感叹道:“辛苦你了。”
这句话却并非刻意同情,只是有感而发。
侍女眼中泪光莹然,忙道:“不辛苦。”
刚来的两三年的确难熬些,但,好歹她也算撑过去了,如今不但衣食无忧,每月还能攒下些月钱送回家里去——爹娘却不肯要,只说送她到那不得见光的地方已是罪过,侍女无法,只能托他们收着,当是以后的嫁妆。
锦荣忖度其神色,说道:“你父母一定是很好的人。”
“是。”侍女有些出神,当初因为头胎是个女孩子,娘亲很受了些排揎,就连祖母也不待见她,可娘亲并未因此嫌弃,反而对她愈发珍爱,因奶水未足,便餐餐将米汤省下喂给她喝,还从邻市买了羊奶来给她滋补身体,怕她生病。
后来有了二弟,爹娘少不得分些心思,侍女却也不怪他们,都是身上掉下的肉,还得争论短长么?何况二弟生来聪慧,不让他上学反而可惜,进了宫虽说不比外头自由,可二弟的前程有着落,家里也不必终日愁眉苦脸了。
侍女此刻最大的愿心,便是二弟能蟾宫折桂,等到二十五岁出宫,她也能安心出嫁了。
顾锦荣望着她脸上天真洋溢的幸福,蓦地说道:“我很羡慕你。”
侍女吃了一惊,嗫喏道:“姑娘千金之体,休说此话折煞奴婢。”
锦荣缓缓摇头,“不是取笑。”
她真觉得这女孩子目标清晰,比自己能耐多了。她爹虽说是个将军吧,半生戎马,也无暇顾及家里,又只有顾锦荣这么一个孩子,将来都不知找谁承继,且武官一职终是居无定所,说不准哪天就又得回到刀头舔血的日子。
顾锦荣的婚事倒是已定下了,嫁给皇亲国戚,听起来多么风光,可三皇子是被看不起的废后所出,又长在乡野,天然地与弟兄们格格不入,将来若面临储位之争,不知得有多少麻烦,顾锦荣既为皇子妃,也免不了被卷入宫廷斗争的漩涡中去。
她轻叹道:“谁不想平平静静安稳一生,只是往往得非所愿,愿非所得。”
侍女听到这里,不禁有些恻隐,缓声道:“姑娘福泽深厚,一定会遇难成祥的。”
锦荣莞尔,“幸好,三皇子允诺定不负我,我亦会以真心待他,无论遇到什么麻烦,我俩总归风雨同舟便是。”
侍女听到此处却有些心乱,她若办成此事,岂非亲手毁了一对佳偶?且若真如太子所说也就罢了,设若这女子不堪受辱,甚或自裁了呢?她等于摧残了两个家庭。
顾锦荣又拔下鬓上一支金钗塞给她,道:“难得相识一场,便以此物为你添妆罢,也祝你早日觅得爱郎,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怔怔道:“奴婢唤作阿桃。”
顾锦荣曼声道:“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你是个好姑娘,必然会如愿以偿的。”
她正要往前走时,阿桃扑通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奴婢有错,听凭姑娘处置。”
锦荣平静目视着她,“是太子交代你的罢?”
阿桃难以置信地抬头,“您怎么知道?”
顾锦荣当然能猜到,旁人也犯不上同她过不去,她又是个小辈,胜之不武贻笑大方,只除了太子那段瓜葛。
她猜萧翎也未必真想对她做什么,只是让阿桃将她引到一僻静无人的宫室,之后自己再去“偶遇”,当然,要是能被人撞破就最好了。
等她跟太子的绯闻传出,萧逸自然得退婚——但凡他是个正常有血性的男人,之后太子无论想纳她为良娣还是孺子,都顺理成章了。
尽管在顾锦荣的认知里,萧逸不会这么容易放弃,但,她也不愿让萧翎从中掺和一脚,顾锦荣是个很怕麻烦的人,她更讨厌旁人将自己当成棋子。
她是人,而非物,可以易来易去。
其实哪怕阿桃将她带去暖阁,顾锦荣也有办法脱身,只是,她还是想给这般婢女一个机会——人之初,性本善,设若她能幡然悔悟呢?
幸好,阿桃没叫她失望。
之后,侍女匆匆引她来到一个偏僻凉亭里,在那里换完衣裳,又另选了一条岔路返回,免得跟太子遇上。
顾锦荣忖道:“今日你没办好差事,太子是不会留你了,你找个机会,调去三皇子宫里罢,他会替你安排的。”
至于那枚金钗,当然便是最好的凭证——萧逸对她身上每一件饰物都莫不眼熟。
阿桃感动不已,“谢姑娘搭救。”
顾锦荣道:“是你自己救了自己,否则,神仙都帮不了忙。”
倘若阿桃今日真的得手,太子岂有不杀之以灭口的?到时别说出宫嫁人,只怕她家中二老跟幼弟都会受到牵累。
阿桃思及此处,愈发后怕,赶紧将金钗藏入袖中,自去当差不提。
顾锦荣也假做无事发生的模样,气定神闲回到宴会上,对座一双眼睛频频看她——是萧逸的视线,且有些嗔怪之意,似乎问她为何无故离场,也不跟他说一声。
顾锦荣心道,哪怕未婚夫也不能随意陪着换衣裳罢?他俩又不是连体婴。
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对面的眼睛更郁闷了,气鼓鼓地给自己倒了杯甜酒。还未成人却又即将成人的少年郎,常常用这种行径来壮胆。
萧云霓回来,见顾锦荣并未依她的话留两盏饮料,不禁开口质问。
顾锦荣道:“我方才有些口渴,便自个儿喝了。”那弄脏衣裳的事自然得瞒着。
萧云霓:……哪怕是实话,也用不着这么理直气壮吧?
不过她倒是不讨厌顾锦荣这种直来直去的做派,宫里虚伪的人见多了,难得有个意气相投的。
萧云霓也不怪罪,径直从邻座又要了两杯。
顾锦荣见她汩汩畅饮着荔枝清露,这会子倒真有点渴了,正琢磨要不要厚着脸皮去要一杯,席上忽然起了变故,娘娘们所在的地方一片喧嚣。
又有执着拂尘的内侍大声喊道:“护驾!快来人护驾!”
随即就见四面八方的侍卫们向前涌去。
顾锦荣遥遥望见桌案上一缕殷红,而侍人们团团簇拥着的,正是面色惨白、已经晕厥过去的庄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