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阔心想,除了五官长相之外,他们毫无相似之处。
“外界传言,公主带了一位酷似国师的‘替身’回来。原来并不是传言。”段云阔收敛了神情,语气淡淡的,虽然坐在宁萱这桌,视线却一点没有触及到坐在这边的宁萱。
看来是对宁萱瞒着他们跑去海珠国还生着气。
宁萱和傅南星互相对视了一眼,傅南星摸了摸鼻子,率先移开了视线。
侍女正要上前给他倒茶,宁萱抬起手,起身接过侍女手里的茶壶,亲自给段云阔斟茶。
段云阔的视线垂落,眼前只能看见宁萱的一双手,白皙如玉,指节处多了一些茧子,不细看看不出来,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她上过什么课,吃过多少苦,他全都知道。
这次她跟傅南星跑出海珠国,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打碎了一只琉璃盏,去边境找人,只看到傅南星一人,差点与他打了起来。
最可恨的是傅南星也不反抗,就任由他单方面殴打他。可是宁萱不在,他打傅南星出气又有什么用,别以为他看不出来傅南星对公主的心思……问题是,如果傅南星跟着宁萱一起去海珠,或许他可以稍微安心一些,偏偏傅南星告诉他,宁萱是自己一个人去的。
这个笨蛋。
段云阔把所有的闷气都撒在了这杯茶上,不似平常,还会端起茶杯品茗,这回是直接抬头,一饮而尽,放下茶杯的时候,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
就这么一声,把对面坐着的宁萱和傅南星吓得够呛。
不喜欢生气的人生起气来还真是可怕。
黎尧看着他们三人之间的暗流涌动,眸光流转,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如果黎公子觉得需要避嫌的话,我可以安排别人带你游览宁国。”段云阔说起正事来,又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黎尧放下腿,端正了坐姿,说:“如果不是宁萱,我也不会来宁国,我只是想看看她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的,仅此而已。”
他才不需要什么避嫌呢,他都是快死的人了。
段云阔的眉头轻皱,他其实也没有多担心黎尧,反而是宁萱……他抬眸看了一眼宁萱。
宁萱对他眨了眨眼睛,像是看不懂他的意思,说:“黎尧觉得没关系的话,我也没关系,就是国师大人那边,不知道要不要去解释一下?不过国师大人应该不会把这些传言放在心上吧。”
毕竟民间关于国师的离谱传言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从来没见国师大人在意过,除了关乎国运和凡人命运之类的事情,国师大人都没有出过青云台。
“特地去解释,反而还像是心里有鬼。倒不如就现在这样。”好像自海珠国回来之后,宁萱对于国师的态度就有了变化。
只要一想到那位国师大人很可能就是历史书上的承怀仙尊,宁萱就觉得十分微妙。
她知道承怀仙尊为凡人做出过很多贡献,在史书上,关于他道侣是怎么死的也只是一笔带过,并没有详细说明,但不知为什么,宁萱却很在意这一点。
段云阔摩梭着茶杯杯沿,思索着她说的话。
黎尧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的,传言不是说你喜欢他吗?既然你都不在乎,对于他来说,不就是多一个人喜欢,难道不好吗?”
他的脑回路向来清奇,宁萱早已经习惯了,对着他扯了扯嘴角。
傅南星闻言,眉头拧起,深深地看了一眼宁萱。
“这对于国师大人来说,确实并无坏处。”而且如果宁国公主喜欢国师,说不定还算是一种好的拉拢手段,段云阔站在公事方面考虑,觉得没有问题,但于私……他其实并不希望如此。
段云阔抬眼,对上傅南星的眼神,从对方的眼眸里看见和自己一样的情感,两人同时别开视线。
“接下来是什么安排?我吃饱了,想逛一下。”黎尧走到宁萱面前,把她手里那颗没吃完的果子拿了过来,接着咬了一口,“不错,还是你吃的果子更甜一点。”
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周围侍女看到他的笑容,都羞红了脸,低下脑袋,不敢抬头。
宁萱也由着他,给他介绍接下来的行程。
而段云阔看到他们之间的互动,眼皮狠狠一跳,他可算是知道这传言是为何而来了。
公主会对他千依百顺,是想到他未来会为了凡人世界的平安付出性命,但落在别人的眼里,便多了一些其他的意味。
段云阔觉得这一幕刺眼,别过脸的时候,瞧到傅南星黑着一张脸,忍住了没说话,他突然笑了一声。
原来也不是只有他一人觉得不是滋味。
“明日带你去北安书院,那是我从小到大读书上课的地方。”宁萱说。
正好遇上北安书院放假,只有夫子和少数学子在书院里。
宁萱原以为这趟就她一人带着黎尧过来,毕竟她的两位好友平日都挺忙的,结果她和黎尧抵达北安书院门口的时候,便瞧见等候在一旁的傅南星,还有他身边的段云阔。
宁萱悄声问他们俩:“你们是为了帮我击破谣言,才跟我一起带他游览北安书院吗?”
傅南星一开始还没找到借口,她正好给了个现成的,便点点头。
段云阔则被宁萱说中了,盯着黎尧的视线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锋芒。
“那就一起进来吧。”宁萱提起裙摆,带着三个大男人跨进书院大门。
北安书院内的学子非富即贵,而夫子更是来自天元大陆各个地方,消息流通很快,于是短短时间之内,几乎整个国都的人都知道公主带着那位酷似国师的“替身”去回忆她的童年。
“这边是学子的宿舍区,分为女寝和男寝。以开凿的人工湖为界。夏日到了,蚊虫特别多。”宁萱给黎尧介绍的时候,路过了一对在湖边约会的男女,她大大方方地跟两人打招呼,那两人本来因为被人撞破而红了脸,但因为公主态度过于坦然,他们也不自觉变得坦荡起来,甚至躬身回礼。
段云阔飞快地扫了他们一眼,收回视线的时候,落在宁萱身上,抿了抿唇。
傅南星目不斜视,目光一直在宁萱身上。
黎尧没什么想法,点了点头,跟着宁萱继续往前走。
前头飘来一阵饭香,宁萱停下脚步,回身看向段云阔,眼眸里含着笑意,“云阔,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段云阔回过神,看向前面的食堂,现在过了夫子和学子吃早饭的时间,里面都是书院杂役在吃饭。
他顺着宁萱的话,回忆起了以前的事情,点了点头。
“什么?”黎尧好奇地看向他们,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傅南星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氛围是他融不进去的,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蜷缩了起来。
“我能说吗?”宁萱向段云阔征求意见。
段云阔唇角微勾,浅笑道:“这并没有什么。家父对我的课业一向严厉,若是哪一门没有考到第一,便会罚我跪在寝室院子里,一天不得进食。”
宁萱接下他的话,“我因生病入学晚了大家半年,第一次来书院时不知道吃饭的时间,来晚了只剩两个包子,转着转着又在书院里迷了路,便跑到了男寝去,正好撞见跪在院里的段云阔。”
那次是段云阔考赢了太子,所有人都在上课的时候,段云阔被罚跪,一天没有进食的他脸色青白,差点就要晕倒过去,若不是宁萱来得及时,恐怕他晕过去脑袋砸到青石板,就不是饿晕这么简单的问题了。
再后来,段云阔又被罚跪的时候,宁萱就悄悄翻男寝的墙,给段云阔带吃的。
只是宁萱也没想到,平日里一板一眼的段云阔会接受她的“救济”,她还以为要费一番力气才能说服段云阔跟她“作弊”。
段云阔垂下眼睑,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为了死的规矩丢了命,不值得。”
他不傻。
活着才是一切的前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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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每月的初一都是神庙官员检查护国法阵,给国师汇报的日子。
近期,民间关于国师大人和公主殿下之间的传闻越演越烈,他们也无意间撞见过公主殿下带着那位酷似国师的“黎公子”在游览国都,甚至还将人带到了神庙。
“那位黎公子竟敢在神庙内出言不逊,说什么神仙根本救不了凡人,为什么我们还要供奉这些神仙。若不是看在公主殿下的面子上,我一定让人把他赶出去!”神庙的官员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
与他一同前来给国师大人汇报的官员身着紫红色大长袍,头戴黑帽,两边垂下两条珠串带子,也跟他一样生气,头顶的珠串随着他走路的动作,大幅度摆动。
“也不知道那男子到底给公主殿下吃了什么迷药,竟然让殿下如此宠爱他。公主竟然还带着他去了北安书院,那男子一口外地口音,说话粗俗,也不像是读过书的样子,就他也有资格走近北安书院?!”
这位官员当年读的并非北安书院,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北安书院的憧憬,见到黎尧只需公主殿下带着就能进入北安书院,心里十分不高兴。
“呵,他不过是因为与国师大人长得像才能得到公主殿下的青睐罢了。除了长相,他有什么优点值得公主对他如此?”同伴冷笑。
两人站在青云台门口,抬头看向远处高高的楼宇,都咽了一口唾沫,把这件事情压进心底,这才抬腿走进青云台。
然而,稳坐内室的承怀已经将他们的讨论全都听进了耳朵里。
他化出一面水镜。
宁萱就在国都,离他很近,所以他不需要消耗太多的灵力,便能看见宁萱此时在做什么。
一道屏风相隔,两个官员在外头给他汇报护国法阵,承怀则在这头看着水镜里的男女,握着杯子的手一个用力,便把杯子捏碎了。
水镜之中,宁萱带着黎尧去郊外放风筝,黎尧从未放过风筝,宁萱便手把手教他。明明身边有这么多侍女,她却没有让外人来教他。
风筝高高地飞起,宁萱仰头望着空中的风筝,对着黎尧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眼眸里闪烁着光芒,灿烂而耀眼。
承怀看着她对另外一个与他如此相像的男人笑,而且笑得这样好看,心脏仿佛被一双手用力攥住,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对他笑的次数屈指可数。
水镜里的这一幕狠狠刺痛了他的眼睛。
承怀捏碎了杯子,屏风那头的两名官员大气都不敢出,直接吓得跪倒在地上,他们仔细回忆刚刚自己说过的话,都跟往常没有什么区别,不至于让国师大人生如此大的气,难道是因为他们在青云台门口说的话给国师大人听见了?
“国师大人,您……您放心,我们下去之后,一定会处理好外界的那些传闻!决不让任何人再传这样的谣言!”他们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无形的低气压将他们的脊梁都压得直不起来了。
承怀闭上眼睛,从水镜上移开视线,看向屏风那头跪在地上的两人。
“什么传闻?”
官员以为国师大人是在敲打他们,不敢说假话,便老实道:“外界传言,公主殿下心悦国师大人,于是从外面找了一个与您极其相似的男子,对他千依百顺,万般宠爱……”
承怀怔了一下,抬眸看向水镜里那头的男女。
的确,站在宁萱对面的男人与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而她望着他笑……是不是也有几分是因为他的容貌?
想到那个可能,承怀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将外人打发走了之后,承怀走入内室。
依旧是那四盏幽暗的石灯立于四个角,中间的石灯没有亮起。
承怀自暗格里取出了一个精致的木匣子,打开匣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余下几颗鲛人泪。
这些是他赠予宁萱的鲛人泪,它们发着幽光,像是在等待它们的主人将它们取回。
无数个夜晚,他都在思考当年的自己到底做错了哪一步,才会让他们落到如此结局。
是从他欺骗宁萱开始吗?还是更早之前,在合欢秘境的时候?
承怀合上匣子,又从暗格里取出那盏拘魂灯。
拘魂灯里只有他用半数神魂和修为打造的灯芯,并没有火焰,但是里面有一点火星子,那是宁萱前世残存的部分魂力,任何拥有仙缘的凡人在死去之后,都可以使用特殊的媒介储存他们的魂力,这部分魂力也是他们的“执念”和“记忆”。
就如探灵卫的柏羽,让原折使用玉石将他的魂力储存起来,就为了判断宁萱的真实身份。
他原本只想好好地护着她这一世,可是当他看见与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黎尧站在宁萱的身旁时,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想法。
为什么不可以是他?毕竟他们拥有同样的相貌。
承怀合上暗格。
月白色的大袖衫覆在他的身上,如同飞蛾的翅膀,明知道是火,他也愿意扑上去。
要眼睁睁地看着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他如何甘心?
光是看见她对别人笑,他便已经嫉妒得发狂了。
夜深了,在外陪着黎尧疯玩了一天的宁萱回到府中,特地将他送回他所住的院子里。
黎尧跟她说了,今天过后,他便会回到海洋。
宁萱陪着他逛遍了整个国都,与他一点点捡起自己儿时的记忆,才发现原来自己经历了这么多,心里感慨之余,又因为要与他分别,有些不舍。
她靠在半月院门墙上,遥遥地望着黎尧的房间,他房间的灯光暗了下去,应当是就寝了。
黎尧说过,他在海珠国时常觉得无聊,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睡觉,于是练成了“一沾枕头就睡”的好习惯。
宁萱回忆起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垂下眼帘,若是让她呆在一个地方,永远只做一件事情,她一定会疯掉的。
她行过很多路,读过很多书,便越发觉得这个世界美妙,所以她绝不会让魔修毁掉天元大陆。
但想到黎尧……要与他永远分别,宁萱的心情又落了下去,喉咙像是哽了一块石头,难以吞咽。
宁萱没忍住,红了眼眶,又不敢在黎尧院门哭,便忍住泪意,转身准备回去,结果便看见站在不远处的一道熟悉的身影。
皎洁的月光之下,那人不知道在那处立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