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娘又道:“如今是没得法子,再加上我那妹子是愿意的,说是要你点头了,她家中还有几亩薄田,建房却是有的,勤快耕种,吃用尽够,端的就看你如何了。”
总之,甚么好处坏处都说的明白,虽未免没有借武大外来人的架势,可武大却并不介怀,只一味高兴。
瞧着武大恁个样子,金莲亦是眼眶红红,微偏过头去,不忍看他。
她曾经做的不是人事,手里是遭了人命的,本该下十八层地狱,天可怜见,如今她是瞧见武大比之她,更是可怜人,卑微到尘埃里头,轻易抬不起头来。
那一刻,金莲眼中满是悲悯。
听武大仍旧道:“不怕弟妹笑话,以往我想只守着你跟二郎并迎儿,老了过继个你俩生的哥儿,這也就罢了,现今往后一想,我得替迎儿考虑,我瞧着柳嫂子必不会为难她,说不准真能过下去。”
金莲见他有意,反奇怪道:“大郎既是乐意柳嫂子,为何這两日要躲着不见?凭白让多好媳妇飞了,若是她恼了你,看你怎的消停。”
武大老脸笑开,更像苦树皮干了水一般,道:“我凭的高兴,一时遭不住,我、我這却瞧瞧她去。”
说着要走,被金莲一把喊住。
“大郎等等!”
武大定定看她,金莲眼眸微红,道:“大郎,我先与你道声恭喜。”
武大抿着唇,重重点头,往柳嫂子家赶去。
武松不知何时回到金莲身边,远远看着武大在柳嫂子家门口打转,刚毅的脸略笑笑。
金莲斜眼觑他,打趣道:“怎的?不是说让你家去,又回来?”
武松眼看着哥哥跺跺脚,敲门进去,方才道:“娘子在哪,我武松便在哪儿。”
言语间,不其然握紧金莲葱尖似的手,拉到怀里,低声道:“即便是亲哥哥,也要看紧了。”
更何况武松已然是知道,自家哥哥与他们俩一样,是经过一遭前世的。
“我不会与你给哥哥,你這辈子,终究是我武松的娘子,”武松吻了吻金莲白皙的小手,声音微不可闻。
金莲眉眼温柔的笑意填满,低低道:“二郎,你说,咱每却还有没有来生?”
来生,我们是否还能在一处?金莲如是想。
武松道:“若這等说,我也管不得它几生几世,只在這一生便也是好的,管得他来生如何,我武松只要当下,凡是都知足了。”
“你是我武松的。”
凡此以往,时移世易,前尘之事不可追,武松没得说,现在金莲已是他的人,断没有再罢手的道理,因着武大這事,武松却是醋了。
金莲不禁咯咯笑起来,白嫩指尖轻戳武松结实的胸口,调侃道:“有你一个兄弟,却不知是大郎幸还是不幸。”
“娘子说呢?”武松不其然偷了个香,拉着人往柳嫂子院子里去。
金莲要打人,见武松行止,又问:“你却是去哪儿?”
“瞧哥哥去。”
金莲了然,嘴上说的多拧巴,心里却依旧放不下,男人這嘴,千百年来都是不能信的。
两人不曾进院,找了处矮墙,听自家哥哥壁角。
且说武大听得金莲说,柳嫂子這两日都往村口那处去,心里高兴,又担心自个儿态度,莫不是让柳嫂子多想,一时半会儿,端的不知该怎的说话。
等敲了门,须臾进去,见了柳嫂子,一个劲儿抓耳挠腮,好不紧张。
武大瞧着眼前妇人,头缠麻布遮乌发,身穿灰褐粗布麻衣,下着同色粗罗裙,不曾与外头妇人一样缠脚,大大的脚掌穿着青灰布鞋,端看就知是勤快麻利,干活手脚好的人家养的。
那柳嫂子也随武大看,只不做声,垂着脑袋不知想的什麽。
武大思虑良久,才出声道:“柳嫂子,你莫怪我,我、我高兴,高兴坏了,這不没去村头,這会子来看看你。”
柳嫂子也是个妙人,听武大這般言语,反问道:“就只看我?没别的了?”
這倒是有逼着人那意思了,武大哪里见过這阵仗,他倒不知桃源村与世隔绝,哪里有外头世间女子诸多禁忌,有一便说一,绝不遮掩。
武大脑瓜子都快薅秃了,但见院子杏树上一只山雀儿飞过,猛地灵光一闪,笑道:“我想与你困觉……不不,我是提亲来了。”
“噗!”
墙外忽而传来一声轻笑,武大唬了一跳,忙高喊:“哪个在那里!?”
“大郎!我与二郎什麽都没听见,你好好与嫂子说,咱每這却走了啊!”金莲一手捂着武松那嘴,忙把人拽上,慌脚鸡似的扒拉人走了。
武大闹了个大红脸,听得院墙外匆匆脚步声,偶尔一两声鸡犬叫唤,可把他臊得直搓手。
回头一瞧,柳嫂子也不差什么,满面通红,比山上那最圆最香甜的柿子还好看哩!
武大红着脸道:“柳家妹子,你别恼,他二人混不吝,我那二哥也跟着弟妹瞎闹,真是……”
柳嫂子耳朵尖辣辣,直追着道:“咱不说别的,你且把话说明白,你、你提个什麽亲?有你這么个提亲的?”
还没得人说咧,两手空空就来了,恁个没头脑的贼汉子,也不晓得带些吃食,他家二郎娘子做一手好厨艺,往日拖着武大的福,柳嫂子没少甜嘴。
武大嘿嘿直笑,知她好那一口,且往兜里左右摸摸,拿出一把顶皮酥果来,枣泥馅儿的。
武大道:“一时没带多少新鲜玩意儿,唯有這个,我多早晚兜里放,晓得你欢喜,回头你瞧着喜欢甚么物事,我再给你做些罢。”
柳嫂子抓过那一把酥果,一个吃进嘴里,嘎嘣脆,立时笑开了,再不见刚刚不声不响模样。
柳嫂子吃了几个才罢手,随手放下,道:“咱且把话说开罢,既你来了,我就说了,我是前头没了丈夫,才三十出头,我不想這么孤零零过下半辈子,就想凑个伴儿。”
“我不是什麽女儿家,说话没忌讳,我瞧着你勤快老实,一家子和气,正看中你,想来是不错的,”见武大想说话,柳嫂子摆摆手,继续道:“你是不是想说迎儿那丫头?”
“你每放心,我不是心眼窄的,况且那丫头嘴甜心好,人大方,我很喜欢,不敢说比得上她生母,却也总不至于虐待她,桃源村左右恁个大地方,声音高点能从村头传到村尾,這你且放心。”
柳嫂子都把话说到這份上,武大再没什么可说道的,一个劲儿直笑道:“妹子,我再没有不放心,你很好,你等着,我這就家去,跟二郎村长商议一番,你说不是女儿家,我也是个二婚头,可改给你的,我武大决不能少你那一分。”
多少年岁过来,武大头一回觉着,自个儿像个爷们儿一样过活起来,最后又道:“别的不消说,只一样,那陪嫁的几亩田,你倒不用陪嫁来,二哥前头买地建房,也有我那一份,现还空着好大一处地方,尽够咱们用的。”
柳嫂子道:“既這样,都听你的吧,往后都是一家子,你做主便好。”
這话可说到武大心坎上,但凡男子哪个不爱面子,家宅内婆娘浑家如何,关起来且不知道,却惯爱外头逞英雄,武大左右没這能耐。
這头一回,他在个婆娘身上,有了被人倚靠的欢喜来。
“诶!好好,我武大听娘子的。”
武大口不择也,被柳嫂子啐了一口:“谁个是你娘子!没羞没臊,还不家去,在這杵着做什麽?”
武大忙不迭走了,不时回头看上一眼,笑得眉眼俱开,属实人逢喜事精神爽。
待到家里,武松金莲早坐在一处,见人回来,金莲立马调皮起来,笑道:“快来看看,咱家新封的官儿回来了,好生高兴诶!”
才说完,武松一把搂着金莲腰肢,作势要咬她红红小嘴儿,道:“小油嘴儿,你饶了哥哥罢,再说他没面见人了,敢情咱每不得把人给吓着。”
又道:“真不许说了,就看迎儿面上,多早晚还没告诉那丫头,你就嚷嚷起来。”
“你瞧我,差点把這事儿给忘了,”金莲一拍手,回头讪讪看着大郎,道:“大郎,我却是多嘴了,你别往心里去,怎的还不与迎儿说?她可知道你与柳嫂子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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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解析
1、浑家:妻子、老婆
2、咱每:咱们
3、尽够:足够了
4、恁个样子:这么个样子
5、罢手:松开手
6、听壁角:比喻暗自偷听
7、须臾进去:没多久进去
8、家去:回家
9、小油嘴儿:指嘴巴会说
第19章 好没羞臊模样,谁欢喜你了
武大默然,他并没多想迎儿对他新娶娘子,到底看法如何,左右不过以为长者做事,小辈哪有不应的理儿。
金莲见他模样,就知武大如何想的,便道:“即便迎儿还小,多少也与她说一声,将来同住一处,一家子人没得见外了。”
武大把这话听进去,当夜挑了时候,见迎儿在灯下缝补,便说了与柳嫂子之事,迎儿早有耳闻,倒没太大惊讶,只淡淡应了声晓得了。
武大道:“爹爹与她说了,好日子在后头,她必定待你好的,你莫担心。”
其余,武大也不知该说些甚么。
他只当迎儿乐意,打心底高兴,全然没注意迎儿对针指缝补并不上心,心有所想,自然,非是想武大之事,而是念着一个人。
不出两日,柳大娘自荐做媒,回了趟娘家,往返说项,三媒六聘,一样不少。
金莲看了礼单,这是她头一回办此等事,无不小心再小心,看得柳大娘直点头。
柳大娘道:“二娘子,你是忒上心,依我看,将来你们妯娌二人相处,必然没恁个囫囵事儿。”
金莲笑道:“倒不曾想那个,大郎自小把二郎养大的情分,再费心也是应该的,都说长兄如父,这是我与大郎该做的。”
柳大娘听着话可心,暗道金莲有心,往后日子长长久久,必定容易相处,与村民们没多少口角磕绊,才是要紧。
两人商量一阵,金莲又着意添了写山货料子,把礼单定下。
山里人家多不讲究,武松不愿委屈哥哥,前后几次进山,各种好皮料子没少往外头带,全让金莲收好,等结亲那日,从柳嫂子家接到那新房里头,整个桃源村都热闹起来。
正好武松一户新房建成,前后两进宅子,起梁上屋,两处好事做一处,全办了。
自然金莲是个当家的厨艺好手,少不得一番显露,当日席面上,前后摆了满院子桌凳,凡是上了席的,无不吃的痛快。
“乖乖,这豚肉咱村里没少吃,今日味道的确不一般啊,”当中一个好酒的,夹了一块子菜花头煨豚肉高高举起,那汁水油光滑亮,菜花头浸了肉汁,更是美味。
边上一个道:“可不是,你瞧瞧这碟子笋丝爆双脆,香辣爽口,便是我活到这岁数也不曾吃过的额。”
不少人纷纷说将起来,有人喜那碗清补羊肉汤的,也有喜欢酱香鸭并黄芽菜蒸糟肉的,便是最常见的河鱼,金莲也能做出一股子鲜味来,连家家户户都能上山摘的木耳,也能与萝卜炒丝儿,吃个清爽。
一时村民们吃的再尽兴不过,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大家伙正高兴着,往堂屋进走廊里,迎儿站在新砌的石阶上,正在那不知看着甚么。
石丛瞧瞧往她边上走,一下拍她肩上,笑道:“迎儿妹妹,作甚的不高兴了?”
迎儿甫一见他,眼中略显不自在,道:“ 没甚么,你且吃好了?”
石丛俯下身,直直对迎儿的眼,道:“你这丫头惯爱撒谎,二娘子说的对,你编个谎话会扯衣角,不老实呢。”
慌的迎儿赶忙放下衣角,垂着脑袋不言语。
只听石丛又道:“你怕不是为着武大哥娶媳妇?我与你说句实话,姨妈虽性子直,可人却好的,将来不会待你不好,你放心。”
迎儿怪眼看他,带着一丝怒气道:“谁告诉你我为着娘的,甚么都不懂!你个呆子!”
接着又道:“再胡说我掐你嘴,告你爹去。”
石丛挠挠头,咧嘴笑了,道:“我还为着是你不喜姨妈,原不是,那便好。”
“好甚么好?我怎的就不喜了?我欢喜的很!我有娘了,将来多一人疼我,”迎儿今日可着劲儿逮着石丛怼道:“且还有,桃源村哪儿我都喜欢,没你恁个说法儿!”
说完撇过身去,可见使了小性子。
石丛听这话,浓黑大眼一亮,忙道:“你这欢喜,可也包括我不曾?”
噌!
迎儿被这话撩拨的要不的,霎时闹了个大红脸,一把将人推开,骂道:“好没羞臊模样,谁欢喜你了,快起开!”
说着,转身往那边厨下匆匆去了。
石丛笑声越发大,也不恼迎儿推他,念着自家娘亲在武家这里,想起一事,径直去寻。
不想迎儿来找金莲,却不见人,又想着石丛那翻话,一时慌的不知做甚好,忽而瞧见灶下一笼屉瓷碗用过了不曾洗,便捡起往外挪,多少找点事做。
外头一二十左右的年轻人,早往里看了许久,见迎儿搬东西,赶紧过来搭把手,这人迎儿也是认识的,往常与石丛一块往山上打猎做活,没少称兄道弟,也就随他去了。
这边正堂,金莲为忙这日双喜临门,没少劳累,多早晚觉得累,便往前头来坐坐,恰好柳大娘也在前厅小花园与村里妇人们喝茶,见金莲来,忙称赞不跌。
柳大娘左手边坐着个四十左右的女子,眉眼细小,身材丰腴,见金莲来,赶紧把人拉到自个儿边上,笑道:“二娘子好厉害,这吃食上我算是见识过了,赶明儿一定得教教我才成。”
金莲素日与人为善,便道:“不妨事,多少不费功夫,容易的很,嫂子想吃,随时来咱家也可以。”
那中年女子笑了,见左右各自谈话,便放下瓜子,朝金莲低声道:“二娘子,有个话想问你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