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谭山崎一人睡得沙发。
两室一厅,陈映珍一室,周霏一室,她便只剩下那个厅。
她虽然觉浅,容易醒,但好在不认床和枕头,喝了两罐酒,冲了个热水澡出来,稍微酝酿下睡意,便昏睡过去了。
坏处就是,不到三小时,深度睡眠结束,她便在黑夜中醒了过来。
周霏给她在客厅留了一盏小夜灯,也是方便大家半夜上厕所的照明。
谭山崎眯着眼睛,摸来手机一看,半夜三点钟。
得,不睡了。
酒意散去,脑子里终于清醒些许,这两天持续发散的思想也总算能刹住车了。
起来拾掇了下被子,动静放小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照镜子时,谭山崎忽然想起那几年戴着脚铐的日子,于是摁亮了大灯,去看脚踝的疤痕。
还在。
几年过去,疤痕慢慢淡化,仔细看便能看出一圈淡淡的痕迹。
莫时弼最开始还没注意到这一点,某天反复看显示器给了她一个走路的特写,才发现脚踝有道疤,一圈的像是纹身一样规整,倒没问她是怎么弄得,只是让化妆师来想想办法盖住,打趣似的问她其他地方还有没有纹身。
有了。
谭山崎定睛看了那处好一会儿,一直拧着的眉眼终于展开一些,心情终于好上不少,她给自己扎了个马尾辫,才摸黑出门。
凌晨三点多钟,不好打车,她在马路边上等了好一段时间,才等到一辆往在这条马路去而复返的出租车。
“到了。”司机说。
谭山崎付了钱,从漫长的发呆中回过神。
五点一刻,她拿着之前没来得及退房的房卡,走进酒店大堂。
前台的工作人员已经换了一批,没有一个认识她的。
“你好。”她走近前台,将房卡递出去,“可以帮我查一下,这个房间退了没有吗?”她简单解释了下情况,关于自己为何拥有这张房卡,却不知房退了没有,间中提了罗文作的名字。
老板的贵客,自然没人敢懈怠。
房自然是没退的,前台如实说了,并试探性地询问:“需要客房服务打扫吗?”
“不用。”她拿上房卡就走,没走出几步,又走回来问,“罗文作的房间是多少?”
眼见她们面露难色,意料之中,谭山崎说:“不方便的话,我在大堂等好了。”
前台脸色更难看了,老板的贵客,怎么可能让在大堂干等。
“小姐,这样吧,您先上去休息,我们一见到罗总,就给罗总转告,您在房间等他。”
“没关系,也许用不着等很久。”谭山崎满不在乎地宽慰她们。
“这不太好。”前台眉头都快皱成川字,快哭了,“这样,小姐,罗总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在五楼的餐厅用早餐,您看现在时间还早,就先上去休息,可以吗?”
七点,这么多年过去,这个人还是这个作息,真是雷打不动。谭山崎看了眼时间,现在才五点多钟,确实还早,便让她安心,拿着房卡进了电梯。
打工人不容易。
房间自那天离开后,就再也没有人进来过。
谭山崎插了卡,室内灯火通明。
要不到房间号,她只能在自个儿的房间里静等。
等到六点四十五,她在门口的落地镜照了镜子,看着镜中人,吊带小短裙,长及大腿,只比打底裤长那么两厘米。
这是她最暴露的裙子了。谭山崎缓缓呼吸一口气,才拔了房卡,离开房间。
为避免错过,又或罗文作看到她直接调头就走,谭山崎决定提前十五分钟到五楼等他,如此就算罗文作要跑,她还能千钧一发之际地去拦截。
没想到,电梯‘叮’的一声,到这一层。
轿厢双门打开,罗文作就站在中间,一如既往地在接电话,谭山崎站在门外,注意到他话音卡壳了一秒,很快又续上,退了两步到角落,她挑了下眉尾,大步踏了进去。
“早。”她做了个口型。
罗文作似乎在打紧急的越洋电话,话筒里一口抑扬顿挫的美音,谭山崎听得清清楚楚,而罗文作在看到她的口型后,也只是很轻地看了一眼,没回应,很快便挪开视线。
谭山崎受伤的心一跳,纵使早就料到,心还是重重一跳,是不尖锐的钝痛,她失落地低下头,转过身。
电梯里,五楼的按钮单独亮了框框,前台果然没骗她。
轿厢不大不小,并排站能容下三个人,谭山崎故作自然地退了两步,靠着墙壁,轻易就挨上了罗文作的衣服。
他收了收臂膀,今日难得地穿了布料柔软的运动服。
谭山崎仔细回想着过去,罗文作的习惯是早起,稍微吃些东西垫垫,运动后才正式吃早餐饱腹。
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
但也许这么多年过去,他的习惯已经变了。
五楼一到,罗文作便走出电梯。
他丝毫没有挂断通话的意思,这让谭山崎多少有些苦恼。
他走路快,也许是腿长,很轻松的一步一米,从前就如此。
谭山崎只能小快步跟在他后面,跟着穿过七弯八拐的走廊,直到看见那间‘岁岁’房,才意识到,原来这条路她几天前才走过一遍。
茶楼服务员从另一头小跑迎上来,小矮根地哒哒小碎步,跑到几米处便打招呼,气喘吁吁:“罗总,早上好。”
罗文作压在门把手,忽然说了一句 “wait minute”,他对服务员略一点头,指了下这个包房,随后手机静音,捂着话筒,看向谭山崎,眼神很淡,脸上没什么表情,“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她眨了下眼睛,再次摆出受伤的神色,这是发自内心的,她耸拉了下脑袋,还是头一次故意做这种表情,有点生涩,不知道镜子中是怎样的滑稽。
她小声道:“我有话想跟你说。”说着,看了眼走廊两边,又看了眼他的手机。
他不是不喜欢从前的她么,那她就改变自己,这简单。
罗文作一时没说话,也许是在沉思,脑子里劈里啪啦地响着,表面却很沉静。
过了会儿,他说:“我跟你不熟,你这样来找我,莫时弼知道吗?”
谭山崎一怔,没忍住,委屈道:“我哪样来找你?”
眼见她声音拔高,罗文作五官一松,有些于心不忍,他看向走廊逐渐走近经过的服务员,默然半晌。
“我就不能来找你是吗?”谭山崎却像是注意不到旁人似的,眉心微微拧着,眼皮慢慢发红,眼神却直白地瞪他,楞倔倔地。
就连服务员挨着她身后经过,擦起了她的短裙摆都没注意到。
罗文作别开脸,不禁头疼起来。
“我跟莫时弼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关系。”谭山崎冷静下来,将他刚才那句话在嘴边过了一遍,终于咂摸出味儿。
“你就让我跟着你吧,像过去一样,我保证不会给你造成麻烦。”她忽然变了语气,声音不再硬绷绷的,软了下来,可怜兮兮的。
“什么过去一样?”罗文作终于转眼看她,通话却在这时候断了,他也无暇再顾及谭山崎,拨回方才的长途号码,转身推开包房的门走进去,却没关门。
这姑且是默认。
谭山崎暗中窃喜,又看了眼房门牌的岁岁,后来她回去查过,岁岁取自岁岁平安,是个好意头。
第49章 【2013】
2013年, 北京。
罗文作的作息习惯有了新的变化。
他不再像过去一样,在早上健身。
想想也是,时过境迁, 不会有人一成不变,更何况大家换了新环境生活,大家终究会被环境所潜移默化的改变,没有人能在漫长的岁月里食古不化,就算是一潭死水也有活过来的一天。
谭山崎低头吃着虾饺, 忽然分外伤感, 就连虾饺都变得没滋没味。
当年罗文作消失,似乎连同她的感官也带走了。
回到十万大山待了三年不到,出来也一年多了。
都说青春期无比珍贵,是整个漫长人生隔三岔五就会怀缅的过去,是垂垂老矣时不自觉会回顾的岁月, 是走马灯时的红灯。
可她的十三到十七,就像是被打了五感丧失剂又扔到极寒地带一样,感官凝固了,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四年过去, 却又没什么值得她去追忆的瞬间。
说起青春期,网上评论大多是酸酸涩涩伤感的爱情,她却只有一片空白, 以及越来越模糊的面貌和声音。
吃到一半, 罗文作对话筒那头做了总结,结束通话。
没了无关人等, 这顿早餐吃得很快。
吃饱喝足, 俩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
避免和她再接触, 罗文作这回不再站在角落,占据了侧边靠墙。
依然不变的是在打电话,罗文作一口流利的英文,就像他在说普通话一样,很标准的机器腔调,也许机器有口音,可也只能证明他的语言是跟着机器学的,无法从口音探究他到底是哪里人。
回到国内,罗文作大部分时间只能依靠电子工作,北京与奥斯陆时差六个小时,他大清早接到紧急电话,意味着电话那头的人凌晨一点在加班,这对于挪威人来说简直是灾难,当初他宣布入职,分部内整栋楼唉声叹气,叫苦连天,没有什么噩耗能比得上——上头突然来了通知,有个中国人空降高层。
中国人‘喜欢’把工作带回家,熬大夜加班加点,在世界范围内是出了名的。
好在这个上司没有带来本土的陋习,除了最开始过来救急,每天加班到九点,后来过了风头,夏天雷打不动傍晚六点下班,冬天风雨无阻地下午三点回家,在挪威人眼中姑且算是入乡随俗。
这通电话打得不长,这个时间奥斯陆已到午夜,罗文作迅速地给每通电话做总结内容,谭山崎听得出来,这还是昨日的工作,有些他看到了邮件,可以迅速地回复对方,有些则是在手机里当场口述,这样的工作电话则打得长了一些。
谭山崎不知道该不该回避他打电话的时候,可罗文作明知她能听懂英文,还是他亲手教的,却也没让她回避,于是她就是心安理得地待在身边,一直到顶楼,跟着他离开电梯。
那天前台还说给她准备的套房是在顶层,可从她等电梯,等来的却是罗文作从上面下来的电梯,就意味着顶层之上还有一层不对外开放的顶层。
走廊铺满了地毯,走在之上能吞噬掉跫音,墙纸是老旧的碎花,挂了几幅中世纪风格的画,每一扇客房门都间隔一段距离,不知这些房间可曾住过哪些人。
“可以了吧?”罗文作不知何时结束了通话,转身看她。
“你还想跟到什么时候?”
俩人间隔有一米远,谭山崎定睛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五天?”她试探性问道。
“你想太多了。”罗文作指了指她,忽然很轻的笑了下,“别以为我不敢动你。”
“那你就动啊。”谭山崎不解,正中下怀。
“我的意思是揍你。”罗文作正色道,拿出门卡,嘀的一声,门自动弹开。
“那我决不还手。”她笑嘻嘻地,先从罗文作旁边溜了进去。
“是吗。”罗文作淡淡地说了声,从外关上门。
他既然是住在顶楼,这张卡就能开这层楼的任何一扇门。
谭山崎猛地一怔,转过身回去开门。
走廊上哪里还有罗文作的身影。
她懊恼地蹲下,砸了下脑袋,人家随口一句话,哄哄她,她太过得意忘形,全然忘了,罗文作根本不想认她。
好在无论罗文作去了哪里,他要下楼的必经之路都是电梯和楼梯。
大约在电梯处蹲蹲站站二十分钟有余,罗文作重新出现。他换了一身西装,今日是全黑的,不仔细看不明显的银色条纹。
手里还兜着一件皮衣,正当谭山崎诧异这是什么打扮风格,罗文作将那件皮衣径自朝她抛来。
没扔准,她好险接住,抱在怀里,登时理解他的意思,低低抿唇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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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个目的地是花园派对,主人家不详。
没想到莫时弼也在。
“说好的五天后开工呢?”她披着皮衣,往后一蹬,坐在吧台高凳上。
莫时弼正戴着墨镜趴在吧台上,宿醉一晚上,大清早被叫起来干活,没精打采地吃着三明治,见到她,似乎并不意外。
“你怎么在这儿?”还是礼貌性地问了一句。
“我?”谭山崎别开视线,环顾四周,“我跟着罗总来的。”
“你什么时候跟罗总这么熟了?”莫时弼朝正在打扫吧台落叶的服务生招了下手,让她给女士倒一杯牛奶。
“在你看不见的时候。”她微妙地眨了下眼睛。
莫时弼却扑哧一声笑出来,说:“你在罗文作面前是这副样子吗?”
这话就不好听了,谭山崎心生不悦。
“这样子怎么了?”
“你照过镜子没?太幼稚了,没有男人喜欢这种的,除非那些什么都没见过的毛头小子,初中生高中生,”莫时弼又问,“你谈过恋爱没?”
“没。”谭山崎转了个身,背靠吧台,仰头眯着眼望碧蓝的天。
“那找罗文作不得吃亏了?”莫时弼说。
“怎么?他谈过?”谭山崎好奇地问。
“都几岁了,三十二了,还没谈过?”莫时弼反问。
“哦。”她干巴巴地应了声,仔细往心里咂摸一下,也不是很在乎,“以后是我就行。”
“不知道你们想干嘛。”莫时弼又咬了一口三明治,口齿含糊道。
“我支持。”他又说。
没头没脑的三个字,谭山崎接过服务生递来的牛奶,道了声谢谢,忽然一个怔愣,扭头看向莫时弼。
“真难吃,什么黑椒味……”莫时弼吃完最后一口三明治,知道谭山崎一直在盯着自己,纸巾擦擦嘴巴,蓦然乐了,又说,“虽然人家现在定位是把自己当爹,怕你没吃饱,怕你冷着,怕你没钱用,”他扫了眼谭山崎披在肩上的皮衣,“变着花样儿让你过上好生活,但你们毕竟没血缘关系嘛,什么都是有变数的,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