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海自杀了。
温乔开车去远温,不在家中。袁青怡去厨房端洗好的水果,在短短的间隙,温海从轮椅挪动着摔倒地上。
家中客厅的监控视频,温乔不敢看第二遍。
“乔乔,你爸爸他好狠的心啊,他就这么抛下我们母女俩不管了……”袁青怡倒在温乔的怀中,悲伤痛哭说道。
温乔紧紧地抱着母亲,不敢哭出声,偷偷地用手背抹掉眼泪。
她终于知道了为何前一天晚上,父亲艰难地抬起抖动不已的手再三地轻轻抚摸她的头,他的眼神略含着泪光,慈爱又不舍。
他早早就做好了离开这个人世的打算。可能从他从病床醒来的那天起,他发现自己半身瘫痪,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的时候,心中可能就有了这个打算,他那么要强的一个人。
但温乔相信,父亲心里其实他也不舍得她们。
温乔是后来发现父亲临去世之前,给自己和母亲在手机中留下了手写的一句话。
“对不起你们母女。”
她一个人在深夜哭到几欲昏厥。
从此以后她没有爸爸了,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她恣意快乐生活的底气。
春天过去了,而她也该长大了。
又是江城一年中的春夏交际,阴雨天不断。雨点斜斜飘落,像剪不断的银白丝线,缠得人心仿佛被茧缚,呼吸喘息之间,闷郁窒息。
温乔望着连绵细雨,回想起去年这时候帮佟欣在朝歌追狄伦的事情,恍如前世。
温家的老家就在江城,温乔和母亲决定将父亲安葬在江城墓园中。
她们没有打算办葬礼,只是入墓的当天,还是有不少朋友或是曾经的生意伙伴,前来吊唁。
温海生前在生意场认识的生意伙伴托秘书送来了白菊花束,还有温乔的诸位朋友也都来了,甚至像张慎梁兴昭等人也都来墓园,前来吊唁。
温乔和母亲、小姨站在一旁表示感谢。小姨袁青愉特地从柏林赶回来,参加姐夫温海的婚礼。
雨还在不间断地落着,雨势越来越大,映衬着墓园背后的山林更加苍翠绿郁,黑色柄伞越发沉郁悲怆。
温乔没有想到邵牧辰会和蒋语桐韩淮他们一齐,前来墓园吊唁。她看见邵牧辰一袭纯黑西装,捧着一束白菊花书朝这边走来时,以为自己悲痛流泪到眼花。
邵牧辰将白菊花束放在温海的墓碑前面,深深弯腰鞠躬。而后走到一旁的袁青怡和温乔母女面前,沉声说道:“节哀。”
袁青怡的眼泪止不断,幸而有妹妹袁青愉在一旁搀扶着。温海的逝世,对于夫妻情深的她来说,近乎是毁灭性的打击。
前来吊唁的一般都是温乔在回复,她手撑着黑色柄伞,视线落在邵牧辰西装内白衬衫的上数的第二颗纽扣,这是最为礼貌的社交礼仪。
“谢谢。”她声音低浅回道。
身后还有另外前来的吊唁的人,邵牧辰没有多做停留,朝两位长辈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邵牧辰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在将要绕过整一横行时,他忍不住回过身去看身后那边的温乔。
她撑着黑色柄伞,和前来吊唁的众人道谢。身形清瘦单薄,可是身姿像苍翠挺拔的乔木一般坚立笔挺。
邵牧辰放眼望去,觉得女孩和她身后的苍翠绿山融在一体,就如同画中人,令他生出缥缈朦胧的不真实疏远感觉。
他第一次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真切感觉,温乔可能会离开他,离开他的生活,离开他的世界。
这种感觉使邵牧辰惊悸心慌,他想要快步跑回去,将温乔抱在自己怀里。但这是她父亲的葬礼,而且她不爱自己,他不能冲动地去拥抱她。
邵牧辰害怕自己再看下去,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失控的行为举止,他略慌乱地强迫自己转身迈步离开墓园。
*
袁家父母以去世,袁青愉在江城老家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只有温乔的母亲袁青怡一个姐姐。她不放心长姐,遂陪着温家母女两人小住了两个月余。
袁青怡在家中触景生情总是会想起温海,一想起来就不禁泪流满面。温乔每次看见母亲泪流满面,也会情不自禁地流泪。小姨袁青愉也是容易流泪的女子,最后家中几乎天天三个女人抱在一起哭泣。
袁青愉这样看着袁青怡温乔两人,着实放心不下,独留她们母女两人在江城。于是,决定带袁青怡和温乔母女俩到柏林定居。
“乔乔之前不是也有想要继续读书的想法吗,柏林有许多师资和底蕴深厚的学校,程书墨正好在洪堡大学任教,可以帮忙看看能不能申请通过……”袁青愉先从年轻人这里寻找突破口。
程书墨是温乔的小姨夫,在柏林洪堡大学任教多年。
温乔自己在哪里无所谓,但是想要母亲和小姨住在一处,两姐妹共同起居相伴,可以纾解一些心中的忧愁郁结。
袁青怡在温乔和妹妹的相劝下,答应了去柏林定居。
袁青愉半开玩笑地建议道:“既然是定居,咱们就干脆一些,把这幢房子也卖掉。不留一点念想在江城。”
没有想到袁青怡竟然同意了。
温乔是袁青怡的亲生女儿,理解自己母亲的性格和想法。袁青怡虽然是柔和性格的人,但也是一个一旦下定决心,就不给留后路的人。
从她当年决心下嫁温海,就算和袁家断绝关系也要嫁给温海,这件事情就能够看出来。
在离开江城的前一天,温乔决定和最好的朋友蒋语桐见最后一面,她们约在瑞禾的餐厅。
她没有想到,在瑞禾酒店的海边,她遇到了改变自己一生的贵人。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温乔没有告诉蒋语桐自己和母亲要彻底离开江城, 到别处定居。只是与她说,要和母亲到柏林小姨家中住些时日,权当旅游散心。
“乔乔, 你不会和袁阿姨不回来了吧?”蒋语桐一语中的说道。
温乔借喝蓝莓奶昔,掩饰自己说谎的局促和不安。
“不会,江城是我父母他们的老家, 怎么可能不回来。”
她没有把话说死,倒也不完全与好友说谎。
不过, 今后回来的次数也只是屈指可数的几次了。
母亲决心把江城的房子卖掉,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打算在柏林购置定居的房产。虽然远温最后没有破产, 出掉股份也有资金保障。但是母女两人总还是要为以后的生活考量。
蒋语桐不放心地说道:“你和阿姨回来,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
温乔点头说好, 她并没有打算和蒋语桐切断联系。多年的真心好友,她心里舍不得。
“这件事情,我没有和他们说,只和你说了,你暂且先替我保密吧。”温乔找了个理由, 和蒋语桐说道,“我家发生如此大的变故, 我如今总是不喜欢被太多的朋友关注。”
蒋语桐点头:“乔乔,你放心, 我守口如瓶。”
两个人在餐厅吃完饭,蒋语桐要和温乔一起走。
温乔送蒋语桐上她的车:“你先开车走吧, 我想一个人去东面的海边晒晒太阳。这几天淅淅沥沥一直下雨,今天总算是放晴了, 我想散步走走。”
蒋语桐看了温乔一眼说好。
“对了, 我托你办的事情, 一定不要忘记哦,律师和公司法务那边我已经都说好了。”温乔在和蒋语桐分别的时候,忍不住再次出声叮嘱她。
她之前就和董事会那边在合同中商谈好了,她放弃对远温股份占有的条件就是,云城沄山北麓的那块地皮的决定权属于她。而她要无偿给邵氏,算是感谢邵牧辰对曾经的远温施之以援手。那块地皮虽然不适合筑高楼,但是别的主意还是可以考量。这一点远温不擅长,做下去会赔惨,但是对于邵氏来说绝对不难。
蒋语桐好笑地望着她说道:“好啦,我的大小姐。事情交给我,您就放心嘞。”
温乔听到这句话之后,很是感动,眼泪一下子就要飞出来。她强忍下眼泪,说道:“我放心。”
大家以后还是会再见面,只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相见就能见到。从此以后,山又高水又长,更多只是自思量。
“哎呀,这有什么好哭的,你只是出去旅游散心,又不是再也不回来了。”蒋语桐虽然这么说这话,但是自己也声音哽咽道。“而且就算你长住那边,我这种满世界拍照出差的人,顺路拐个小弯就能去看你。”
温乔用力地点点头,和蒋语桐挥手告别。
蒋语桐又看了温乔好几眼,她吃饭时就一直想要说一个名字,但是三缄其口,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和温乔说。
反倒是温乔大方开口说道:“语桐,你想说但没法开口说的话,我知道。我和……邵牧辰年前就分手了,而且也不会再有任何可能。他这次能帮我,仁至义尽,而且他没有帮我的义务。如果真的要说,是我欠他的。所以麻烦你帮我把事情处理好,这样……我就当我还了他的人情,我和他两清了。就让我自私一点吧,以后我和他可能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了。”
温乔想说,大家以后就是陌生人了,可是又觉得“陌生人”这个身份,和蒋语桐说,只会令她更为担心自己,便也就没有继续说。
蒋语桐的车子开出去很远很远,都已经转弯出了瑞禾国际酒店的出口,温乔还站在原地目送。
人越长大越会发现,分别好像才是人生的常态。重逢,只是极为难得的短暂时刻。
虽是难以接受,但生活的潮水将红尘中的每个人都往前推,无暇深陷于悲伤之中。日子还要过下来,我们总是要抬头向前看。
向前看,往前走,再遇到陌生的面孔,相识相知相伴一段岁月,然后再分别。从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人生就开始不停地分别。一直到生命旅程的尽头,再同这个世界分别。
其实应该接受,分别是人生的常态。有的人陪我们走了一段路,可是终归要在下一个路口分别。可能就在这样一个明媚温暖的下午时分,是彼此生命中的最后一次见面;也可能很幸运,会在某年某月重逢。
温乔转身,她真心想要去瑞禾东面的海边走走。
然后,转身就看见身后不远处的邵牧辰,他也看向她这边。
他应该在原地没站多长的的时间。身旁还站着秘书凯茜,已经打开的车门被重新阖上。
温乔以为在离开江城以前,不会再遇见邵牧辰,没有想到还是遇见了。也可能她内心深处还是想要最后再见他一面,所以和蒋语桐约在瑞禾的法餐厅。
也许就是在这个明媚温暖的下午时分,成为她生命中与邵牧辰的最后一次见面了,温乔想。
就算她以后再回到江城,说不定也是好几年以后的事情,那时候邵牧辰应该已经娶妻成家。
温乔没有躲避邵牧辰的目光,也没有必要躲避他注视的目光。她朝他颔首,唇角稍弯,微微现出梨涡。
邵牧辰长腿漫步,走来温乔的面前。月余未见,她人越发清减,像一张白纸一样单薄瘦削。
漆黑深邃的狭长双眸中,划过一丝心疼。
“今日怎么来了这里?”他率先开口问候,语气中有几分尴尬情绪,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温乔知晓他这是念及她丧父的悲痛,才会完全不符他的性格,主动上前来寒暄。
她突然就觉得年前在江悦一号恶言相对的他,在安洛他拥揽着女伴询问要不要帮她的他。她都不怨恨了,或者而言不在意了。
他的真情实意的帮助是真的,他的冷漠轻慢的言行也是真的,但她都不会在余生中去耿耿于怀了。
真情也好,伤害也罢,她只是想向前走,不愿回头和过去种种再去纠缠,她只想浑身轻松地朝前走,一个人朝前走。
那些爱的恨的,退缩的倔强的,拥抱着的伤害着的,她都不愿再去分清对与错。
沧海桑田,岸谷之变之后,任凭潮涨侵漫的心境,恰如当下的她。
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心死,会是这样的心境。
温乔想着也许是最后一面了,就算以后再见也是世事沧桑,遂大方坦然说道:“我和语桐约一起吃午饭,就在瑞禾的餐厅。”
邵牧辰看温乔的脸色,较上一次见面眼见好了许多,他应了声,启唇又说道:“怎么不同她一起离开,你……还有别的事情吗?”
他起初想说,你自己开车来的吗,但话说到中途,想起韩淮说,温乔把自己喜欢的那辆玛莎拉蒂卖掉了。
温乔轻轻笑了下,说道:“吃中餐的时候,在餐厅隔着窗户看见东面海边挺热闹。难得的晴天,我想着一个人去海边走走,便没有和语桐一起回去。”
温乔这句话似说得随意,但也有格外的心意。她之所以说得如此清楚,是不想邵牧辰出于社交礼节询问她是否需要她搭他的车子,也无意造成他可能会以为她在等他的错意误会。
还有她不知道的可能。
以当下邵牧辰的心境,听闻她想去海边走走,他也许会陪她一同过去走走。连同这个念头,一齐被她的话堵死。
邵牧辰听闻后,微微笑道:“今天的确是个晴天。”
温乔淡然含笑,没有回答邵牧辰的话。在聊天的礼仪中,天气从来都是聊天话题的开端和结语,因此温乔也没有什么合适的言语来回答邵牧辰的话。
想结束两个人没有什么意义的对话,温乔心要和邵牧辰道别。
“今后有什么打算?”邵牧辰突然开口问了她一个比较有意义的问题。
他今天说话虽然像往常一样清冷口吻,但是还是能够听出来,言语语调之间夹杂着点点真诚和试探的关心。
温乔没有感动,也没有漠然,只是觉得世事无常。友人们大概都可怜同情她如今的处境。人性中的善良,使他们好心地来关怀她,又怕关心太过令她过分伤怀,这份关心便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的成分。
进退维谷的艰难处境中,一个人反而更能看清楚别人对自己的情感,不致于再像从前会错生爱意,这样也蛮好。
温乔下意识地稍偏头思想,和邵牧辰半真半假地说道:“没什么细致的打算。可能……会试着找一份工作,也可能……再读读书,但最重要的还是陪我妈妈。”
温乔前面说再读读书,邵牧辰心倏而收紧,不禁那日在墓园回头望向她,似曾相识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听到后面说“最重要的还是陪妈妈”的时候,他又松了口气,以为温乔就算读书也会留在江城,这样才能继续在妈妈身边陪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