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烟笼寒江,早秋特有的雾气朦朦胧胧盖了半座城。
沈听肆遥立在望亭石碑处,他的面前放了和云星形制差不多的纸票元宝,只不过他金色铜盆中的火光早已燃尽,只余下青烟袅袅并上一堆灰烬。
他不知道在这儿站了多久。
清寒寡淡的目光因为她的意外出现而有了微微动容。
沈听肆低头拨了个电话:“帮我问一下云星他们家情况。”
那边很快传来了消息,沈听肆盯着屏幕上的字一阵怔然,目光不自觉又放在她瘦削肩背上。
“她妈妈去年去世了。”
“抑郁症,自杀了。”
原来,她这些年过的这么辛苦吗?
沈听肆不自觉想上前,又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微风朦胧,他站在不远处,看着一道熟悉身影重叠交于她身后。
——
在这儿遇见夏成蹊完全是个意外。
他最近几年全国各地到处跑,要不是淮城新建了个实验室,他是绝对不可能在家里呆下来的。
近乡情更怯,有些东西自然而然就浮到心里头了。
夏成蹊心头微动,也没打招呼,就那么站在她身后。
等云星有点不稳地起身的时候,他顺势那么一扶,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转头认真认真看着她。
“怎么想的?”
“什么?”
夏成蹊隔着山水轻飘飘往远处望了一眼:“他啊。”
云星随夏成蹊的目光一道落在不远处。
望春亭畔,他立于之上,极目远眺,眉眼挺拔,五官流畅立体,举止投足间天然的贵气与骄矜。
和以前,隐隐约约似乎真有什么不同了。
只看一眼,云星便收回了视线。
她下意识垂头,揪着衣服边,老实回答,“不知道。”
夏成蹊笑了,觉得她平时一个挺拎得清的姑娘,就偏偏在这么个人身上栽了。好像理智和清醒都不复存在似的,甚至连撒谎的敷衍都不愿意有,坦诚地站在他面前说了句不知道。
他没在这个问题上反复拷打她,只是问了另一个话题。
“那公司呢?你毕业也有一年了,业内也混了点名气出来。你们公司那么压榨你,你还继续干?”
这事云星早就想清了,她答得飞快,条例逻辑重新清晰。
“九月份合同期限一满我就辞职,但我估计那边不太轻易肯放人,如果必要我会走劳动仲裁。”
夏成蹊嗯了一声,开始翻手机里有没有能打官司的联系人。
翻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随口问了句,“未来有什么打算没?”
云星沉吟片刻,给了个模糊不定的答案。
“单干吧,想开个工作室。”
回去的时候,云星还在想工作室的事情。她这几年其实是想安个家的,可是一直没想好是留在江宁还是淮城。银行卡里的钱就那么点,交完首付估摸着一分不剩,她心里又太没有安全感了。
她不想过当年一分钱都没有的窘迫感。
外公外婆年纪大了,万一有个大病小灾,到时候要怎么办?
云星轻轻叹了一口气,也是这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后背没了倚靠。
十八岁到二十岁,似乎只是两岁的鸿沟,可是只有她体会的分明,这成人的代价是多么痛楚。
这个问题一想就是好几天,等到假期修完临近离别,云星心里头也仍旧没个肯定答案。
她拎着行李再度踏出离家的路上,无意举起的镜头不经意间捕捉到了林奶奶脸上岁月雕刻的褶皱。
云星心下一阵动容,离别的脚步也有了迟钝。
林奶奶推着她往前走:“囡囡啊,快点走吧,去大城市好好照顾自己,别总想着回来,家里没什么需要你担心的。”
云星轻轻嗯了一声,视野之中的景物反复倒退,她在淮城的日子也告了一段路。
江宁,应当见不到他了。
-
当踏入故土的一刻,许多藏在脑海的深处的记忆都会重新鲜活起来。
于是过往以一种崭新而又直观的姿态,重新展现在沈听肆的面前。
他踏过淮城中学斑驳墙边,脑子里却浮现出放学傍晚,他故意踩着夕阳,车铃弹的叮当作响,只盼着多吸引她的注意。
他走到平江巷口,望着街头摇摇欲坠的路灯。
又一下想起来往常站在路口等她的场景。25路公交车总是在六点过一刻准时抵达这片嘈杂巷口,他就掐着点远远站在这片路灯暗影下,目送她回家。
她总喜欢捏着书包带,微微低着头,步子迈的极快。
沈听肆猜,她大约是怕黑的。平江巷口又深又长,她一个人走,真是不安全。
想到这儿,沈听肆低声笑了出来,觉得那时候真是血气方刚,即便是零下的深冬,守在这路口,他心口还是像涌了热血似的。
沈听肆在巷子口站了一会儿,抬腿要走的时候,看见沿边有个银发老太太捏着老花镜冲他端详。
沈听肆扫了过去,旋即打了个招呼。
他走进,老太太算是彻底看清楚他的。
“是囡囡的同学吗?”
“我见过你的照片。”林奶奶有点调皮地笑了一声,一双眼睛像是明镜似的。
沈听肆心头微动,微微低下身子和老人家平齐。
“嗯,我和她是高中同学,大学同校。”
他故意将渊源说的这样深,偷偷掩藏着自个品着的那点甜蜜。林奶奶打量了他一眼,忽地问,“那我家丫头在学校怎么样?”
沈听肆想了想:“她呀,特别好。好多人喜欢她呢。”
林奶奶哦了一声,得意地扬起了眉梢。“我家丫头听话,这是自然的。”
沈听肆顺着老太太的话说,他本来就长得一副哄骗人的相貌,嘴上抹了蜜似的,更逗老人家连连发笑。
当听到云星已经启程回了江宁的时候,他带笑的唇角蓦然消逝,身子微微僵直,显现些怅然若失的神情。
林奶奶瞥了他一眼:“怎么?”
“没什么。”
沈听肆挑了挑眉梢:“就是……我也喜欢她。”
——
沈听肆倒是没赶着回江宁,反倒是去了一趟京市。
沈家这两年搬了新居,由一处闹市区换到了城郊依山傍水的山庄。平日里来往的人不多,沈明琨独自住在这儿,隐隐有退居二线的意思。
沈听肆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沈明琨刚用完了晚饭,在茶室里烹茶煮水,听见他回来的动静,随手抓起手边的老花镜,眯着眼打量了一眼。
“不错,外面混了两年更有精气神了。”
沈听肆轻嗤一声,扯开领带,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没良心的东西,回国十天才想到老子。”沈明琨埋怨一句,“淮城那块地你买了下来?”
沈听肆嗯了一声。
沈明琨掀眸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继续烹茶。
“那种地方有什么必要建实验室?路也不通畅,附近有几个高新技术产业?等你那个实验结果出来,离挣钱还不知道要多少年。”
这些年,父子间的感情似乎仅靠一些微末公事勾连着。
沈听肆不爱听沈明琨的说教,总觉得他满嘴离不开钱,过的是点茶品茗这样的高雅生活,本质上却是个彻底市侩的商人。
可是他想想自己,拼了命似的开拓海外市场,在集团一步步巩固自己的核心位置。
两袖又何尝不满是铜臭?
即是如此,他还是忍不住辩驳一句,“有些东西,它的使命就不是挣钱。”
“行行行,这事我不同你争,人嘛总得有点热情爱好,反正你挣得比那边亏得多就行,我也没闲心管你这么多。”
沈明琨年前生了一场病,不是很大,可在医院休养了一个月,他是真的觉得精气神一下子就消耗了。盛年至暮年,好像就是一个坎儿,迈过去了,日子就像是流水似的,一下从指缝里溜出去了。
他也真如当年答应沈听肆那样说的,只有他有本事,想要什么,想怎么干,全如他心意。
茶香幽幽而起,沈明琨看向儿子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性格,觉得这盘棋也进入尾声,日后执棋者,也将更迭。
“去见人家了?”
沈听肆没吭声。
“去吃闭门羹了?”
沈听肆瞪了他一眼。
沈明琨却因为他这副样子哈哈大笑,觉得自个儿子总算在自己面前有了点人情味。
于是他又故意问了句:“还不死心?”
一壶茶饮尽,执壶者已然换了个人。
沈听肆坐直身子,捏着茶柄,垂眸为沈明琨添了一杯茶。
而后,他慢条斯理掀起眼皮,带有宣示意味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气势自分毫中不自觉显示出压迫性。
“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认定是一辈子。”
“我想,现在您没资格再阻拦我。”
—
和在淮城的不同,云星回到江宁却是整整忙了三天,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脚不沾地的滋味是什么。
有时候半夜得了空,经常凌晨三点才抽空将一天的消息回了过去。
姜黎这时候经常一个电话拨过来,诧异地问她是不是半夜被人盗号了。
云星默了默,有点无奈说,“能说我加班刚准备休息吗?”
姜黎惊呼一声:“你们这什么公司,比996还要恶毒?我要写一篇报道举报他们。”
大小姐义正言辞,跟还在高中似的,恨不得紧紧将她这颗脆弱的小鸡仔护在怀里。
云星笑了笑,即便她现在不在江宁,听见了她的声音,也总是觉得亲切。
“还要一个月期限满了就辞职了,最近毕业季单子多忙点也正常。事情可别做太绝,毕竟我还要在这行混呢。”
姜黎嗯了一声,收了那股冲动劲。
她准备挂了电话,让云星好好休息。
谁知云星却微微叹了一口气,声音夹杂着晚风,带了点忧郁。
“睡不着。”
“前两天看见他了。”
“谁啊?”姜黎啊了一声,脑袋飞快地转了个弯,“你说沈听肆啊,听顾川野说是回来的。我才不想看见他,我连接机都没去呢。”
云星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们两个是和平分手,互相也没做对不起的事儿,你不必为了给我出气搞得这么苦大仇深的,该做朋友还得做。”
“哪为了你,我就是单看他不爽。不仅是他,我看全天下男人都不爽。”姜黎呵了一声,话题开始从沈听肆扯到她最近撰写的几分让人义愤填膺的稿子。
思绪随着天边云卷云舒飘向远方,姜黎说话声戛然而止,于是万籁寂静中只能听见窗边微末的蝉鸣。
蝉声总是能让人想到盛夏。
而盛夏又总让人无端悸动。
于是理所当然,思绪伴着星月也悠悠荡荡飘往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身上。
直到,那头的姜黎哎呀一声,像是从梦境里将她叫出来似的,云星的眼里霎时间恢复了清明。
“你那微博怎么发新作品了?怎么底下还带商品链接呢?”姜黎皱眉,“是不是你们公司又拿你账号作什么幺蛾子了?”
云星公司的事,姜黎听了不少。她任职的是个广告公司,开了不少年了,在业内算是老油条的存在。
当时毕业,云星急着找工作,没仔细看稀里糊涂签了合同,后来她随手在微博号上放了几张个人作品,算是小火了一把,公司又以业务为名哄骗了她账号的密码。
云星其实已经很久没登过那个账号了。
那账号没什么粉丝,纯粹是她当时随手拍了,聊作生活的一点慰藉。
听到姜黎的话,她输入原账号id,盯着上面的新作品半响不语。她的心情倒没有因为公司擅自以她的名义为其他作品,而是盯着最新一条转发微博神情晦涩。
转发的是她最早的一张照片。
不能称为照片,只是当年忙着搬家,云星无意翻到那张照片,不知出于什么念头,随手拿了手机拍下来留作纪念。
她转发时候备注了一句话:有意出售,价高者得。
底下很快冒出了三三两两的评论,有问她是否出了什么事,也有真心喜欢照片议价的。
云星闷不做声,径直重新输入账号,弹框闪出,提示密码已更改,请她重新输入。
她深呼一口气,问姜黎,“你认不认识什么人,能把我的账号拿回来?”
姜黎啧了一声,还真想到那么个人。
“顾川野啊,他以前高中经常盗人家号玩。”
姜黎立刻给顾川野拨了个电话,刚好他人也在江宁,就和云星约了下午四点的见面。
位置定在了离她公司不远的一家西餐厅,云星想着顾川野回国她也没去接,顺道给他践行了。
“这么多年不联系,刚回国就让我给你盗号啊?”
顾川野冲她远远招招手,多年未见,他早已褪|去当年那股莽燥劲头,浑身上下的气质沉淀下来,西装革履还真有了几分儒雅的气质。
但是一开口,一动作,那股吊儿郎当的气质又重新显现出来。
云星快步朝他走去,抿着唇轻轻笑了一声。
她今天穿了一身浅绿色的西装连衣裙,裙摆下的一截小腿纤细又白皙,脚下蹬了一双Brittany的裸色高跟鞋,干练又温柔。
顾川野发自真心赞叹了她一句:“你变好看了。”
云星于是又笑了一声,也称赞他,“你也比以前更会哄女孩子了。”
“那不也这么多年单着?”顾川野瞥了她一眼,状似无意开口,“你这些年比姜黎还没良心,都不联系我们。”
顾川野说话就是这样,说一半藏一半,剩下的一半心思让人猜。云星眼神闪了闪,不经意拨动耳后碎发,轻笑一声。
“这不是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