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套了件宽大到略显不修边幅的卫衣,胸口印着信川大学的英文字,是去年去学校秋招宣讲时统一发的。黑框眼镜遮不住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头发盘起,拿了个橡皮筋捆在头顶。手中提着的两个塑料袋塞满垃圾,映出外卖盒和啤酒罐的花纹。天色很暗,但陈立潇能分辨出她的脸色在见面的瞬间迅速阴沉。
他就像狩猎中的狐狸,在兔子洞附近徘徊逡巡数夜,终于捕捉到猎物的踪影。
有人小跑着跟上来:“干嘛呢?”
陈立潇立刻认出这张脸来。那个在县城马路上拦住陈嘉策的毛头小子。他在楼下彻夜等待,而她蹲在出租屋里和这人厮混,点垃圾外卖、对着综艺粗俗地大笑,油光满面,不知日夜。
然后陈嘉策的手指就伸进了他的指缝里。手掌心冰冷、潮湿,像从一场大雨里走来。陈嘉策和他十指交握,视线却依然落在陈立潇脸上:“你怎么在这儿?”
他面无表情地下最后通牒:“跟你单独说几句话。你让他走开。”
两人僵持了十几秒,让步的还是陈嘉策。容靖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垃圾箱,路灯下的两个人,都看起来面目可憎。
“你要什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我听不懂。”
“我要离开你。离开你,或者你离开我,都可以。”
他眼里竟有怨恨。“你没有良心。”
“我要是真没良心,就不跟你一刀两断,偷偷怀孕,安心做个金丝雀,等你结婚了、公司上市了,再去大吵大闹。”
“随你怎么办,但你是成年人,你应该知道任何事情都有规则,你不可以说走就走。”
她笑了笑:“所以你是最佳玩家,我不是。”
陈立潇终于泄气。千头万绪,找不到着力点,他一头扎进去,看不到方向也没有解法。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或许一开始就不该逾矩,又或许应该在更早的时间点就和许曼分手。他没办法让时间倒流,只能努力解决问题。
他的胳膊交叉,身体比言语更早作出防备姿态。“那个男孩子会不会太年轻?你觉得是什么好饼?”
“他不是饼。”
“你几岁了啊,他几岁?毕业了没有?毕业之后去做什么?家里是什么情况?能不能和你结婚?你是成年人,你有工作,说辞职就辞职?职业素养在哪里?会给其他人带来多少困扰?”
声线依然稳定,咄咄逼人却似持枪射击。他很少这么激动,气喘吁吁,愤怒像夜半泄洪的水库,无声地奔流。
“我说我们不是一类人,你不信。”
“我听不懂。”
“你说的那些,对我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她提起最后一袋易拉罐,“我要走了。你在我家的衣服,明天同城快递给你。”
容靖从前面蹦蹦跳跳地过来,陈嘉策一步步往前走向她。她知道陈立潇没有走,她甚至能想到他现在的样子,脸上的纹路,生气时微微颤抖的眼睫,下意识抚摸指关节的小动作,记忆和幻想揉杂,在她一头扎进容靖怀里的瞬间,散落成漫天的星。
容靖措手不及,顺势小心翼翼地搂住她,“怎么了?”
一股微妙的花香包围着她,是玉兰花开了。热泪就不管不顾地从眼眶里漫溢出来。
这时候陈嘉策突然想起刚和陈立潇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正好是春末夏初的时候,蚕豆上市了,她买来一大兜,在家用盐水煮熟,两个人坐在地板上就着啤酒边吃边看电影。《英国病人》,男女在战争年代的不伦恋以悲剧收尾,宛若一种不详的谶言。
没有人给这段关系下定义,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又痛快得不像今生。得偿所愿的滋味过于甜蜜,她沉溺于其中,似夜半航船,远山如云,江水诡谲无声,暗礁潜伏在水下,等着船夫一个瞌睡,刺穿底舱。
现在她抱着容靖,可这些事情没有一件能和他说,她也从未期待从他身上得到理解与慰藉。她想起容靖说他除夕夜在外面等她好久,那么空的山顶,应该很冷吧。也许她又做错了。沉溺欲望不能消解任何困境,只能制造更多的困境。
一种迟来的痛苦像潮水淹没了她。陈嘉策突然觉得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瞬间从身体里离开了,烟雾一样飘向虚空,心里留下个巨大的洞,像纺织厂搬迁后,废弃宿舍楼的阳台,黑漆漆的一个大洞,风猎猎地从里面吹出来。
“要不要回去躺一会儿?”
她只是摇头。
容靖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小声问:“要不我们去散散步?花都开了。”
“容靖。”
“嗯?”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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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