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六点前后,这座城市都会像一只巨大迟缓的怪兽,从睡梦中徐徐苏醒。
中关村的路口开始堵车,从通州来的地铁满载打工人驶入城区,列车在北四环高架上呼啸而过,疾风刮得百米开外的高层玻璃隆隆作响,人们可以听到北京的钢筋铁骨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仿佛上了年纪的老人伸懒腰。
陈嘉策刚搬到这里时很不适应,总在清晨惊醒,疑心是地震。
此处是三环外的一栋老破小筒子楼,始建于上世纪计划经济年代,面积虽小、地段极佳,价格也因此分外高昂。陈嘉策来北京时全无准备,在青旅住了半个月,通过租赁中介撮合结识麦琪、和她成为室友,从此才算有了落脚点。
麦琪是辽宁人,就职于广告公司,小个子、白皮肤、极美艳,每天早上把眉毛描得细细的,蹬上高跟鞋出门。长年和客户打交道使她锻炼出一副伶俐的好口才,用在和房东讨价还价上,花半下午时间成功砍掉一千块:“每天省四十块,再往外住,打车都不止这个钱呢。”
陈嘉策在厨房刷牙,吐掉泡沫,说:“长安大,居不易,老家没有这种烦恼。”
“我回老家只能给我哥哥的网店当美工。”麦琪套上高跟鞋,“哎嘉策,帮我拿一下帽子。”
他们在地铁口分道扬镳。麦琪坐三站路去广告公司,裙子、高跟鞋、全副武装;陈嘉策则不需要光鲜亮丽,可以穿运动鞋骑共享单车出门。
她在一家电商公司做事。简历上近半年的空窗期起初颇为刺眼,但对方业务扩张迅速、急需人手,最终聊定的薪资涨了百分之二十。事情大同小异,但工作量比以前更大,一周里总有三天是十点后下班,陈嘉策喜欢绕一点远路,到大厦背后的便利店买一罐冰饮,慢慢地走回去。
这正是华北平原最好的季节。大钟寺旁的银杏灿烂如金色祥云,哗啦啦地洒落一地,不要钱似的拼命灿烂;天蓝得要命,大团云朵伏红墙琉璃瓦的顶上,边界分明;北海公园的湖面上,游船和鸭子一同在波涛间沉浮,不远处是白塔倒影。她去恭王府参观,胡同两侧细柳如绿丝绦,路牌上写着“斜柳巷”,连名字都有种弹牙的质感。
头发长得过长了,陈嘉策去小区门口的理发店修剪,理发师咔嚓一刀,把头帘剪到眉毛上方半公分。回到家时麦琪正在做饭,看到她就愣了:“怎么剪得这样短?”
她有点不好意思:“很奇怪吧?”
“很可爱嘛,眉上刘海,最近不是很流行吗?”麦琪安慰道,“要不然去染个色好了,看起来比较时髦。”
第二天是周日,她当真起了个大早,拽着陈嘉策去了另一家熟悉的沙龙,把头发染成茶褐色。回来一起去吃涮肉,热气蒸腾间,她试探着问:“哎,我男朋友这周末来我们家玩,可以吗?”
麦琪一直在和不同的男人约会。陈嘉策刚搬过来的时候,她男朋友是一个姓孟的十八线小演员,不过没持续多久,两周后送她回家的人就变成了一个卷头发男人。陈嘉策下班回来,看见他们在楼下接吻,男人背着一个巨大的乐器包,看形状是吉他或贝斯之类的。麦琪说他姓张。
姓张的吉他手比她大两岁,平时在一家琴行给业余爱好者上课,晚上去后海的酒吧上班。麦琪带她去看演出,灯红酒绿的一个厅,玻璃窗上贴着读者文摘风格的缱绻标语,歌手在唱薛之谦的《演员》。就是那个,麦琪说,哎呀,我从小就喜欢搞音乐的,再说年纪大的比较可靠。
陈嘉策拄着头问:“小孟不好啊?”
“别提他了。”她说,“那孙子还欠我八千块没还呢。”
陈嘉策这才知道,小孟说自己要去横店试镜,托她订了机票和高级酒店,直到两人分手都没提这茬。
“那你不向他要?”
麦琪吐出一个烟圈:“我都不想见他。”
“是你找不着他吧?”
她连瞪人的样子都是眼波流转:“陈嘉策,你说点好的行不行?”
张吉他手迅速成为她们家的常客。周日的晚上,麦琪会炖一大锅肉,三个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剩下一半放到冰箱里,作为接下来半周工作日的晚饭。陈嘉策很少能在九点前到家,好几次都是前后脚,她到家,张吉他就站起来离开。
陈嘉策问她:“这次这个好不好?”
“凑合吧。”她把面膜精华液往腿上抹,“男的不都这样吗。对了,我切了西瓜放在冰箱里,你记得吃啊。”
陈嘉策在卫生间翻了一通,走出来问:“你看见我放在桌上的项链没?”
麦琪愣了愣:“项链?”
“嗯,昨天洗澡的时候放在洗手台上,今天忘记戴了。你看见了没?”
她咬咬嘴唇,说:“我找找。”
第二天是周末,陈嘉策在家里躺了一天,大约傍晚时分,麦琪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回来,把一个红色的礼品袋放在桌上:“给你。”
“什么啊?”
她头发湿漉漉的,是在外面淋了雨,指指袋子:“给你买了个新的赔罪。姓张的不是个东西,偷我的东西就算了,连你的都偷。”
她和张吉他在十月下旬分手,没过几天,又开始约会另一个男人,仿佛是在某个培训机构做补习老师。公司开始准备购物节活动,陈嘉策不再关心室友的恋情,一头扎进工作里,被海量的kick-off、策划文档、会议淹没。
11月的第一个周五傍晚,初雪降临北京。
距离项目上线仅有一礼拜,没人有心情出去看雪,巨大的落地窗里映出数十张紧绷、疲惫的面孔。陈嘉策感到腰酸背痛,在座位上抻直手臂向后拉伸,只听见有人哎呀惊叫,回头去看,一位男同事端着马克杯站在她后面,半杯咖啡都泼到了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