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塞,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世情薄,人情恶。上一次来这里的经历,就像是失眠了很久的人终于能够入睡,却做了场迅速想要醒来的噩梦。那种熟悉的东西突然面目全非时,崩裂的阵痛堪比龟裂的地缝,一脚卡进去,再难全身而退。
以致于,她依然渴望京崎,却在要来的时候不敢来了。
“总之就是上一次……不是很愉快。”黎青梦左手揉着右手的指节,垂下眼睛轻声慢语,“但这一次,我过得特别特别特别开心。”
她一连说了三个特别。
康盂树转过脸凝视着她。
黎青梦也抬起眼,回视他。
“开心到,足够我把那份不愉快通通驱散。”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里静悄悄地交汇,康盂树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但脑子里装着着一个鸣枪的靶场,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一枚子弹轰地穿透耳膜射中他的感官。
一个几乎从不示弱,总是把自己的感受包裹在内心的人,骤然说出这样的话,虽然只是三言两语,但却是她好不容易稍微坦承心扉的这一时刻。
康盂树知道自己当下必须给予点反应,这就等于他终于买彩票买到了那张大奖,兑奖窗口都就在眼前了……
可问题是,他是一个从没抽到过大奖的衰人。
黎青梦在说完之后,得到的反馈就是康盂树的沉默,仿佛这一天不是和他一起度过似的。
她刚涌起的那股雀跃迅速冷却下来,补了一句:“主要是康嘉年特别可爱,很捧场,和他一起玩很放松。”
康盂树却没顺着她的话,而是很认真地慢上一拍说。
“我以前来京崎没觉得这里有多好。”他很笨拙地在斟酌词汇,“但是这一次,也许是因为有你带着吧。”他看了一眼她,“玩起来果然很不一样。”
黎青梦的手又开始搓起指尖,压着语气小声问:“哪里不一样?”
“就是感觉挺好玩的。日料很好吃,飙车的感觉很爽,摩天大厦很高,顶楼的视野很好……”他细细碎碎地说着,看向窗外时,接了一句,“就连月亮看上去也格外漂亮。”
听到这句似是而非的话之后,黎青梦仿佛坐上弹跳机,晕头转向地被发射到了外太空,一部分的灵魂被抽空,漂浮在宇宙里观测月亮。
——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那一句,今晚的月色真美。
康盂树转回头,看见她脸上吃惊的神色,痞笑说:“别误会啊。我意思就是真的漂亮。”他撇嘴,“我可搞不来日本人说话那套弯弯绕绕的。”
黎青梦当然猜到他不会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但要说他真的没有怀着那几分刻意吗?
这是她猜不透的部分了。
她故作无谓地耸肩,摆出嫌弃的姿态呛他:“是吗?我看你说话就挺绕的。”
“有吗?”
“有啊。就比如说上次,我飞机飞过你头顶时你要说的话。憋着不说,还故弄玄虚说什么等地球最后那个晚上。”
她还记得那茬,被吊着胃口,对此耿耿于怀。
康盂树拉长语调啊了一声:“那个啊——”
她追问:“你是不是根本没想要说什么,随口糊弄我的。”
“怎么可能,当然有。”康盂树再度看向窗外的月亮,“只是怕你听了会失望,所以要保持下神秘感。”
“为什么会失望?”
他顿了顿,避重就轻地接道。
“因为……是很无聊的屁话。”
第41章
康嘉年生平第一次在五星级的顶楼套房泡澡,温热的水包裹着全身,那种感觉无比惬意,加上从早到晚奔波一天的疲累,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等他从浴缸中起身时,竟然都过去了一个小时。慌慌张张地来到客厅一看,发现这两人还在,似乎在聊天。
他们坐在沙发上,只是,黎青梦好像快睡着了,头耷拉着,整个人摇摇晃晃,最后栽倒在沙发靠背上。
康嘉年想喊的话硬生生吞回去,怕吵醒她。
他转而想小声喊康盂树时,却在看清他的动作后愣住,继而收了声,默默退回房间。
第二天黎青梦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好好地躺在床上。
昨晚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客厅里,气氛太沉静,聊天的频率恰到好处地舒适,让人昏昏欲睡,于是她就真的睡着了。
……所以,是康盂树将她送回来的吗?
看着身上仍是昨晚洗完澡后换上的衣服,她大概确认了这一点。
她起来换下衣服,转而穿上一身黑,动作很迅速地出了门。
她记着自己要去趟墓地。
之前买的铃兰早就枯萎了,她把这些残花撇下,替换了新的上去。
“妈,跟你来汇报一下,爸爸他的手术很顺利。”黎青梦看着墓碑上女人浅笑的照片,“所以你放心,他估计还得好久之后才会来陪你。”
她又絮叨了一会儿,看了眼快到退房的时间才离开。
回到酒店房间里时,只有康嘉年在。
“你哥呢?”
“啊,我还以为你们一起出去了……”
康嘉年看见她,神色略不自然地回答。
“没有,我没和他一起。”
得知康盂树居然自己出门后,黎青梦还挺意外。毕竟这人还昨天赖床到最晚,对京崎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难道真如他昨晚所说的,这么一天就让他对京崎改观了?都能一反常态抓紧时间出门。
因此康盂树回来的时候,得到了两个一大一小好奇的注目礼。
“你们干嘛?”
他一摸鼻子,闪过二人的视线。
康嘉年眯起眼:“哥,你自己偷摸去哪里玩了?也不带我!”
“我去大人去的地方。”
“你就扯吧,大早上的哪里有大人去的地方。”
黎青梦没开口问,但也一直竖起耳朵听着,十分好奇康盂树会跑去哪里。
最后他扯开话题说:“你们东西都收好了吧?收好我就去退房了。”
*
京崎,高铁站。
三人拖着行李来到检票的闸口附近,康嘉年依依不舍地环视了一圈车站,拿起胶片机对着站牌上京崎的名字又拍下了一张照片。
接着,康嘉年又拉住路过的人,让他帮忙拍一下他们三个人的合影。
康盂树不耐烦道:“太土了吧,这种游客照。”
嘴上这么说,身体还是老老实实站到最旁边摆好pose。
康嘉年把黎青梦拉到最中间,一边怼道:“现在不拍下次就我们三个在这里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呀!”
其余二人闻言微微怔愣。
康嘉年补充说:“我是说等我考来京崎,怎么着也得是两年之后的事了。”
康盂树拍了下他的头:“别说得你好像已经拿了录取通知书一样。”
“所以我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啊!最顺利就是两年后。”康嘉年拍掉他的手看向黎青梦,“姐姐,你到时候会回来京崎吗?”
康盂树闻言,插在口袋里的手一紧。
他低下头,忽然拿出手机开始刷,手指划得飞快,一目十行的速度。
黎青梦被这个问题问住:“两年吗……”
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站内的广播提示D341车次开始检票上车,打断了这个假设的答案。
康盂树刷着手机的速度终于慢下来,神色不自觉松驰。仿若一个射过来的飞镖,回旋着擦过他飞向了别的地方。
但他心里隐隐知道,这个回旋镖终究还是会再度飞回来的,差别的只是时间。
*
开往南苔的动车很空荡,三人的位置这回是挨着一排坐一起,不像来时她和康盂树隔了一个过道。
这一次,被夹在中间的人是康盂树,他的座位号是2B。
“……”
对上号码牌的那一刻,他的脸色不怎么好。
黎青梦忍俊不禁,她是靠窗位,最先坐进,拍拍隔壁的位置明知故问说:“怎么不坐?你不是2B吗?”
他牙痒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坐进来时伸手敲一下她的脑门甩下两个字,幼稚。
康嘉年最后一个坐进来,嘲笑道:“哥你好意思说别人啊,你自己也老这样好不好。”他探头对着黎青梦挤眉弄眼,“倒是没想到姐姐也会这样开玩笑,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黎青梦捂着额头,正想再次回嘴,却在听到康嘉年的打趣后堵在喉咙里。
……她好像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康盂树面前露出自己非常不冷静的一面。
像之前便利店想看到他故意着急的脸,又或者是这次故意拐弯抹角地损他想看到他恼怒的表情,本质上都是一个目的。
她期待的,是康盂树除却冷淡和散漫之外的,会因为她而调动情绪之后生动起来的脸。
黎青梦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好像越来越完蛋了。
康盂树感受到她呆然的视线,斜眼打趣:“怎么,你也想做2B?”
她没接他的反击,匆匆塞上耳机看向窗外。
康盂树不懂她怎么就突然变脸了,2B这个玩笑不是她先开的吗?这个女人也太过分了,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他撇撇嘴,转到另一侧和康嘉年说话,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先低头。明明是自己先被调侃2B,这要是回嘴不成还主动热脸贴冷屁股,那可就是真2B。
于是,两个人虽然是邻座,并且两个位置之间的把手坏掉,抬在上面放不下来,他们的位置比其他的更没有距离,却诡异地形成了一条楚河汉界,谁都不搭理谁。比来时那个过道的距离还遥远。
然而最后,先打破僵局的人是黎青梦。
确切的来说,是睡着的她。
因为墓地离得很远,她早上起得非常早,天没亮就出门,加之昨晚睡得晚,很轻易地在摇晃的车上睡着了。
康盂树正在和康嘉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时,突然感觉肩头一沉。
他的话头猛地收住,很轻地扭头瞥向颈窝那个毛茸茸的脑袋。
没有多少重量,那么轻的一把骨头,在车子的前进中因为重力的倾斜无意间挨蹭着他,短袖下露出的那截胳膊挨着他同样短袖下汗涔涔的皮肤。
茫茫车窗外一袭原野,大片的阳光,将原野涂成金黄色的保龄球道,而靠在他肩上的这个人,则是上帝随手掷向他的保龄球。
上帝的技术自然是精湛的,砰一下,他仰面被这颗圆滚滚的保龄球击倒,怎么逃得开呢。
即便这颗球轻如一根羽毛。
康盂树轻轻叹口气,认输地扭向康嘉年,压低声音说:“把你外套给我。”
“干嘛?”
康盂树的右手指向靠着他的人。
“……嚯,这么贴心啊。”康嘉年挤眉弄眼,“不过车上这冷气和没开一样啊,没必要吧。”
“呵,我又不是担心她感冒。”
康盂树强硬地单手把康嘉年的外套扒下来,康嘉年以为他嘴硬,结果一看,他还真不是披到黎青梦身上。
而是动作极轻地抬起她的身体,把衣服塞到她和自己紧挨的缝隙中间,避免了直接的肌肤相贴。
康嘉年傻眼,这是什么操作?
“她穿太少了。”康盂树耸肩,“免得她醒来说我占她便宜。”
“……需要这么见外吗?”康嘉年在心里腹诽,当初不还误闯人家换衣服,把人看光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小心翼翼。
康盂树笑:“怎么不需要,豌豆公主隔了四十层被子还能知道最底下一粒豌豆硌到她,我们青豆公主可比她娇贵。”
以往,他说到这种夸张的比喻时,都是用来阴阳怪气讽刺人的,听着只会让人火大。
但是这一句,和以往的语气都不一样。
活到这么大,他第一次听到他哥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不是那种肉麻到掉渣的温柔语气,而是一种非常平淡的语气。
这种平淡却让人更加相信,坐在他一步之遥的黎青梦似乎真的是哪个小国的公主,容不得一点怠慢。
而这个小国,大概比梵蒂冈还要小,目前只容纳了康盂树这个公民。
在只有他的小国里,她是唯一的公主。
如果谁怀疑这个事实,毫无疑问,这位暴躁的公民一定会抄起家伙和对方干架,打到对方承认为止。
第42章
黎青梦这一睡,就几乎快睡到了南苔。
醒来时,整个人的睡姿已经斜到了反方向,头堪堪地要抵上窗框,脖子酸痛不已。
睁眼看见车窗外低矮平房,绿油农田,还有蒙蒙天空,她昏昏沉沉地竟然生出一丝很奇妙的感觉。
——又回来了。
还记得自己上次带着希望去京崎,最后却走投无路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回来,那种感觉就像牢犯跑到操场上放了一会儿风,听到哨声后,就得被迫再被关回阴沉的四方牢笼里,并且不知道判期是多久。
窒息,无奈,绝望。恨不得绑上炸药包将整节车厢炸掉的那种愤懑。
很难想象时隔不久,再一次的往返,那种压在心头沉甸甸的窒息感不知不觉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
不再厌恶这里的平静。
而且,这种平静并不是出于这大半年被折腾下来的麻木,自己不是那样简单就可以被磨平棱角的人,她很清楚。
那么唯一的变量,源自于旁边坐着的这个人。
她看向康盂树,他此时也睡着了,但奇怪的是睡姿非常板正,尤其肩膀还一动不动地挺着,靠近她的这一侧挂了件康嘉年的那件新衣服。
很冷吗?
她在心里犯嘀咕,这辆列车不知道是不是制冷系统出现问题,明明热得脱一件外套都嫌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