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乾宫。
楚国使臣与楚淮才退出去,如今殿内只剩下武德帝父子三人。
“这件事,你们怎么看?”武德帝端起茶盏啜饮,让人看不出情绪。
太子与燕王都在心里打鼓,他们自然晓得父皇是在问该不该让楚淮回楚国。
武德帝当初让楚淮入了宫,就是打定主意不让楚淮离开大梁了,可谁晓得楚国这般会赶时候,偏偏在西疆局势不稳的时候提出要接回楚淮,让人无法拒绝。
楚国还极有诚意,三座城池,大梁若强硬的拒绝,楚国与西疆各部落联和,届时大梁的西南便要着火了。
太子先开口,“父皇,儿臣觉得此事非同一般,楚淮在宫里待了三年,谁晓得会不会打探到一些大梁秘辛,不该放他回楚,但楚国提出,咱们不好不应,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解决了楚淮,那他自然也就回不去了。”
萧应也不傻,已经猜到萧策与楚淮勾结,绝不能放楚淮回国,万一楚淮在楚国为萧策撑腰,那他就腹背受敌了。
但楚国拿出三座城池的诚意,不便强硬拒绝,可若楚淮死了,自然也就回不去了。
“父皇,儿臣觉得不妥,”萧策拱手道:“楚国的三座城池极为富庶,用它们来交换楚淮对咱们有利无害,若楚淮此时出事,就怕楚国记恨,挑起西南战事,于咱们不利。”
萧策自然是希望楚淮能回到楚国,他与楚淮结盟,若是楚淮回到楚国能有一番大作为,对他可是大大的有利。
再者楚国愿意用三座城池交换,可见对楚淮的重视,怕是楚淮此一回去,便能受到楚皇的重用,这是萧策愿意看见的。
两个儿子心里想什么,武德帝如何能不晓得,孩子大了,更多的都是为自己考虑,而不是为了大梁,心里到底有些不得劲。
武德帝放下茶盏,眼神扫过两人,“你们两个说的都有理,太子先退下,燕王留下。”
太子神色一僵,眼神扫过燕王,有些不甘,却又不得不退下。
而燕王心中也忐忑,并没有得意洋洋,很久之前他就明白,眼前这人不仅仅是父皇,还是帝王,天下生杀大权掌握在帝王的手中。
“策儿,你觉得该放楚淮回楚国?”武德帝语气不急不缓,看似在闲聊。
可萧策心里却在想着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不等萧策回应,武德帝继续道:“这两年,楚淮帮了你不少吧。”
萧策猛地抬头望向武德帝,又突然回神直视天颜是大不敬,连忙低头,想要解释,“父皇,儿臣……”
武德帝却笑了下,打断他的解释,“从前的事朕不管,不过你应当清楚,楚淮的才能如何,若是放虎归山,他日你还能抓得住这只百兽之王吗?”
武德帝身为梁宫的主宰,没什么事瞒得过他,只看他想不想管,他对萧策寄予厚望,所以想让两个孩子各显所长,楚淮帮萧策的事,他晓得,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甚至对楚淮这个少年还挺有好感,若是楚国不来接楚淮,兴许日后武德帝也会想法子让楚淮为大梁所用。
可若是楚淮回了楚国,欣赏之人终有一天会成为最大的敌人,武德帝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萧策的后背涌起一阵凉意,楚淮的才能他的确清楚,若没有楚淮,他现下也达不到与太子分庭抗礼的地步,可在他心中梁楚之事与他何干,楚淮死,他未必能登上帝位。
但武德帝现下这样说,萧策却不能反驳,若被武德帝晓得他心中所想,怕是帝位与他再无瓜葛。
“父皇说的是,是儿臣目光短浅了。”在帝王心意面前,他不得不妥协。
武德帝很是满意,“既如此,这件事便交由你去办,办好了,朕重重有赏。”
萧策心中倒抽一口凉气,父皇倒真是会给他出难题,派他去杀害楚淮,即便没成,他与楚淮的交情也断干净了,还会被楚淮记恨上。
父皇半点情面也不留,这是不希望他与楚人搭上关系。
“怎么,有难处?”武德帝大掌搭在龙案上,双眼炯炯有神的盯着萧策,无形中便给了他压力。
萧策跪下,“儿臣遵命!”
他再清楚不过,若是今日他不按父皇吩咐去做,怕是明日他燕王府的天就要变了。
为了储君之位,他只能舍弃楚淮了。
*
萧容独自在屋子里待了半下午,夜幕降临后,她没去找楚淮,但楚淮来了找她。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后院,此时后院的雪已经化了,野草冒出了头,细嫩的绿色,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新的一年充满了希望。
两人坐在水井旁,谁都没开口说话,一时之间,后院静的只有蟋蟀的叫声。
萧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从最初晓得这件事,已经过去许久,孔嬷嬷已经明确的告诉她,这是真的,她连问都不必再问了。
过了片刻,一阵春风吹来,有一丝丝凉意,萧容深吸口气,终于调整好了心情,她扬起一抹笑,偏头看着楚淮,“阿淮,恭喜你呀!”
想了一下午,她到底还是决定恭喜,阿淮离开大梁才是最好的选择,虽说现在他的处境还不错,可是谁也不知来日会发生什么,待在梁宫随时都有可能被人要了命,日后无论是太子还是燕王为帝,都不会留下阿淮的性命。
她不能那么自私的留下阿淮。
楚淮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别笑了,很难看。”
她怕是不知道自己现在笑的比哭还难看,无异于在楚淮心口刮过一刀。
萧容噗呲一声笑了,偏过头揉了揉微热的眼眶,努力稳住声调,“你撒谎,前不久还说我好看呢。”
楚淮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容儿,抱歉。”
说好一直保护她,可他却得先离开一阵子了。
萧容背对着他,没有回头,眼角却泛起了泪光,嗓音到底带了颤意,“做什么道歉,你本就是楚国人,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回楚国我高兴。”
“高兴为何哭了?”楚淮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攥着,紧紧地掐住心脏,她哭了,楚淮比谁都难受。
萧容抹了把眼泪,扬起笑容,“我喜极而泣不行吗?我为你高兴,你终于可以摆脱太子了,往后太子再也不能欺辱你了。”
楚淮的命运已经比从前那些质子好太多,起码楚国愿意来接他,用三座城池换楚淮,楚淮回国之后一定会过的很好,再也不用待在南撷院受苦了。
楚淮摩挲着萧容发顶的手往下滑,大掌捧着她的侧脸,指腹抿去她眼角的泪珠,薄唇微紧,“别哭了。”
望着她泪眼汪汪的样子,楚淮有那么一瞬间想反悔,告诉她,他不回大楚了,永远陪着她。
可是心里仅存的理智又将他拉了回来,不回大楚,他与萧容没有未来,萧容会被许嫁,而他也会被武德帝赐婚。
只有回了大楚,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萧容歪着脑袋在楚淮的掌心蹭了蹭,“阿淮,我好舍不得你。”
三年,两人共同度过了最难捱的三年。
如果没有楚淮,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她这一年多的好日子,都是楚淮为她谋来的,她已经习惯了依赖楚淮。
除夕那日,她还在忧心章皇后会为她挑选驸马,早早出阁,要和阿淮分开。
谁曾想到,她还没有出阁,可阿淮却要走了。
阿淮要回家了。
此一去,相隔千万里之遥,两人再也见不到了。
过去那三年,只能成为回忆,再过三年,不知他是否还记得那段时光。
楚淮的脊背绷紧,另一只放在身侧的胳膊,手背青筋暴起,望着萧容的眼神藏着压抑,他在克制,克制着不将萧容揽入怀中。
他很想抱一抱她。
可他还没有绝对的把握,不能给她希望,更不能耽误了她。
若成,他日十里红妆迎新人;若不成,他日十里嫁妆送旧人。
“我们会再见面。”楚淮缓缓地将手放了下来,再见面是注定的,可再见时会是怎样的,他不知道,平生第一件他不能确定的事出现了。
“真的吗?”萧容小声抽噎着,她根本不信,只以为楚淮是哄她玩的。
楚、梁两国本就是敌对关系,他若回楚,他们绝无可能再见。
“真的,我几时骗过你。”楚淮嘴角含着淡淡的笑。
“好,我信你。”萧容破涕而笑,无论如何,让他放心的回楚国吧,别牵挂她,她不想耽误他。
“阿淮,我能抱抱你吗?”萧容忐忑的望着楚淮,两人不是孩童,都到了嫁娶的年纪,这样的亲近,已经有些不合时宜,可她真的很想抱抱阿淮。
楚淮求之不得,直接用行动回应了她。
张开胳膊,大掌扶在她的脊骨处,将她往怀中收拢,紧紧地抱着她。
“容儿,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接你,楚淮闭了闭眼,将眼里的不舍尽数掩埋。
他也希望能带萧容一块走,但不可能,兴许连他自己也未必走得了。
“呜呜呜,阿淮,我舍不得你……”萧容死死的抱着楚淮,大哭了起来,心像是被大水淹没,泪流不止。
就像是那次落水后被楚淮救上来,紧紧地抱着他这根浮木,这是她最后一次抱着他了,他要走了。
楚淮本就寡言少语,一口气哽在心口,不上不下,说不出话来,只能不停的顺着她的后背,试图安抚她。
“我走后,你莫要再提起我,只当忘了我。”大梁公主,不能与大楚皇子有牵扯,这样才能保住萧容的命。
萧容闭着眼睛点头,道理她都懂,可不是谁都能做到。
楚淮的下颌蹭了蹭她柔软的发丝,语气温柔:“好好活着,我答应你,我们还会再见。”
萧容轻声应着,却知道这样的可能极其渺小,两人不仅仅隔着山川湖海,还隔着家仇国恨,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以后分开的命运。
之后楚淮没再开口,萧容也沉默,两人静静的抱着对方,像是在感受最后一刻的温情。
许久之后,萧容先从楚淮的怀中退了出来,取出丝帕擦干眼泪,一双杏眸已经哭肿了,“你什么时候走?”
还有两日便是他的生辰了。
“你及笄礼后一日离开。”楚淮晓得她在想什么。
萧容这下放心了,“好。”
起码还能陪他过一个生辰。
她攥紧了帕子,想到了什么,低着头道:“你这两日小心些,莫要中了陛下的算计,陛下怕是不想你离开大梁。”
从楚淮入宫那一刻起,武德帝的意思昭然若揭,可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得不答应楚国,但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楚淮“病故”。
楚淮死了,对楚国就没有价值了,楚国未必会愿意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皇子掀起战事,若是楚国真这么爱护楚淮,当初也就不会送他来大梁了。
楚淮死了,亦达到了武德帝的目的。
“我明白。”楚淮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条命谁都想要。
*
次日,萧策派人来请他,说是设宴为他践行,宴会设在御花园的阁楼里。
楚淮到时阁楼内只有萧策,连个侍从都没有。
“你来了,坐吧。”萧策看了他一眼,对于楚淮,他很是佩服,也有感激,这两年,若没有楚淮,他怕是很难走到今日的地位。
楚淮面色冷淡的坐了下来,扫了眼桌上的菜肴,“挺隆重。”
“好歹咱们也相处了几年,这几年多谢你助我。”萧策说这话时都不敢看楚淮的眼睛。
他现下要取楚淮的性命,着实算是恩将仇报,可为了储君之位,他又不得不顺从父皇,要是父皇将这件事交给太子办多好,他还能从中作梗,帮楚淮一次。
可父皇要他做,他若失败,在父皇心中的地位便大打折扣。
夺嫡之路,本就容不下“情”字,无论是亲情、爱情还是友情。
楚淮嗤笑,“你这话说的太假。”
“我实乃真心,想不到楚国竟还会来接你。”萧策提起酒壶,为楚淮斟了一杯酒,也为自己斟了一杯。
萧策还真有点舍不得楚淮,他现下距储君之位还有些难度,楚淮一走,他便损失了一个得力干将。
但世间事本就没有事事如意。
“楚淮,我敬你。”萧策端起酒杯。
楚淮双指捏着酒杯,轻轻地摇晃,垂眸望着晃动的酒液,轻嗤,“这杯酒我可消受不起。”
他抬起手,酒杯内的酒液一点点倒在地上,语气平静,“是钩吻还是鸩毒?浪费这般稀世之毒了。”
萧策脸色骤变,“你是如何知晓的?”
他自认为伪装的十分妥帖,可楚淮却显的太过淡定。
“武德帝可真会选人,利用你来杀我,也太看得起你了,”楚淮放下酒杯,犀利的黑眸扫过他,“萧策,你在武德帝的心里,还真是不如萧应。”
没有哪个疼爱孩子的父亲会让自己的孩子手上沾血,可武德帝做了。
明明是萧应提出的杀了楚淮以绝后患,偏偏武德帝却让萧策来杀人,坏人全让萧策做了。
萧策的脸色青了又白,“他到底占了嫡子的名分。”
武德帝是嫡出,自然也偏爱嫡出,所以会早早册封萧应为太子,让萧策这条路走的格外艰难。
可哪怕艰难,萧策还是要走下去,“楚淮,今日你走不出这个屋子,外面埋伏了弓箭手,我没的选,你也没的选。”
“谁说的,我这个人呢,不喜欢太孤独,黄泉路上得找个人作伴。”楚淮气定神闲,好似在聊今日天气不错,丝毫不像是到了生死关头。
萧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微微眯起眼,“你这是何意?”
楚淮的指尖落在桌上敲击着,“很简单,今日要么我活着离开,要么你和我一起死,”他轻蔑一笑,成竹在胸,“萧策,你杀不了我。”
要是萧策就能杀得了他,那他也就不用允诺萧容两人会再见面,因为大楚的夺嫡之争可比梁宫凶险的多。
二人之争比起十几人之争,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